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采闻言,眼底里掠过几分诧异。
这年头,锦衣卫们还管帮人扛木头呢?有这么好心吗?
她并不知道石清莲与沈蕴玉之间那点事,她本就重伤,精力不足,对外界的观察力很弱,且一直坐在轿子里,不能时时刻刻的听着看着,她只以为,石清莲被沈蕴玉优待,是因为石清叶当时那一通马屁的缘故。
她的目光在石清莲与仓库之中转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石三姑娘,方才在仓库内可听见了什么?”
听见了什么?她什么都听到了,那钱老板被吊起来的时候的惨叫声都一清二楚,她眨眨眼,道:“何大人想听,自己进去嘛。”
何采苦笑一声,道:“锦衣卫的大人不让我进去。”
锦衣卫查案的时候霸道的很,何采是主办官,但锦衣卫根本不买她的账,她说想去旁听,锦衣卫直接道“场面腌臜,大人等着便是”,根本不让她进去。
她只能拐弯抹角的问石清莲,且还有些疑虑的问:“沈大人当真这么好说话吗?竟还叫人给你扛木头。”
她能被锦衣卫用轿子扛来,都是因为她不坐轿子就要死,锦衣卫没理由连木材都要扛。
石清莲面上一红,胡扯道:“可能,是瞧我这女子颇有美色,对我多加照顾吧,我一示弱,他便允了。”
何采若有所思。
为了她的案子,牺牲一下也不是不行,左右能屈能伸,不大看重脸面的。
等到石清莲走了之后,何采挪动着两条受了伤的腿,费劲的走到了仓库前,抢在那锦衣卫把她挡回去之前,开口道:“劳烦请沈大人过来,我有要事要说。”
锦衣卫便进去通传,他们虽然拦着何采,不让何采插手审案的事,但也不会忽视何采的要求。
沈蕴玉拧眉走到仓库前,他站在门后、仓库内,何采站在门前,仓库外,两人隔着一道门槛对视。
“何大人有何要事?”沈蕴玉单手握刀,居高临下的问她。
何采的面皮抽了抽,然后挤出来了一个生硬的微笑来,顺带仿了仿她所住街巷附近的暗娼们与男子调笑时的语调,掐出来了一个兰花指,捏着嗓子道:“沈大人,人家想进去旁听审案,可行吗?”
门口守门、亲眼目睹、亲耳听见了何采与石清莲对话的锦衣卫咬紧了牙关,差点没笑出来。
沈蕴玉站在原地静了片刻,面不改色的看着何采,道:“回去之后,沈某会为何大人请个好用的大夫的。”
这脑子,得好好治治。
何采在原地僵了片刻,看着沈蕴玉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的背影,又费力的挪了回去,靠着墙坐下了。
失策了。
她这女的没什么美色。!
第58章 查案(二)
何采去牺牲美色的时候,石清莲催着那些锦衣卫去给她扛木头了。
她失而复得的宝贝,她唾手可得的小倌!
