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典府司门口,沈蕴玉刚连夜查完走私的案子,正要去京郊核实,上马时恰好路过轿子,他正瞧见石清莲昂着头,双手压在窗上,浅笑嫣然的昂头看着江逾白的模样。
沈蕴玉的瑞凤眼微微眯了眯,继而转瞬离开,如同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只是握着马缰的手微微收紧。
他没在石清莲的脸上看到任何埋怨,幽怒,恨意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
分明昨日,她才听到江逾白和康安帝姬的那些事情。
为什么?难道她根本不在乎江逾白与康安帝姬的偷情吗?
沈蕴玉想起来他之前查到的石清莲的卷宗,卷宗上明白的列着,石清莲对江逾白用情至深。
也就是说,她爱江逾白,爱到就算江逾白与康安偷情,她也能忍下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沉溺情爱的女人岂是一个蠢字了得!
一股火瞬间顶上头顶,沈蕴玉的左手重重的碾过刀柄,他的刀鞘在腰间“哗啦”一响,惊的他身后跟着的小旗和锦衣校尉们同时打了个颤,都挺直了脊背,半点杂音不敢出。
彼时沈蕴玉的马已经跑到了街尾,恰好扫过街尾的康安帝姬的马车,帝姬的马车奢华,且规格最高,只要一眼瞧见,便知道是帝姬。
沈蕴玉顺势扫了一眼。
马车里的康安和他对上眼,暗骂晦气,动作飞快的关上了车窗。
飞马与马车擦过,康安帝姬吩咐人偷偷把马车停在江府后门,她要进江府等江逾白,而沈蕴玉则奔向了京郊。
他有案子要查,他要先把案子查完,才能回头去找那朵蠢花,捻开花瓣,揪着花蕊,把蜜水都挤出来,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跟在这么个男人身边。
石清莲与江逾白道别,到正德寺的时候天色还早,她与旁的几家浩命夫人都熟识,只不过这些夫人们岁数都大,多数都是三四十多岁的美妇人,个个儿孩子都十几岁了,说的都是谁家的孩子跟谁家的孩子最近又惹出了什么事,石清莲连身子都没有过,插不进去话,这些夫人都将石清莲当孩子看,没人为难石清莲,但也没人能与她聊到一块去。
待到入了正德寺后,寺内的小和尚将他们引到了正德寺后山的斋院中,由她们自己选院子,这些夫人们果然都选了临近的,比较宽敞的,石清莲便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独门院子,靠着深山较近,离人群远,格外冷清。
院子虽陈旧,但整洁,都是由青竹所搭建的屋院,立于屋内窗口,向外一望,便能眺到一片林,深深浅浅的绿映入眼帘,淡淡的松木清香扑入身前,远处是大朵大朵纯白色的云,朝阳当空,将云朵与树叶都勾出一丝金来,近处是寺庙香火,钟声遥遥,颇有几分禅意。
她们入了院、收拾妥当后,门外便有小和尚和她们叮嘱一日三餐要去那里取,又和她们讲寺庙一些地方的方位,若有事该去何处寻人等琐碎的小事。
浩命夫人为太后祈福这一事算是传统,自前朝便有,一群身负诰命的女子入寺庙内居住,时长半个月,日日在院中诵经礼佛,不可懈怠。
她们每个人的院子里都有一个佛堂,祈福的时候,便跪在佛堂中焚香诵经,也有抄经书后,焚烧于盆中的规矩,抄写焚烧的经书越多,便是心越诚,故而,每个院内的夫人们都会留在佛堂内抄书,然后将焚烧后的灰烬交于小和尚取走,放于寺中的大鼎之内供奉。
小和尚除了每日午后固定来取一次灰烬以外,不会来院落里,但是夫人们也不会外出,几乎都整日整日的待在厢房里,有什么事都只会让丫鬟出去办。
石清莲重生一次,对鬼神之说倒是敬畏了许多,进了正德
寺后,她便老老实实的跪下礼佛,倒不是为太后祈福,而是为了她自己重生的一世而祈福。
她跪了一日,除却用饭时,都在佛前跪着,只是临近到了傍晚时,她身上又翻起一阵阵热浪。
