他说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随后几日,沈笑山和陆语差不多是被账册埋到了书房:一年多的生意上的账目,都要看一遍,做到心里有数,不然就断篇儿了,以后没办法给管事掌柜最相宜的安排。
陆语的账少,但比起他,看帐的速度很慢。
他看帐飞快,且能一心二用,常常是手里拿着一本,罗松捧着一本报给他听,两相里都不耽误,账面上微小的错处,总能及时标注、指出。
陆语初时亲眼目睹,只觉得瘆的慌,心说这哪儿是人啊?那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随后才由衷地想,他的确是经商奇才,不论头脑之灵敏、心思之缜密,都是同行望尘莫及的。
外人听闻他回到了京城,回事处便每日都会收到一大摞拜帖。
他仍如以前,闭门谢客,看都不看帖子,并不让回事处给对方回话——他的日子照常,与傅清明原敏仪的日子互不相干。
陆语抽空去了京城的新月坊一趟,见一切井井有条,账房存着不少客人定做的乐器明细单子,又去杭七、林醉家中看了看,所见一切亦让她心安。
四月的最后一天,清晨,恍惚间,陆语听到无暇轻声通禀了什么事,沈笑山说声知道了,便起身出门。
她又睡了一阵子,清醒过来,唤无暇入内,问有什么事。
无暇有些兴奋,“程阁老来了,说是奉老太爷的吩咐,到附近的庙宇求几道平安符,顺路过来一趟,和先生下两盘棋。”
阳奉阴违——陆语立时这样想着,心生笑意。随后,她匆匆起身,认真洗漱梳妆之后,让无暇带路,“去给阁老请安。”
无暇称是,“此刻在竹林边。先生说您照常起身再去给阁老请安便可。”
走出枫苓水榭,顺着石子路转了两个弯,趋近竹林。
展目望去,见沈笑山与身着道袍的男子对坐下棋,她只能看到侧脸。
男子看起来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只一个侧脸,已可断定是丰神俊朗的人。
“那就是阁老。”无暇微声道。
“真的?”陆语想着唐修衡的年龄——他可是被恩师程询带大的,可眼界中的男子,未免太年轻了些。
“错不了。”无暇又道,“奴婢亲耳听到先生唤他程叔父的。”
那么,这大抵就是相由心生的缘故了,心性通透淡泊,未尝不是一种驻颜术。
陆语微微眯了眼睛,又看了那位传奇人物两眼。随后,唇角徐徐上扬。
坐在那里的程询,仙风道骨,眉宇间透着内敛清冷。
没来由的觉得,程询与唐修衡更像父子。
走近了,沈笑山与程询同时转头,微笑着看她。
沈笑山给引见:“内人恩娆。恩娆,这位就是程叔父。”
陆语加快脚步走过去,端端正正地深施一礼,“恩娆问叔父安。”
程询抬一抬手示意免礼,“看我跟慕江下两盘儿棋。”
“是。”
陆语站到一旁观棋,这期间,见程询的样貌果然如先前推断的那样,分外俊朗,双眼尤其好看。
两男子都是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的人,一面下棋,一面闲谈。
程询看向陆语,目光柔和,“说起来,你唤我叔父,不管从唐家还是陆家论,都没错。令尊比我年长一岁。”
是的,父亲成婚晚,二十岁才与母亲相识,婚事又是一波三折,耗费不短的时日。而叔父连这都知晓,便值得她琢磨一番了。
陆语对上程询的视线,不知何故,变得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可是,叔父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
程询一笑,“你这小孩儿倒是会哄人高兴。”
沈笑山则道:“要不修衡、飞卿总怀疑,叔父婶婶是不是偷着修道要成仙。”
程询哈哈一笑,俊朗的容颜焕发着光彩,显得又年轻了几岁,笑容分外惑人。
陆语则生出诸多感慨。这样的人,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吧?连中三元,未至而立便入阁,而立之年便成了内阁魁首,亲手带大教导的人,也都是顶天立地名扬四海的绝世人物。
什么都有了,难得的又是痴情长情之人,与发妻廖怡君是无数人羡慕的眷侣。
程询仔细端详陆语片刻,又看了看沈笑山,微笑,“像。难得。”
陆语大抵猜得出,叔父指的是她与沈笑山的心性有些像,以前,飞卿哥和薇珑都说过。
沈笑山则道:“叔父,你还没去庙里呢,别打机锋。”
“我根本就不会去。”程询说,“等会儿你做几个平安符,我带回去应付老太爷。”
陆语实在忍不住,又笑了。
沈笑山倒是不意外,“好说。不过,不是我说您,也真不怪老太爷总训您,哪儿有您这么敷衍人的。”
“年岁越大,他越迷信,这不要命么。”程询抬手,用指关节刮了刮眉骨,“今儿天还没亮,就让人传话给我,说做了个与几个曾孙曾孙女有关的梦,觉着不踏实,让我立时三刻去庙里求平安符。平安符要是那么有用,还用得着律法、大夫?都在家供一尊佛,每日烧香就行了。”
陆语留意到,叔父那个小动作,亦是修衡哥习惯性的小动作。像,真像父子。她又一次这样想着。
沈笑山笑出声来,“有个事儿,一直也没顾上问您。恺之科考的时候,怎么醉着就下场了?”