这群人血气旺盛,一身的内劲,踩着草屑树梢就往天上飞,几个起落便没入丛林,看不见人影了,她抻着脖子在院子门口等着,望眼欲穿。
等了大概一刻钟,沈蕴玉便出来了——钱老板被拖着,一副被人折磨的半死不活的样子被拖拽着,沈蕴玉带着人群往外走,准备折返回內京,接下来他得去钱庄抓人。
石清莲想要在此处等她的心肝宝贝木头,但奈何沈蕴玉不放过她,拎着她脖颈就往马上丢,只道:“沈某应了石大人,石三姑娘,不得离开沈某三步之外。”
石清莲当然知道这狗东西就是假公济私,明知道她惦记着木材,但偏偏就不让她亲眼见到,就是要把她带走,故意让她不好受,变着法的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她又暗戳戳的想,说不准沈蕴玉就是找理由想跟她黏在一起呢,呵,男人。
石清莲被沈蕴玉拎着坐到马上,这回没再去抓马鞍前面的扶手,而是把自己往沈蕴玉怀里一塞,舒舒服服的靠着。
她想好了,不用的劳工白不用,沈蕴玉只冷着一张脸看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一靠上来,沈蕴玉便呼吸沉了几分,在她头顶冷声道:“石三姑娘为未嫁之女,举止竟如此轻浮吗?也不怕叫那位顾公子瞧见。”
石清莲早已受了一晚上他关于顾公子的冷嘲热讽了,现下竟有两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扯长了语调,阴阳怪气的说道:“沈大人放心吧,小女子知晓的,沈大人不喜欢我,当日沈大人在我家前厅里说的话,清莲一直都记着呢,清莲也知道,沈大人现在也不想抱我,见我就讨厌的很,现下对我的照顾都是因为我哥哥对您的托嘱,咱们两个清清白白,清莲不怕被人看。”
沈蕴玉一口牙都快咬碎了。
他又看见李三娘那个招人恨的劲儿了,石清莲要真跟他叭叭起来,他还真讲不过。
他不说话,石清莲就变本加厉的作妖:“我这么靠着沈大人,沈大人不会动心吧?我记得沈大人可说过,待我不过是搭一把手的恩情罢了,沈大人一定不会喜欢我
的对吧?”
恰好何采从一旁费劲的拄着一截树枝路过,她耳不聪目不明,还因为失血过多两眼昏花,只能远远的瞥见他们俩一眼,虽然连脸上的神情都看不太清楚,但就是莫名的觉得他们两个坐在一匹马上的样子格外合拍。
这两人面上都是不把对方当回事的样子,但是一靠在一起,就能察觉到那种在暗处中勾连搅和的劲儿,相互试探又相互拉扯,这个人给一个微小的动作,那个人便会给出回应,虽然彼此的棱角都直挺挺的戳着,但是对方也不惧碰触,甚至两人碰撞到一起的时候,还会带来一阵愉悦舒缓的伸张感,像是在床上躺了太久,起身时狠狠地抻了个懒腰一般,筋骨都跟着舒畅了两分,你来我往,要迸出火星来。
察觉到何采暗含探查的视线,沈蕴玉终于抬手,掐着她的腰,咬牙切齿道:“闭嘴。”
石清莲不叭叭了,但是她也充分认识到了沈蕴玉外强中干的嘴脸,她发觉这个人是真的喜欢她,一时间竟生出了两分毫无畏惧的豪气,隐隐滋生出了几分欺软怕硬的胆意,扭过头跟沈蕴玉说:“你让你的锦衣卫把我的木材运到京中去,我要早些把它们卖出去脱手。”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卖上好价钱,江南水患可都要停了,万一运河开通了,这批木材就不值钱了。
沈蕴玉不回话。
石清莲就伸出一只手,借着他的袍子挡着,在他的腰腹上抓挠,没多大力气,但很快就被沈蕴玉给捏住了手腕。
他单手就把石清莲的两只手攥到了石清莲的身前,把人控的动弹不得,头都不低的冷声道:“锦衣卫查案,抓人十万火急,没空管你的木头。”
石清莲又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道:“是,沈大人一向不喜欢我,不帮我也很正常,就让我的木头烂在这里,没有人管好啦,反正我也不讨人喜欢。”
沈蕴玉垂眸等着从林中出来的锦衣卫归位,一双眼居高临下的俯瞰所有人,就是不看身前的她。
石清莲眨巴眨巴眼,眼看着这一招没用,便歪过头凑到他脖颈处,暗含了一丝讨好,小声道:“玉哥哥?”