自从昨日饮了酒以后,她这身子就像是熟透了的江南水桃般,经不得一点摸碰,现在每每到了夜间更是难耐,每时每刻都仿佛被蚂蚁啃骨,她苦熬了半刻钟,终是叹息一声,唤了墨言过来。
墨言到了佛堂门外,俯身行礼:“夫人。”
她便听见夫人道:“去外面的树上挂一盏灯笼。”
左右锦衣卫的人手眼通天,她挂在这的灯笼,沈蕴玉也是瞧得见的。
墨言抬眸,正瞧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不过短短数日,夫人似乎比之前丰盈了许多,单薄的纱衣被撑的鼓鼓的,跪下时大腿被压着,软肉挤出略显色气的弧度来,佛堂内要除尽鞋袜,故而夫人裙摆下是没穿绫罗袜的,两只六寸六的雪白足尖便压与臀下,露出十个粉嫩嫩的脚趾,瞧着烫眼。
此等艳色,她一个女子瞧了都觉得口干舌燥,闻言赶忙点了头,下去了。
佛堂的门被墨言“嘎吱”一声关上,她走出佛堂内,在院中选中了一棵树,准备挂灯笼。
她挑了一颗最旺盛的树,树枝横插着将天空割的四分五裂,墨言寻了梯子来,亲手将灯笼挂了上去。
午后,京郊小岗村内。
寺庙香火袅袅,妇人提笔写经,每一个字都透着焚香之禅意,城郊血光漫天,官差提刀挑尸,每一刀挑过,便翻过来一个被屠杀的民众。
偌大的京城中,同一片天景下,有人钟鸣鼎食,有人黄泉枯骨。
“大人,已查清了。”血流成河的村口处,锦衣卫中的小旗抱拳道:“走私贩子被我们的人逼至小岗村附近,瞧见有民家,他们露了脸,怕被民众检举揭发,便杀了民众夺食而吃,□□村中妇女,事后放了一把火,将所有人都屠了,只有一个女娃藏匿于水缸中,留了一条命,这些走私贩子后来逃了,所中擅追踪的兄弟们正在跟。”
说话间,小旗拎出来了一个脸色苍白,魂不附体、湿漉漉的女娃娃。
沈蕴玉垂眸扫了那
女娃一眼,道:“带下去问具体细节,屠村之事,去召此地县令来处理。”
小旗道了一声“是”,继而拎着那女娃脖颈下去了。
沈蕴玉立于村口,远远地扫了这村子一眼。
整个村子都被屠了,此事发生在京郊,京城天子脚下,待到汇给顺德帝,想来会引起一番震怒。
他的目光从地上的一具尸体身上扫过,看到了尸体脖颈上的伤口,平整齐滑,非是大奉墨刀,而是东海倭人善用的长柄倭刀。
想来,是有人在东海倭人与大奉之间走私,有可能是大奉人,也有可能是倭人,更可能的,是大奉和倭人双方合作。
大奉其实一直都有走私,屡禁不止,走私这行当赚钱,一趟走下来便能让寻常人家活上好几年,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总有人卖命,在走私行当里,还有一整套流程与各类分工,一般没有门路的普通人还入不得此行当,能干得了走私的,都有点拳脚功夫,和一颗狠心。
在前些时日,圣上将私盐私铁走私的案件交给他之后,他便派手下的两位百户去查,查到了一些人,这些人被追的急了,自知逃不掉锦衣卫的追捕,精神处于高度紧绷之下,恰好又遇到了一个村子,露了脸,惊慌之下,为发泄、为拉两个垫背,屠村确实很有可能发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走私的人与那些山匪倭寇没什么区别,抓到了就是一个死,所以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事到临头,杀人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可不管被杀的人无不无辜,被追到走投无路的人,做什么事都不稀奇,若是锦衣卫被屠村的事绊住了手脚,没有去追捕他们,那更好,他们能多跑两个是两个。
因此,每一个走私犯的身上,都背着很多条血命。
沈蕴玉的目光漠然的在村口上收回来,思索着朝中到底是谁与走私之事有勾结。
朝中那些大人物们站得太高了,看不见底下这累累白骨,只能瞧见被人捧上来的金银珠宝,他们轻轻松松的抬一抬手,在指缝里漏两条消息出去,便能得来无数富贵。
