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众人哪敢说皇帝和太后的不是?自然都躬身而退的应承着,一路由永宁侯世子送着、携带自家家眷离开。
唯有石清莲慢了一步,她似乎分外担忧,手中攥着锦帕,迟疑着走到了永宁侯世子面前,用那双含水的桃花眼望着永宁侯世子,先是行了一个女子莲花礼,然后才道:“不知,永宁侯世子可否瞧见了我的夫君?为何,我夫君一直未曾回来?”
永宁侯世子身量高,脸上又带着一方面具,瞧着颇为摄人,此时他垂下眸来,定定的望了石清莲片刻后,才道:“未曾,夫人先出宫吧,左右人在宫里,丢不了。”
石清莲似是有些失落,但也未曾开口,只是谢过后,转身随着人群离开。
永宁侯世子目送着石清莲离开。
今天晚上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晚,一切才刚开始。
石清莲离开的时候一直都是一副担忧不安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在没人瞧见的时候,石清莲眼底里的笑意更浓郁了几分。
她知道,她给江逾白和康安帝姬的礼,才刚刚拆开一个边角。
众人出宫时,顺德帝已经到了凤回殿。
凤回殿的宫女们都被清了,太监和宫婢都撤走,太后亲自带了人摆驾凤回殿,几个精干的婆子守着凤回殿的门,瞧见顺德帝来了,便躬身行礼。
顺德帝根本不管他们,而是快步进了凤回殿。
凤回殿空荡荡的,一个宫婢都没有,殿内点燃了千盏萤灯,他一进殿,便看见江逾白衣着狼狈的跪在殿内。
江逾白身上没有外袍,只有中衣,一只靴子还不知道去了哪里,身上还有被烟熏火燎的痕迹,发鬓凌乱,堂堂宰相,便这样跪在凤回殿里。
顺德帝的脑
袋嗡了一声,冲上前去,抬脚踹在了江逾白的肩膀上,直接将江逾白踹的倒在了地上。
顺德帝嗓子眼儿里堵了千百句骂,此时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恶狠狠地盯着江逾白。
他与江逾白年少时是伴读,俩人八岁就互相认识了,那时候江家势弱,江逾白能给他做伴读,是因为江逾白很会作诗作文章,得了先帝的喜欢,才留在他身边。
他们相识的时候,江逾白便穿着一身白袍,站在他面前,给他行礼,笑盈盈的唤他:“三殿下。”
后来,他夺嫡,与太子斗的水深火热,全靠江逾白为他筹谋划策,他一直以为,江逾白会永远站在他身后,白袍清冽,自若如风。
而现在,他自幼一起长大的伴读被他一脚踹倒,因为和他的姐姐偷情。
和他的姐姐偷情!
顺德帝赤红了眼。
他知道康安不懂事,但是他以为江逾白是懂事的,康安胡来,江逾白怎能随着她胡来呢?那可是康安,江逾白若真的爱她,又怎能把康安当成一个外室一般侮辱呢?
江逾白方才听见了顺德帝的动静,他本想起身,但没想到会挨顺德帝这一脚,直接将他踹的跌倒在地。
而江逾白重新立稳,爬起来跪好之后,第一时间也是去看顺德帝的脸色,这是他们臣子的本能。
且,江逾白早在康安帝姬被金吾卫中郎将抱走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他与康安的事情一旦被曝出来,不知道多少麻烦等着他们呢,江逾白的心里也是乱糟糟的。
一方面是他在担忧康安,比起来他的处境,康安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另一方面则是他原先筹谋的假铜币计划才刚刚开始,只是隐隐约约有了一个苗头,还远远没到撼动国本,让他出来力挽狂澜的时候,他还没有得到那滔天的权利,所以他心中也有两分紧绷。
江逾白一抬头,正看见顺德帝近乎愤懑的脸。
少年天子惯会做戏,平时就算生气,也都压在心底下,像是头笑面虎似的,这样明晃晃的将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还是头一回。
江逾白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一肚子场面话堵在嗓子眼里,他一时间竟失了礼,直直的望着顺德帝的眼,没有低头。
片刻后,江
逾白站起身来,向顺德帝行了一个书生礼,道:“今日之事,都是臣之过。”
顺德帝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胸口中的愤怒水涨船高,几乎都梗在了他的喉咙口里,手指上的玉扳指被他捏着,捏的手骨生疼,但是他还要硬咬着牙忍着。
他就算想把江逾白刮成肉片,他现在也得忍回去,最起码,最近这几天都不能动江逾白——今日江逾白和康安帝姬都不见了,那些文武百官都在猜测,他若是动了江逾白,那些人必定会猜出来一些,所以他得忍着。
他得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全康安帝姬的名声!
