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去瞧。”石清莲微微摇头,道:“那些夫人们都将我视作夫人,未曾让我与她们家的儿子接触,嫂嫂,我才刚休夫归家,现在就挑,还是太急了些。”
石大夫人也只得叹一口气,道:“也是,怪我不该把你丢去应付那些夫人,我也该让你跟那群姑娘家走到一起,便凭你这好脸,那些公子们瞧见了,准动心的。”
石清莲还尚未答话,便听见外头丫鬟来通传:“禀大夫人,三姑娘,二老爷回来啦。”
二哥回来了!
石清莲便站起身来往外去迎。
“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都行,偏偏挑了现在这时辰回来,人刚走,都面不上了。”石大夫人气恼的哼了一声,也没去迎,继续留下来饮茶。
石清莲迎到正门前时,正瞧见
石二哥入门来。
石二哥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正是弱冠之年,头戴玉冠,身长如林,一身竹青色长袍,上绣银色云纹,石家人生的都好,石二哥眉目端正,斯文儒雅,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
“清莲。”石清叶一瞧见石清莲,脸上便浮了些许歉意,他道:“二哥可是来迟了?”
她二哥是个脾气绵软的老实人,空有一身文采在身,脑子里却没主意,时常是别人说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性子也好,每每大夫人呵斥石清莲的时候,石清莲便去寻石清叶,石清叶便总帮着石清莲打掩护,然后两人一道被大夫人骂。
她跟她这个二哥,在石大夫人的声声怒骂下,建立起了浓厚的兄妹情谊。
“是来迟了,大嫂嫂在发脾气呢。”石清莲压低了声音,道:“二哥可要躲远点。”
他们家大嫂嫂连大哥都不怕,脾气上来了,连大哥都会骂,只有瞧见爹的时候才会收敛几分,石清莲与石清叶平时在她面前连脑袋都不敢支棱,更何况今日石清叶还旷了大嫂嫂筹备已久的赏菊宴,大嫂嫂不骂他才怪呢。
石二哥脸上便浮现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他苦笑了一声,道:“二哥今日还带了客回,可不能挨你嫂嫂的骂。”
说话间门,石二哥身后便走出来了一个一身书生长袍的青年,见了石清莲便鞠躬行礼:“小生顾时明,见过姑娘。”
当时三人与石府前门处迎面而立,顾时明一抬头,正对上石清莲有片刻惊讶失神的脸。
顾时明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感觉,秋日的风都在此刻静住,他遍寻不得,与心中日日惦念的女子便遥遥立在不远处,一身天青色旗装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如书中所绘的洛神女一般,眉目一抬,眼底莹光一转,便将他的心都勾的停跳了两拍。
若“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有声音的话,石清莲应当能听到由他骨血弹奏,心肉擂鼓的乐歌。
自那一日石清莲来他院中,为他留下银钱之后,便再也没出现过,只是偶尔叫丫鬟来瞧一瞧他,与他送几封信,他苦于联络无门,却又不敢太过叨扰,他不过一贫困穷苦书生,哪有资格登瑶台揽芳华?便耐下心来科考,只希望日后能中春闱,得了身份,再想其他。
却不成想,他一