万花渐欲迷人眼,累金早已没清心,大奉对贪污受贿一向重罚,但也挡不住钱财二字的诱惑。
沈蕴玉的脑海中勾出了一条条脉络,思索着一个个人名。
只要他能抓到一个走私犯的活口,他便能从这些人的嘴里撬出一点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怪不得顺德帝将此事交给他来办。
沈蕴玉想,这群走私犯能几次从六扇门、刑部、大理寺的绞杀之下逃走,想必是这三处内有内奸通风报信,顺德帝不止是想除了这些走私犯,他还想要清算那些朝中毒瘤。
对付这些贪污受贿的大臣,北典府司才是轻车熟路。
很快,手下的小旗便抓了一个走私犯的活口过来,那走私犯瞧见了沈蕴玉,张口闭口骂“小白脸”。
沈蕴玉生来便白,那是一种雪泠泠的白,皮相俊美,穿着大红色曳撒衬的更白,乍一看确实像个小白脸。
小旗没敢抬头看沈蕴玉的脸色,只是冲着那走私犯咧了咧嘴。
他很敬佩这些敢叫他们大人小白脸的人,这也就是他们大人没空,否则非得把他身上的骨头都挨个儿卸下来一遍。
沈蕴玉立于一旁,扫了一眼那走私犯,便叫人直接在村头开审。
彼时正是未时末,盛夏午后的日头火辣辣的向下照着,那走私犯被打断手脚扔在地上,一名善断骨的小旗拿着一柄专用的刑具,蹲着身子在走私犯的身上招呼,不过三两下,便搅的骨肉分离,一边搅,一边问。
走私犯有一身硬骨头,但扛不住北典府司的狠辣手段,只求速死,报出了几个窝藏的据点。
沈蕴玉便命人去查这两处窝点,至于这个走私犯也没能如愿以偿的去死,而是被带回了北典府司的诏狱。
还有很多没问的话呢,死,真是太便宜他了。
等到负责此处安危的县令被召来、那女娃娃提供了供词以后,沈蕴玉才从此处离开,回北典府司。
今日事情繁多,他忙到现在才能歇一口气,但才入北典府司办公的殿内,为自己倒一杯冷茶饮尽,还尚未坐下,便听见外头有人来报。
“见过指挥使。”小旗躬身垂头,抱拳行礼道:“今日卯时,江夫人去了正德寺祈福,今日申时,江夫人命人在正德寺院内的一颗树上挂了灯笼。”
说话间,小旗飞快的抬眸扫了一眼沈蕴玉的神色。
他跟了指挥使几年,从最低等的力士一路立功成了小
旗,但还是头一次瞧见指挥使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日日叫人监视汇报,也不知这女子与他们大人是什么关系。
他只匆匆一扫,便被沈蕴玉逮住了,沈蕴玉眺了他一眼,便看的那小旗讪讪的低下头,不敢言语。
沈蕴玉并未因他的好奇心而发作,只道:“今日抓回来那个走私犯,好好招待。”
小旗应了一声。
好好招待,就是从里到外都挖一遍,把他祖宗八辈都给挖出来。
待到小旗走了以后,沈蕴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他连着忙了一夜一日,是累极了,该休息一番的,可一想到那盏挂起来的灯笼,他便觉得饮进腹中的冷茶都跟着烧沸了,水蒸汽飘腾的冲着他的颅顶,让他片刻不得安生。
从申时等到戌时末,也有两个时辰了,不知道石清莲现如今如何。
沈蕴玉便放下了茶盏,起身往外走,准备去找那朵蠢花算算账。
他从北典府司出去的时候,是戌亥交界之时,夏日夜色已经沉下来了,天边明月繁星,街道上晚风阵阵,他从麒麟街夜行了两刻钟,在月色下,翻入了正德寺的后山斋院。
他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比猫儿落爪都轻,到石清莲的斋院中也没惊动任何人,连暗中的校尉都没发现他。
他走到佛堂,用刀片划开了窗上的窗栓,单臂一撑,便落入了佛堂内。
佛堂内香火缭绕,石清莲背对着他,跪坐在一尊佛前,正轻声说着什么,他耳聪,听得出是在念金刚经,看姿态颇为诚恳。
沈蕴玉想起了她今日看着江逾白时的姿态,心口便一阵阵发沉,石清莲又在这祈什么,难不成是在祈江逾白回心转意?