顺德帝无比庆幸,幸好那金吾卫中郎将还算是聪明,直接将康安帝姬给带走了,否则,康安帝姬和江逾白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金吾卫给带出来的话,康安帝姬也不用活了,直接送到尼姑庵里面当姑子去算了。
眼下虽然场面难看,但是也没有难看到那种不可挽救的地步,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硬着头皮说就是了。
于是,顺德帝咬着牙从腮帮子里挤出来了一句:“花阁失火,想来是年久失修了,惊了爱卿,是朕的疏忽,江逾白,你先回去休息吧。”
江逾白脸色不大好的站在原地。
他知道顺德帝是什么意思,顺德帝现在还不想撕破脸。
他毕竟是大奉的宰相,毕竟是文官之首,手下办过大事,腰杆挺得也直,朝堂离不开他,贸然处置他,保不齐会带来些许影响,他又是顺德帝的多年好友,顺德帝对他倚重,也有感情,所以给他留了三分薄面。
若是换了别的人跟康安帝姬偷情,现在早就给剐了埋宫里桃林下当花肥去了。
顺德帝暂时还不会动他,至于后续的事情要如何处理,那就要看接下来的发展了。
总之,眼下这团事乱糟糟的,一条条线都搅和在一起,团成了一个大线团,看一眼就让人烦乱,顺德帝不想看见江逾白,只挥了挥手,道:“你出去,”
江逾白只得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地往外走,倒是有个小太监得了太后的令,一道跟着他,带他去换了衣裳,又将他亲自送出宫。
是夜,凤回殿内。
江逾白前脚刚走,后脚顺德帝便气势汹汹、怒火冲冲的去了凤回殿的寝殿。
凤回殿中,大殿内依旧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康安蜷缩在床榻间,顺德帝进去时,便看见康安在床间抹眼泪。
太后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的主位上。
殿内连个嬷嬷都没留,气氛压抑的让人心头发堵,顺德帝进了殿内,先瞥了一眼康安,他看见康安的模样就想骂人,又生生忍住了,先向太后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颔首,虽不说话,但是也看不出来脸上有什么情绪。
太后好歹是历经过两朝后宫的,后宫腌臜多,与侍卫偷情的宫妃,与太监滚到一起的宫女,养面首的公主,甚至还有互相厮磨的女子,什么样儿的都有,见识的多了,见了这种事虽然愤怒,但也不至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知道康安出了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此事压下去,给康安找个夫婿,嫁出去,把这件事给了了。
就如同定北侯夫人那般对待金襄一样,她也要这般对待康安。
太后早就知道康安不是个老实的性子,她原先想要给康安找夫婿,就是知道康安要闹事,她自己生养的女儿,她能不清楚吗?原先她便一直担心康安回来之后跟江逾白搅和在一起,所以才那么着急的给康安找夫婿,想把康安先嫁出去,结果夫婿找是找了,但还没来得及嫁,就已经出了事。
冤孽。
太后闭了闭眼,道:“起吧。”
顺德帝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看他自己皇姐。
康安瘪着嘴,眼皮都哭红了。
平日里康安趾高气昂与他算计的时候,顺德帝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康安瘪着嘴一个人哭的时候,顺德帝就想起小时候,他皇姐跟永宁侯世子吵架,吵不过人家就使坏,使坏了被抓后挨罚,也是这样哭,顺德帝那颗心就软下来了。
这是他皇姐啊,他能怎么办呢?他岁数还太小,还没在皇权沉浮中磨练出那颗凶狠的心,更何况,康安就算做错了事,那也是他皇姐。
别看之前康安收受贿赂的时候顺德帝下手下的狠,在不涉及政务朝堂的时候,康安在他心中的情谊还是有的,毕竟一母同胞,又从小一起长大。
他只好去看太后,道:“母后,皇姐心里也难受,您不要罚她了。”
太后闭着眼,她便知道,她这个儿子心慈手软,对旁人还好,对康安始终下不了手,左右两个都是她生的,还得她来做主。
她便道:“本宫找个人,挑个日子,把她嫁了,你再选个合适的官职,把江逾白外放了。”
这算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法子了,既能全了帝姬的脸面,又能把江逾白给解决掉。
顺德帝心想,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只是江逾白在朝中分量太重,突然送走,他还需要筹谋一下。
而一旁的康安还哭着插嘴:“我不嫁,我除了江逾白谁都不嫁。”
太后冷着脸不说话,顺德帝刚才给她说好话,一转头又起了火:“江逾白早已娶妻,康安,你不要颜面,皇室难道还不要颜面吗?这件事,你做不了主!”
殿内争吵的时候,没人瞧见殿外窗口还偷偷趴着一个江逾月。!