沈蕴玉被她激的额头青筋都跟着跳:“石三姑娘可真是能屈能伸。”
他养的分明是个娇气可
爱小狗崽子,谁料不过是几日没见,便活生生长成了一条癞皮狗,没好处就横眉冷对阴阳怪气只给他看一个狗屁股,有好处就回头喊哥哥,歪在他肩膀上吐舌头,冲他百般摇尾巴,仗着他给的特殊,在他的底线周遭反复横跳。
石清莲只昂着头看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无辜,见他还不松口,便凑过来,又哼唧了一声:“玉哥哥。”
沈蕴玉冷酷无情的把她的身子拧正,道:“不行,锦衣卫不负责此事,替你把木材从林中运出来已是破格了,你待明日,我寻些人来给你搬运,送到木材行去卖,十万两雪花银,一个子不少你。”
石清莲终于放下心了。
她往马背上一坐,晃着小腿吹捧沈蕴玉,又故作遗憾的叹气:“沈大人当真是世间最好的人,可惜不喜欢我,我真是做梦都要哭上一场呢,清莲没这个福气呀。”
沈蕴玉被她的气的头皮都跟着发紧,捏着她腰的手也缓缓用力:“石清莲,今天晚上你再说一个字,你的木材都会烂在这片地里。”
石清莲便顺从的闭了嘴,只在心里嘲讽他。
憋住,沈大人,你可千万憋住,别低头,骄傲会掉,别承认,清莲会笑。
沈蕴玉满腹的火气无处发泄,只冷着脸看下面的锦衣卫,看的下方的锦衣卫脊背挺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待到人齐了,便一声令下,一群人再拖着此行最大的收获,钱老板回內京。
他们这往返一趟,天都亮了,九月初秋,寒夜刚尽,天方泛起鱼肚白,风也冷些,沈蕴玉把飞袍束在身前,将石清莲裹得严严实实的,石清莲只从他胸襟前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看着前方的钱庄。
钱老板供出来的钱庄是大奉最大的钱庄之一,名叫财来钱庄,自大奉撤了宵禁后,钱庄日夜不关门,此时钱庄的大门也开着,从外面能看到里面柜台,和正在柜台上面正在算账的账房先生。
锦衣卫的马蹄踩在整齐的青石板路上,发出阵阵令人心惊的踏声,马蹄停在钱庄前面的时候,账房先生连滚带爬的跑出来,瞧见了锦衣卫,便惊慌的回头喊:“掌柜的,掌柜的!锦衣卫来了!”
锦衣卫登门,跟阎王爷登门没什么区别,要是堵到自家门口,谁都要嚎上两嗓子的。
沈蕴玉在马上打了个手势,下方的锦衣卫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冲进了钱庄内,将钱庄直接查封,钱庄内上到掌柜的,下到跑腿小厮,全都给捆起来扔到一起,若是来不及捆绑,便踢断腿扔在地上,一时之间,整个钱庄都是一阵鬼哭狼嚎。
沈蕴玉下马查案,钱庄的钱库他要走一遭看看,还有小旗去拿了账本,掌柜的才出来就被摁在地上了,钱庄掌柜一瞧见钱老板,一张脸都白了,只扫了一眼,沈蕴玉便能断定这个钱庄掌柜有嫌疑。
抓人拿狱查账本,北典府司一条龙。
沈蕴玉查案的时候,并不避讳石清莲,他走到哪里,石清莲便能跟到哪里,石清莲瞧着他进了钱庄的钱库,又瞧见他拿起钱库的铜币,伸手给捏碎了。
这钱庄内有一部分假铜币,与真的铜币混合在一起,这样庞大数量的假铜币,肯定不会全都是从百姓的手里收的。
所以,假铜币能在短时间内遍布整个京城,是因为有人直接将假铜币投放到了钱庄内,然后借着钱庄的手,与百姓们兑换,才会飞快在京城之内流通。
能直接下通到钱庄来,那就一定是有些地位和能力的人才能办,只要抓住了一个人,便能逼问出来第二个,第三个,迟早能逼到最上面,查出所有来源与真相,时间问题罢了。
只是这手活做的太糙了,像是时间紧急,没处理好首尾一般,太多的疏漏与错处摆在眼前,轻而易举便能分析出背后人的动作。
沈蕴玉在钱库内,垂着眸看着手中断裂开的铜钱,只觉得有一种违和感一直在心中盘桓,却分辨不出来是从何处而起。
他垂头看假铜币,目光盯着断裂的开口,脑子里却在想旁的事情。
比如朝堂中谁掺和了这件事,顺德帝对这些事知道多少,闹这么大阵仗,是不是从京外而来的势力。
他想这些的时候,石清莲就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石清莲也分不清楚真假铜币,她只知道,沈蕴玉肯定能挖出来细节,她估摸着,沈蕴玉今日也就带她折腾到这儿了,马上要触及到核心的东西了,沈蕴玉不会让她知道的。