他那双浅褐色的瑞凤眼盯着石清莲瞧了片刻,从石清莲单薄的背瞧到了被跪压着的足尖,石清莲越是虔诚,他就越是恼火。
目光贪婪的在石清莲的身上搜刮而过,直到片刻后,沈蕴玉才缓缓走上前去,他的脚步重了些,踩在佛堂的木地板上,让石清莲察觉到,石清莲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沈蕴玉腰跨绣春刀,从她身后而来。
她周遭点着蜡烛,沈蕴玉的红色官袍、银丝走线在蜡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他那张脸轩然霞举,日角珠庭,与烛火中瞧上
一眼,便要让人心口乱蹦。
石清莲瞧见他缓缓单膝蹲下身来,用一双平静至极的眸光望着她,道:“石三姑娘有什么心愿,不若来拜我,这漫天神佛,皆不如我有求必应。”
石清莲没听出来他话语下藏着的深深寒意,反而心口一松。
她硬抗了两个时辰了,实在是快扛不住了,一见了沈蕴玉的人,她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她想站起来,但两条腿软若烂泥,根本起不来,只能用两只手臂撑着自己,勉强向前爬行了两步,正好爬在沈蕴玉身前,她堪堪收势,人是停住了,但一缕发丝向前荡着,撞在了沈蕴玉的膝盖上。
只不过是一缕发丝而已,一点重量都没有,但沈蕴玉还是觉得膝盖处骤然麻了一瞬,酥酥痒痒的劲儿顺着他的膝盖往他的身上爬,酝在他骨脉中,让他握着刀柄的手都缓缓攥紧。
而此时,跪坐在他面前的石清莲垂着头,用一只手撩过发鬓上垂落的发丝,唇瓣被她抿的嫣红,她似乎是觉得为难,声量放的越发小,随着烟雾一起缭绕开。
“夜深路远,劳烦大人特意跑一趟,清莲——”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头垂得更低,沈蕴玉只能瞧见她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露出一点水泠泠的舌尖:“清莲麻烦您了。”
沈蕴玉只觉得胸腔处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给填满了,充盈且有力,分明之前他还因为石清莲与江逾白在街上一起行走而生气,现在却又被安抚下来了。
他的长臂一揽,在石清莲的惊呼之中将她拉下来,让石清莲坐在他的面前,石清莲身材娇小,跪坐时恰好与他双目对上,但大概是不好意思看他,故而石清莲偏过头,只轻轻将微凉的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间。
忙碌了一日,沈蕴玉身上不见汗气,只有男子身上蒸腾着的骨热劲儿及淡淡的血腥气,石清莲把脸贴上去的时候,听见沈蕴玉声线平和的问她。
“沈某不大懂。”他说:“石三姑娘与江大人便可解这难耐之事,江大人也不会察觉此毒,为何,石三姑娘要特意来寻沈某一个外人呢?”!
第24章 他喜欢别人摇尾乞怜
寂静的夜色下,香火缭绕的佛堂里。
沈蕴玉抱着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石清莲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似乎被沈蕴玉的话逼急了,哽咽着说了一句:“大人,大人见谅,是清莲无礼,日日劳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