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掠过一丝恍惚,像是想起了他们年少时一起在学堂里读书作画时的画面,那时阳光正好,风过林梢,江逾白穿着一身书生袍,远远回过头来,清俊的眉眼中像是藏着万千光华,和她璀璨一笑,唤她:“康安。”
康安,九章算术的题我为你做好了。
康安——今晚我们溜出去玩儿,不带三皇子。
康安!我给你做了个簪子。
她早都不是那个康安了。
康安闭上眼,压下眼角的湿润,道:“替他收尸。”
言毕,她抬起腿,迈过了台阶,如同当年江逾白抛下她时一样,没有回头。
她真爱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江逾白不值得被她救。
她会奔向更好的,更多的,更有权势的,而不会为他停留。
因为,他们俩都是一样,被欲望塞满,被贪婪拉扯的人啊。
他们年少时曾纯粹的爱过,但越长大越斑驳,越长大越复杂,那点情爱,如那日太后宴席上璀璨的焰火,放过了,烧过了,便没了,只留下一地余烬。
康安有时在午夜梦回时,也曾后悔过,若是她回来之后,不曾招惹江逾白,只安稳的当她的长公主,会不会,他们就不会落到这个境地呢?
可她没有如果。
康安离去之后,何采便站起身来,走出了长公主府,她走出很远,回头在夜色中看长公主府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华美王墓,建立在坟茔与枯骨上,埋葬了康安帝姬,迎来了康安长公主。
何采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未入官场时踌躇满志,入了官场后提心吊胆,那些旧人旧事就都变成了不堪的过去,提一次,疼一次。
每一次成长,都是拿命换来的。
她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便向內京斩首台前走去了。
內京斩首台立于城外东门处,一个硕大的台子,每每有什么斩首的人,都会推到这边来斩,因此,东门走的人少些,有些迷信的人,出城基本都是走西南北这三个门,哪怕绕路,也要绕开东门的台子。
何采到的时候,天色已很黑了,正是戌时中左右,京城的秋一来,天色便黑的早,街道上也没多少人,她一个人走到东门口等着。
街巷中渐渐没了人影,只剩下空旷的路途。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北典府司的人便来了。
斩首这种事儿,基本上是轮到谁了谁来干,活儿要是刑部的,刑部也能来斩首,是大理寺的,大理寺也能来斩首,只要过一遍手续流程就行。
北典府司的人是骑着马来的,领头的是常跟在沈蕴玉身边的一个小旗,名唤陈亦,年方十九,
办事十分稳妥。
何采远远看见他下摆的飞鱼服被风吹的扬起来,武夫手掌粗糙,骨节宽大,单手握着马缰,神色松弛,但目光却很冷锐,几息之间,已经将四周都来回扫了一个遍。
大概是在防备人劫囚。
之前何采几次想去探寻案情,都是这个陈亦把她牢牢阻挠住的,他们之间去办假铜币案时,何采在城郊仓库和沈蕴玉卖蠢的时候,陈亦跟在沈蕴玉身边,还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俩也算是稍微“熟悉”一些,虽然并不是那么和谐,但也算得上是各为其主,他们彼此是没什么仇怨的。
陈亦远远看见何采的时候,还和何采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这样一点头,何采便知道,是允许她靠近的意思,不知道是沈蕴玉提前有过授意,还是北典府司本身就不禁止人过来。
总之,没人拦她。
何采向陈亦微微点头后,目光便掠向了陈亦的身后。
北典府司的马后,拴着一辆辆囚车,每一辆囚车里面都是涉及假铜币案件、罪无可赦,要被斩首的人,比如郑桥。
而最前面的囚车里面坐了一个狼狈的身影。
彼时淡淡的月光自云后落下,照在囚车里面,清晰的露出了江逾白疲惫凌乱的模样。
他幼时便是天才,这一生,何曾如此狼狈过?
因为见过太多荣华富贵,又因为对自己太过自信,所以江逾白临到死,都不相信自己真会就这么死了,他输的莫名其妙,死的莫名其妙,他不信,他不服,他总觉得,他还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哪怕到了斩首的日子,他也不见惧色,而是一直认为会有人来救他。
当他从囚车里看见何采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的时候,江逾白布满血丝的眼骤然爆发出精光,他扑到囚车外面,死死地盯着何采,问道:“康安让你来的?”
何采与囚车旁站着,囚车高于她身,她便昂头看着跪在车旁、垂头死死盯着她的江逾白。
几日不见,江逾白消瘦多了,北典府司这地方,只能保证他不死,基本不会给他吃什么好的,他形容也狼狈,看起来整个人都十分虚弱,一直靠着一口气吊着。
“回江大人的话,是。”何采随着囚车
一起走,一边走,一边回道。
彼时夜色深邃,天空黑暗,四周寂静无声,一抹月光映于路上,前方的人提马而行,后方的人跟在囚车后面,防止有人劫囚,何采在陈亦的默许之下站在囚车旁边,与江逾白一道走。
“康安现下如何了,她与你说什么了?”江逾白见到何采出现在此,第一反应就是康安让何采来救他了。
他不知道康安能用什么法子救他,所以他迫不及待的问何采。
他就说,他一定不会死的,他还有机会,他还能翻盘!