转身,便瞧见了仙子落月,恰恰落于他身前,何其幸哉。
这世间门竟有如此巧事,他刚结识的朋友,便是他心上仙子的哥哥。
“松鹤小友,这位是我家二妹,石三姑娘,石清莲。”石清叶回过头来,与顾时明介绍他妹妹,有他这个兄长在此,并不算于理不合,且现在大奉女子都可开女户、入学堂、独自开生意,于女子身上的束缚也在渐渐减小,大门大户规矩稍多些,但也并不像是前朝时那般严苛,男女见面互通姓名也很正常。
石清莲桃花眼一弯,向他行了一个女子侧身礼,道:“清莲见过顾公子。”
顾时明瞧见石清莲的做派,便知道石清莲并不想让石清叶知道他们曾相识过,他便也将那一场相识压在了心底,端端正正的唤了一声:“石三娘子。”
石清莲行过礼后,便看向石清叶,道:“阿兄,且快些回你院儿中吧,一会儿嫂嫂若是瞧见你了,便要拉着你讲话了。”
石清叶赶忙带着顾时明往他的院子中走,片刻不敢耽误,他现在可宴客呢。
顾时明再不舍,也得跟着石清叶走,他今日来,是与石清叶探讨书画诗词的——石清叶与他皆为龙骧书院的学生,今日石清叶去拜访完同僚后,确定那一拨乱事砸不到自己头上后,便松了一口气,又去了一趟诗社,想买两本诗词,正好瞧见了来售卖时文的顾时明,他们两人都爱好诗文,便谈论了几句,哪成想他们二人竟十分合拍,顿时互相引以为知己,石清叶直接邀了顾时明上门。
顾时明本是乘兴而来,谁知道中途瞧见了石清莲,这一颗心就飞了,与石清叶读书的时候也没什么兴致,他想提一提石清莲,又觉得打探娘子的私密不大好,忍了又忍,只道了一句:“方才听闻石兄道家中有宴,我可有耽搁石兄的大事?”
“哪有劳什子大事。”石清叶一摆手,道:“只是府中今日办宴,我大嫂想为我与我小妹寻一门婚事,叫我回来相看,我未曾回来,嫂嫂心中不满罢了,我嫂嫂嘴硬心软,回头致歉便可,顾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说话间门,石清叶递过去一本孤本,道:“你且瞧瞧,这是我平日里写下的诗文,虽不比你的文笔,但应也能入眼。”
顾时明回过神来,斟酌着道:“石兄的小妹
,现如今还没有夫家吗?”
石清叶摇头,道:“前些日子休夫归家了,哎,罢了,不提这些,我那小妹命苦,没福分罢了。”
现下女子休夫的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倒不是什么不好启齿的话,只是掺杂上了帝姬,还是能避就避,石清叶不提,顾时明便也没再问,只是心里活法起了心思。
若是他日高中,他来石府提亲——
顾时明心绪激动,又强行按下,只道:“我,我那里还有些孤本,是我夫子所赠,若有机会,可为石兄送来。”
现在,顾时明看石清叶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大舅哥,那双眼里满是真诚的光泽。
石清叶接收到了他的眼神,只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句:这位顾公子真是个爱好诗学的人啊。
“我这里尚有我手抄的一些诗经,顾公子且一道拿去。”石清叶转身便去拿自己的书。
两人你推我挡,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都黑了,顾时明才被石清叶亲自送走。
顾时明走了后,石清叶便去找大嫂请罪,被石大夫人一顿痛骂,倒是石清莲,早早地躲远了,跑去阁楼上藏着,避开了这一遭战场。
她回到阁楼上,叫来墨言沐浴更衣,在她上榻要睡的时候,墨言迟疑了一下,问道:“姑娘,今晚可要挂灯?”