程询笑微微的解释,“恺之惯会偷闲躲懒,跟我说,过了而立之年再下场考试,或者去军营历练几年。在那之前,就帮着意航打理唐府的事儿。
“我是想,到那岁数了,锐气都快没了,不成。虽说意航就等于是我儿子,可跟前儿这个,该管也得管。”
陆语微笑着,给两个人续茶。
程询继续道:“就要下场考试了,他开始跟我找辙犯浑,说要是考得太好,最多与我持平,没什么意思;要是考得太差,便是给我和修衡、飞卿脸上抹黑。
“一出一出的,比撒泼打滚儿还气人。
“后来我也是气糊涂了,说既然这样,咱爷儿俩就喝酒。你把我灌醉了,明早起不来,你就别去考试,到你七老八十不下场,我也认了。可我要是没醉,第二日就算你成了醉猫,我照样儿把你拎到考场。
“结果,那混小子酒量跟我差不多。都高了,但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
“再后来,就轮到我挨罚了。活了半生,活得去跪祠堂了。跟谁说理去。”
沈笑山和陆语好一阵笑。
没过多久,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程恺之寻了过来。
陆语只一看,便能确定他的身份——样貌与叔父酷似,父子两个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程恺之一看就是性情开朗的人,笑容璀璨。
程恺之大步流星走过来,程询看向陆语,给她引见:“我儿子,恺之。”又对程恺之说,“你嫂嫂。”
程恺之紧走两步,对陆语躬身一礼,“恺之见过嫂嫂。”
陆语含笑侧身避让,继而屈膝还礼。
程恺之又对沈笑山行礼,“沈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沈笑山笑着起身拱手还礼,随后,两个人不轻不重地给了对方一拳,笑得开怀。
程恺之站在父亲身边,问:“爹,嫂嫂是修衡哥的妹妹,这事儿没我的份儿?”
程询道:“你又不缺妹妹。”他膝下只有恺之一子,但是别的房头儿女不少,恺之有三个堂妹。
“那不一样。”程恺之道,“修衡哥比我这亲儿子跟您都亲,我们俩也比亲兄弟都亲,他认的妹妹,您把我晾一边儿,合适么?”
“不准掺和。”程询一笑,用下巴点了点沈笑山,“慕江可是一堆如狼似虎的舅兄了,咱爷儿俩得给他撑腰。”说着,对陆语一笑,“只你董家哥哥,就够慕江头疼了。”
陆语不方便接话,便只是一笑。
程恺之则对父亲说:“您这话说的,我心里是真舒坦。”
“你怎么来了?”程询问道。
“祖父担心您不着调……啊呸,担心您糊弄他,让我到庙里看着您请平安符。”程恺之道,“我猜您就不会去,一准儿跑沈哥这儿躲清闲来了。”
程询一笑,“午间在这儿用饭,回家时带上慕江和恩娆。”他看陆语,“你婶婶早就想见你了。”
陆语点头,道:“原本今日就要去请安的。”
程恺之道:“嫂嫂,观棋无趣,跟我下两盘儿吧?飞卿哥说,你棋艺精湛,他跟你学了不少,如今下棋时竟也很少胡来了。”
程询先一步道:“这倒是真的。去吧,恩娆也指点指点恺之。”
陆语忙称“不敢当”,唤人又摆了棋桌、棋局,与程恺之落座对弈。
下棋期间,程询与沈笑山闲闲说话,只是,有一阵,说话一如打哑谜,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事。
前两局棋,都是陆语赢了:没可能走出和棋,故意出昏招的话,反倒会让程恺之扫兴。她认真地看着他:“故意让着我?”
“没。”程恺之轻笑出声,“我静不下心来的时候居多。跟你下棋算是好的了,你手法太稳,带得我心里清净些。”
“别听他胡说。”那边的沈笑山接话道,“他与人下棋,前几局必输无疑,是在看你的路数、习惯。”
“这样啊。”陆语笑。
程询笑着接一句:“别让他看出你的习惯。”
“嗯,”陆语乖乖点头,“我尽量。”
程恺之望着父亲,“爹,您什么时候能向着我一回?好像我骗嫂嫂似的,我真没有,正高兴得晕头转向,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
程询微微扬眉,“静不下心来下什么棋?你嫂嫂凭什么跟你虚耗时间?”