第40章 筹备和离(一)
隔着一扇雕栏木窗,清冷的月光与殿内的烛火交映,江逾月靠在窗边,听着里面的哭声与争吵声,缓缓垂下眼睫。
凤回殿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被太后给遣走了,那群宫婢们没人敢偷听,唯独江逾月一个,在这凤回殿算是客人,本就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她让那宫女去厨房炖汤,便没人瞧着她了,又事涉她亲哥,她自然要冒风险过来听——她瞧见江逾白形容狼狈的被人拖进来时,便知道江逾白和康安的事情暴露了。
她得知道这群人要怎么处置她哥哥,怎么处置康安。
康安帝姬与江逾白在一起的事情,瞒着所有人,但没有瞒着江逾月。
因为江逾月是少有的,会因为他们俩在一起而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人,除去他们俩的身份与江逾月和江逾白之间门的血缘以外,江逾月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们俩的人。
江逾月曾亲眼见证他们的相知相遇,江逾月清楚的知道,康安帝姬在江逾白心中的分量。
他们年少相遇,他们相扶相依,康安帝姬和人吵嘴输了,自己躲起来哭,江逾白会想办法给康安帝姬报仇,江逾白初时身份低微,偏生又才华横溢,总惹人嫉妒,他每每被人找茬,他自己隐忍不说,康安事后听闻,却会不管不顾的替他打上门去。
那时少年人的情谊,澎湃炽热的像是一团火,稍微靠近一点,就会感受到那灼烧的温度,江逾月只是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心里头暖烘烘的。
他们是真的相爱,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可偏偏所有人都不赞同他们在一起,世人都逼着他们两个变,他们俩就都变成了旁的模样,两张稚嫩的脸渐渐长大,模糊了少年时的轮廓,各自在各自见不到的地方或风光或落魄,后来再见时,还是那个人吗?
当初他们被迫分开,互相远远望着的时候,让江逾月想起一句词。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康安被扔到了江南去,哥哥被逼着娶了别的人,两个人被这世道按着走了不想走的路,他们俩都是痛苦的,当初哥哥娶亲的时候,江逾月亲眼过去看。
那一晚,哥哥从厢房中出来,在树下站了半宿,吹了半宿的风,明日再醒来,便又是那个运筹帷幄,不动声色
的宰相。
但江逾月知道,哥哥只是把所有都埋在了心里。
他痛的,他只是不讲,比起来哥哥,康安的痛便显得吵闹多了,她在殿内大哭,随手砸了什么东西,大概是琉璃,只是殿内铺满了厚厚的波斯地毯,琉璃没碎,只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
“凭什么我要嫁人?我不嫁,我和江逾白本来就该在一起!若没有你们横插一手,我现在就是他的妻子!”
“我不管,那许家三郎我本就没看上!谁要嫁他谁去嫁,我不去!”
康安哭闹的时候,太后还是不说话,是顺德帝一直与康安吵。
“你以为你现在还进的了许家的门吗?看你干的这些事情,朕以后在许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朕!都没有脸去见许家的人!实话说了吧,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嫁人,连王孙贵族都挑不上,只能挑那些平民出头的!”
公主败了身子,那些名门谁能要她?
顺德帝越想越生气,又道:“涉及此事的许陆陈三家都是知道深浅的,他们自不会出去乱传,但也得敲打一番,知道此事的人也得处理了,你——你当时是怎么回来的?可被别人瞧见了?”
康安帝姬没好气的说:“被你的金吾卫中郎将给抱回来的,所有金吾卫都瞧见了,他还一路把我给抱回来的,失礼着呢,你想处理,就把他们都给杀了吧,看你舍不舍得!”
金吾卫中郎将是顺德帝的心腹,且忠心耿耿一直在为顺德帝卖命,今日又是为了全康安帝姬的面子才抱着康安回去的,顺德帝怎么舍得砍?但康安偏要这么说,气得顺德帝脸都青了:“此次之后,你且在宫中疗养,一直到封号长公主之前,哪儿都别想去!”
康安又开始哭。
殿内吵吵闹闹,江逾月听了半天,听不出什么来,便小心翼翼的挪回到了自己的客卧里。
她怕再听下去被发现,而且她也听到了一些关键的事情,顺德帝要将康安下嫁给平民出身的官,还要将她哥哥外放出京城,几年都回不来。
不行,这两条消息都得赶紧告诉哥哥。
但她出不了宫,她便在偏殿里又等了半个时辰,顺德帝与太后终于都走了,她便去见康安。
太后果然在凤回殿留了人,但是
都是守在凤回殿外的,不进门,只看着康安帝姬,不让康安帝姬走出殿内,倒是不拦着江逾月与康安帝姬讲话。
康安帝姬哭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卧在榻间门,浑身都在抽,整个凤回殿没有一个宫女在,也没人拦着江逾月,江逾月便赶忙快步走上前去,跪坐在榻前的矮阶上,伸手捧着康安的手。
两人一跪坐一卧躺,脑袋凑到一起,康安一瞧见江逾月,脸上的眼泪便止不住的淌,她知道江逾月是懂她的,她便不说话,只拉着江逾月的手哭。
她们俩是真的情同姐妹,康安一掉眼泪,江逾月也跟着掉眼泪,月光落在两个人满是泪的脸上,俩人互相一望,话都不必说,都知晓对方在想什么。
就宛若过去一般,康安翻墙找江逾白,江逾月提灯等着,江逾月研磨写字,康安为她寻来名家字画与诗集,她们都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
“我回家一趟吧。”江逾月吸着鼻子,说:“我去与我哥哥通个气,你要不要给我哥哥写封信,我给他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