石清莲上榻的动作一顿。
哎呀,她都把这茬儿忘到脑后去了。
“不必挂了。”她道。
墨言便懂了。
她们家姑娘好几日不挂了,兴许是不跟那个翻窗户的人好了。
倒是贴在屋檐上的锦衣校尉流下了真挚的泪水。
挂一个吧,石三姑娘,求求您了,大人发火好凶的。
眼看着石清莲没有挂灯的意思,锦衣校尉只好折返回北典府司,照例汇报今日的红牌事宜。
他到北典府司的时候,沈蕴玉正在诏狱地牢里审人。
周伯良,何采,陆远山,三个人同时开审。
北典府司审人有些讲究,一般分三类。
第一类,便是进来边打边审,只要开了口,就不打了,这是最不遭罪的审法。
第二类,是打到半死,再审,也是只要开了口,就不打了。
第三类,是直接打到奄奄一息,废条手脚,然后再审,审完了还打,打完了再审,周而复始,只要人没死,就一直挨打,一直在审。
第一类,审的是何采。
第二类,审的是陆远山。
第三类,审的是周伯良。
周伯良是块硬骨头,他被捕的时候,北典府司死伤了足有二十人,还差点被他逃了,他进北典府司诏狱时,给他刑讯的锦衣卫都下了死手,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怎么折磨人怎么来。
至于陆远山,最开始确实有咬牙硬扛的想法,但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意志,低估了北典府司折磨人的手段,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给吐露出来了。
唯独一个何采,硬是从晚上扛到了第二日正午时,身上的粗布衣裳都被鞭子给抽烂了,血迹将衣衫浸透,人晕死过几次,又被洒盐水弄醒,却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锦衣卫便上来扒他的衣裳,要给他烙铁印,结果一脱衣服,才发觉不对。
“这人是个女的啊!”!
第52章 众生相(六)
何采是女子身份一事,由诏狱中负责刑审的锦衣卫报过来时,沈蕴玉正在案后看陆远山的证词。
陆远山吐出来了一串名单,这串名单上的人的官位跟沈蕴玉预料的都差不多,大多数都是刑部、大理寺的人,还有几个户部的人,其他部门的人因为跟走私案牵扯的不大,没有权力交叠的地方,所以被贿赂的范围很小,且官职都不是特别大——官职要真大起来,三品以上,便有旁的更安稳的来钱的路,也不会选走私犯。
但这群人如果都拿下诏狱,也能让朝野动荡,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都给抓起来,不需要任何留情,一口气全都弄死。
沈蕴玉清楚,这个走私案之所以交到他的手上,就是因为顺德帝对这些日日掣肘他的老臣心生了不满,拔除大奉境内的走私犯是一,顺便将这帮老臣打的抬不起脑袋、收拢回权利是二,一石二鸟。
顺德帝的帝王权衡术倒是用的不错。
他将手中的卷宗才刚放下,便听见手底下的校尉在门口等候,说有要事禀告。
沈蕴玉用手骨敲了敲桌面。
门外的校尉便低头走进来,和沈蕴玉汇报了行刑的过程,陆远山没什么好说的,被打的屎尿齐流,问什么说什么,周伯良被庖了两条腿,还一言不发,而另一个何采——
“启禀大人,这位何大人身份有异——他,他是女子。”
说到何采是女子时,锦衣卫都有些佩服,那些刑罚寻常男子都扛不住,何采却一声都没吭过,同时又觉得荒谬,大奉开国三代,女扮男装进官场的可闻所未闻,还偏生被他们锦衣卫给捞到了,按律法,他们不能再对何采上刑了。
沈蕴玉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道:“她敢以女子身入朝堂,北典府司便敢动手,继续审,上重刑。”
圣上给了他三日期限,他在三日期限结束之前,一定要从何采嘴里挖出来关于帝姬的阴私,若是这一波挖不到帝姬,短时间内恐怕都挖不到能弄死帝姬的东西了。
锦衣校尉领命而下。
负责审讯的锦衣校尉离开的时候,负责监察石清莲的校尉进了门,一进门便看见他们指挥使神情平淡的坐在案牍后看卷宗,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唯独一双眼冷沉沉的,看得人心里发憷。