“得得得,我用心些。”程恺之亮闪闪的眸子凝了陆语一眼,“当心了啊,我可动真格的了。”
“好啊。”陆语欣然而笑。
接下来的对弈,各有输赢。
至辰正,几个人才想起来还没用早膳,转到枫苓水榭用饭。
饭后,陆语让他们说话,自己去了月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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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程府正房的小书房里,陆语见到了程夫人。
有着叔父一早引发的惊讶,所以,在看到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样子的程夫人的时候,她觉得是很自然的事。
程夫人是美人,最美的是那双眼睛,当真灿若星子,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她笑的时候,双眼之中或是如同落入了点点阳光,或是温柔如三月春水。
如此美丽,真真如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行礼时,程夫人当即双手扶起她,“快免礼。来,让婶婶好好儿看看你。”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程家叔父婶婶面前,陆语便似回到了孩提岁月,一丝杂念也无,一丝心计也无,变成一个乖顺的晚辈。
程夫人携了她的手,一并在三围罗汉床上坐了,笑盈盈地打量片刻,“怪不得,修衡、飞卿几个,都是与你一相见便很投缘。不要说看举止便可揣度出几分心性,就算都是以貌取人的性子,也与你生分不起来。如你这般的美人,实在是少见。”
“婶婶谬赞了。”陆语微笑着看着程夫人,“您才是真的美人。”岁月亦眷顾,不肯留下痕迹,只增添清贵优雅的女子,才称得上是真的美人。
程夫人莞尔。这样的言语,以前听过很多遍,大多时候认定是别人夸大其词,而由陆语说出来,感受却是不同。这一刻的沈慕江的夫人,曾经涉险算计沈慕江的女孩,眼神明澈单纯,言语间唯有诚挚。
她噙着笑,握住陆语的手,“真是会说话。我们就不相互捧夸了。有几日没见到你姨父姨母了,你们回来,他们很高兴吧?”
就这样,话题一步步展开来,陆语有问必答。
在说笑间熟稔之后,程夫人带陆语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不用担心顾忌什么。老太爷只是对你叔父挑剔些,对别人都很慈爱。老夫人就更不需说了,从来是向着你叔父的。”
陆语放下心来。
到了两位老人家房里,程夫人引见之后,陆语恭敬而郑重地行礼问安。
“这孩子,太好看了些。”老夫人夸赞着,抬手示意免礼,又对陆语招一招手,“来,来祖母这儿。”
老太爷亦是笑眯眯的,对陆语颔首,又问程夫人:“知行呢?他不是和慕江、慕江媳妇一道回来的?”
程夫人笑道:“和慕江一起被孩子们绊住了。”
老太爷笑了,显得慈眉善目的,“这就难怪了。这一算,孩子们有两年没见到慕江了。一个个的,倒是有心。”
“都随意航。”老夫人说。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老太爷瞪了发妻一眼。
老夫人一面携了陆语的手,一面笑道:“说错了不成?想当初,您老人家离京云游,意航才多大啊,就总给你写信,小话痨似的,那么小,一写就写满好几页信纸。眼下这些孩子们,大多是知行与他指点功课。他像知行,孩子们也像他——这怎么说,我都没说错。”
“说起来,意航的确是最招人疼的孩子,也是最不容易的一个孩子。”这样说着,老太爷的眼神变得格外柔软。
陆语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就算只是为了这份儿老太爷对修衡哥打心底的疼爱,叔父就会一直迁就老太爷的脾气,被发作的时候,也无二话。
老太爷喝了一口茶,示意儿媳落座,随后问陆语:“丫头,跟慕江出门,都去了何处?”
陆语答说去了江南、海上。山中的事,她略去不提。
老太爷对她现出慈爱的笑,“慕江是最缜密也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只要有机会,便不妨与他四处走走,开开眼界。我冷眼瞧着,你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爹也这样想么?”程夫人接话道,“我见了恩娆,也是这心思,就觉着,慕江与恩娆,真是天作之合。”
不同于对儿子的挑剔、苛刻,老太爷对儿媳的态度十分慈祥,笑着颔首,“像。这份儿相像,又不是导致不睦的那种,算得罕见。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天作之合。”
陆语不好搭腔,便只是低眉敛目。
老夫人用力些地握了握她的手,话却是对夫君和长媳说的:“瞧瞧你们,没得说些让我们恩娆没法儿应对的话。打住,说些别的。”
“嗳,娘,”程夫人故意道,“您对恩娆未免太体贴了些。”
“不是投缘的,我自然要倚老卖老。”老夫人振振有词的,“恩娆不同。真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仙子,这一生,我也没想到能遇见这样标致的孩子。”
程夫人欣然点头,“这倒是与我一样。”
老太爷却是寿眉一扬,“一样什么?给你婆婆带沟里去了都不知道,还敲边鼓呢。你就惯着她吧,等她把京城的贵妇闺秀得罪尽了,收拾烂摊子的可是你。说起来,她可真没少办得罪人的事儿。”
话里话外,都是在体恤儿媳,便惹得其余三人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