就连那位何采,何大人,满身重伤的跟着锦衣卫屁颠屁颠跑了一晚上,连钱庄钱库的门都不让进,现在还在大堂站着。
沈蕴玉这人,就非得把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捏在自己手里才行。
石清莲也不介意,她等沈蕴玉看完了钱库,转身出钱库时慢悠悠的缀在了沈蕴玉的身后,他们俩从钱库出来,又走到大堂时,正看见几个锦衣卫制服了一个要跑的小厮。
这小厮会一点手脚功夫,又比较临近门口,以为自己能跑出去,结果一个起身,便被附近的小旗给一刀砍到了脖子上,鲜血飙高直喷在地上,像是能工巧匠所铸的水渠一样,噗噗的往外喷。
沈蕴玉在看到血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步伐,但没听到身后的石清莲受惊,便没有回头去看她,而是神色如常的走上前,叫人来查封这家钱庄。
这时,正好有一个小旗从柜台中搜索到了一个账本,拿着捧到了沈蕴玉的面前,沈蕴玉便在柜台前耽搁了片刻。
石清莲则缓缓踱步到了门口,地上的死人和血迹刺的她眼疼,这小厮似乎与那钱庄掌柜有两分关系,那钱庄掌柜哭的像是死了儿子一样,嚎啕声布满整个大堂。
她不想多看,打算走到外面去等沈蕴玉。
何采与她一道,倒不是何采也见不得血,何采这两日在北典府司见的最多的就是血,别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何采半点不怕,何采只是想跟在石清莲的身边,好问上两句话。
她现在虽然被皇上指派成了办案的主官,但是权势人马都在沈蕴玉那边,压根没人管她,她连沈蕴玉三步之内都走不过去,只能跟在石清莲身后,试图从石清莲嘴里挖出来点什么。
石清莲肯定比沈蕴玉要好撬一些。
只是她们二人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那被捆绑的趴在地上、蹭的满脸都是小厮的血的钱庄掌柜昂着头,不屈、不甘、愤怒、双目赤红的看着石清莲,怒骂道:“你!你跟锦衣卫这群鹰犬走狗混在一起,你能有什么好下场?这群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自己亲母都能抓进牢狱里的!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你!你也要被人砍断脖子!”
石清莲出门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冷冷的瞧着那钱庄掌柜。
这个掌柜是看见了石清莲被沈蕴玉一直护在马上、前后带着,猜到石清莲与沈蕴玉关系不一般,才这般怒骂她,以此来发泄。
他脸上的血滴落在他的
下颌上,他的口水愤怒的喷溅在半空中,他身侧的锦衣卫用刀鞘压断了他一只手,在钱庄掌柜喊出来之前,一脚踩在了钱庄掌柜的脸上,踹掉了两颗牙,也将所有嚎声都堵了回去。
堵完动静,锦衣卫先是飞快看了一眼石清莲,见石清莲没有被吓到、回头去跟指挥使告状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又小心回头觑了一眼指挥使。
沈蕴玉还在柜台查账本,从头至尾没回过身,听肯定是听见了,但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们锦衣卫时常挨骂,上到满朝文武,下到黎明百姓,骂什么的都有,这点话根本不算什么,进了锦衣卫的,早都听遍了,只是怕惊了这位石三姑娘。
幸而他堵嘴还算及时。
这时候,锦衣卫发现石清莲还不走,只冷着脸看着那掌柜。
锦衣校尉想,怕是小姑娘被骂生气了,这位石三姑娘也是官家女出身,想来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过的,他便小心抬起头,道:“石三姑娘,您且先行,他出言不逊的事,待回了诏狱,小的自会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