锦衣校尉行了个武夫抱拳礼,在沈蕴玉用手骨敲桌面之后,他才敢开口汇报石清莲今日的动向。
也没做什么特殊的,只是开了个赏菊宴,招待了一些夫人姑娘,一日时间,府门都未曾出过,便安安稳稳的去休憩了。
因为人多,锦衣校尉离得远,也未曾看到更多的细节,至于双喜偷偷传递钥匙和字条的事情,更是在暗中进行,他又只负责观察石清莲,那些隐匿在水面下的细小波澜,便没有观察到。
沈蕴玉端坐在案牍后,听着手下的锦衣校尉汇报关于石清莲的事情。
他这几日忙的昏天地暗,每日休憩的时间都没有,只在办案的间隙靠在椅上闭目养一个时辰,便算是睡过了,醒来又扑在诏狱与刑审上,时不时还要琢磨顺德帝的意图,闲下来的时间太少,也没时间去看他的小蔷薇,只能坐在这,听人讲一讲。
锦衣校尉讲她与那些夫人周旋,他便想起第一次见石清莲,小姑娘在百花宴上被康安刁难的事,锦衣校尉讲她与石大夫人撒娇,他便想起石清莲坐在他怀里,哄他带着她去看过花河时的表情,锦衣校尉讲她回去睡觉,他便想她那一日,在塌上贴在他肩膀上,昏昏沉沉睡得像是个四仰八叉的小狗崽子的样子。
锦衣校尉汇报完了之后,发觉他们指挥使竟然没有任何反应,锦衣校尉迟疑着抬头看了一眼,正瞧见沈蕴玉双眸放空,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摩擦着腰侧的绣春刀,看上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锦衣校尉心想,大人好像没在听,要不要再汇报一遍?可他念头才刚转到这里,就看见大人突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锦衣校尉看的心口咯噔了一下,脊背刹那间挺直,然后便听到案后的指挥使问道:“今夜也没挂灯?”
分明是没什么情绪的话,但是锦衣校尉愣是从里面听出了两分控诉、不满的意味来。
锦衣校尉想说一句“石小姐说不用挂灯”,但对上了他们大人那双冷沉的眼眸,愣是没敢说,干巴巴的吞了回去后,修饰了一番,道:“未曾,许是,知道大人在忙吧。”
沈蕴玉垂眸,点头——北典府司这几日确实忙的抽不开身,她如此体恤,想来也一定十分想念他。
罢了,等他明日抽空,过去瞧一瞧。
“下去。”沈蕴玉道:“看牢。”
“是。”锦衣校尉领命而下后,沈蕴玉拿起了桌上的名单,召集北典府司的人马。
一队队人马于北典府司内集结,因为只是在京中逮捕官员,并非是去围猎那些江湖客,所以并不需要十分多的人手——锦衣卫在京中捕人,就算是陆右相都不敢太过阻拦,更何况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只是五品左右的官职,他们出于刻在骨头里的敬畏,只会瑟缩着被抓。
沈蕴玉带人上马时,将绣春刀出鞘一寸,复而摁回去,绣春刀发出峥嵘的利剑嗡鸣声,身后的锦衣卫随之将绣春刀出鞘一寸,响起一片整齐的嗡鸣声。
刀锋出鞘,反抗者死。
锦衣卫的飞鱼服在暗夜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度,今晚,整座京城无眠。
因为被抓的人官职都低,所以麒麟街内的宅院都安安稳稳的,没被惊扰到,反倒是康平街的好几户人家都在深夜被锦衣卫踹入了门,将名单上的人从床上拖拽了出来。
其中有一家正是石家的邻居,隔着一栋灰檐白瓦的泥墙,石清莲都听见了隔壁户人家的惨叫声。
石清莲几乎梦回了当初他们石家满门被斩首的那一日,冷汗津津的从噩梦中醒来,又赶忙唤进来外头守夜的丫鬟问生了何事。
她归府了之后,府内的诸事便都放手给了两个丫鬟,双喜出去给她打理铺子,墨言为她通管听雨阁所有丫鬟,她们俩就不再给石清莲守夜,给她守夜的是个岁数小的小丫鬟,吓得脸色惨白,磕磕绊绊的说了一通。
“是,是北典府司的锦衣卫来拿人了,隔壁家的老爷被拿走了,瞧着可吓人了,三姑娘,他们家老爷要是有罪,隔壁家的姑娘就要进教坊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