“回江大人的话,帝姬今日已册封长公主,一切都好。”何采回道。
江逾白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愕然,但转瞬一想,也确实到了时候了,康安回来的时候,顺德帝便一直琢磨着给她册封,但是因为太后要办宴,康安又不想嫁人,所以便拖到了如今这个时日。
到了现在,确实该册封长公主了。
只是他一直都身处北典府司的牢狱之中,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甚至连什么时辰都不知道,只能从送餐的时间来推测时间。
没想到一出来,便听闻了此事。
册封长公主好也不好,好处是有了封地,有了长公主府,可自己豢养私兵侍卫,有了一定的权势,但不好是,长公主要嫁人。
之前康安就是一直不想嫁人,才会拖着的。
他的念头转来转去,就听见何采又说道:“长公主说,让属下来为江大人收尸。”
江逾白脑子里的思索骤然僵住了,就像是脑子里那根线都跟着断了一样,如遭雷劈般半晌都没说话。
怎么会呢?
康安是那样喜爱他,哪怕他已经娶妻,康安也忘不掉他,甚至不惜自毁清白与他偷.情,只为了能与他在一起。
这样爱他的康安,怎么会不顾他的死活呢?
江逾白不肯信。
“不,不可能!康安怎么可能不救我!”江逾白似乎是遭遇了太大打击,人都有些恍惚,说话时颠三倒四。
何采安静地走在囚车旁边,她没看江逾白的脸,而是看着自己脚下的路,她道:“我问过长公主,长公主说,她不知道江大人一手筹办假铜币的事,我想,长公主可能是无法接受您的所作
所为吧。”
她乍一听到此事的时候,也对江大人的做法感到失望,江大人与长公主偷.情.欢.爱,本就有悖人伦礼法,因此被赶出京城后,又想以此案重回巅峰,这种人,还能算得上是“臣”吗?
为夫不尊妻,为臣不忠君,长公主不喜欢他也能理解。
在知道长公主要放弃江逾白的时候,何采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长公主继续和江逾白掺和下去。
而江逾白却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他在那狭窄的囚车中怒吼,向皇宫的方向吼道:“不可能!我还没输!我不认罪,康安!顺德!三皇子!我不认罪!沈蕴玉,你给我出来!沈蕴玉!石清莲——”
他那一声声吼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骑于马上的陈亦抬了抬手,站在囚车旁边的锦衣校尉抬手就是一刀鞘,直接将江逾白抽掉了两颗牙。
锦衣校尉抽他的时候,脸上满是讥讽的神色,他道:“康安长公主马上就要纳波斯王子为驸马了,石三姑娘也要嫁给我们大人了,江大人,别嚎了,临死之前,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江逾白双目涣散,手指都在颤抖。
他曾何等风光,为何,竟、竟然沦落到了这种境地。
他此生挚爱的两个女人皆离他而去,坦荡官途不在,一切都成泡影,即将成为一具被斩首的尸体——
他输的这么狼狈,输的这么凄惨,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江逾白在囚车中哀嚎怒吼,又挨了一刀鞘。
北典府司锦衣校尉漠然的收回手,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败者的愤怒,不值一提,输家的咆哮,只会让人发笑。
昔日高高在上的宰相,现下比街边野狗还不如。
何采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她想,既然犯了法,那就该受这一遭。
今时今日的下场,都是江逾白自己得来的。
他若当真是个风骨料峭,端端正正的君子,又怎会与帝姬偷.情,又怎会以京城百姓为棋,只为搏一个自己的出身呢?
何采冷冷的看着他被两个锦衣卫抬到了断头台上,摁下。
江逾白几经挣扎,想要站起,都起不来。
负责斩首的刽子手一碗烈酒喷刀,刀锋一抬,向下一斩——
鲜血迸溅间,江逾白沾着血的头颅滚到地上,所有咆哮都尽然消散。
他至死都不曾闭上眼睛,他不信,他不服,他不甘,他有无数话要喊,却一句都喊不出来。
败者的烙印永世跟随,他注定死不瞑目。
何采目色平静的望着他的尸体。
前宰相江逾白,斩首于此。
前仇旧恨,今日皆消。
斩了江逾白之后,旁的人也一个个被斩,而随着时间推移,暗处里也多了一些人,他们都是来收尸的。
有一些人还有家人,亲友来收尸,有一些没人收尸的,便被堆在哪里,被人直接用草席裹了,扔到乱葬岗去。
何采头一次替人收尸,没什么经验,只为难的看着这尸首。
她总不能把这尸体给背走吧?
何采正站在台下犯愁的时候,一对官靴出现在她面前,她昂头看时,就看见陈亦从台上蹲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道:“何大人,可需要陈某帮一把手?”
之前何采与江逾白的对话,陈亦都听到了,他知道,何采是为了给江逾白收尸来的。
“劳烦陈大人。”何采松了一口气,鞠躬行礼道。
陈亦点头。
他挺看好何采的,一个女人,能熬得过北典府司的刑罚,还能在宫里做官,比大部分男人都强,这样的人,日后迟早出头。
提前卖个好也未尝不可。
最后,在陈亦的帮助下,何采从附近的白事铺子里买了一口薄棺,胡乱的将江逾白的尸身堆进去,然后送到了乱葬岗,挖了个坑,埋下了。
此生,再无人知江逾白。
石清莲沉溺于一场美梦中,缓缓醒来。
她醒来时,马车内被暖炭盆烧的热烘烘的,头发早都干了,被子里温暖舒适,她动了动手臂,便听见有人在旁道:“姑娘醒啦?”
石清莲缓缓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马车的帷帐,是厚重静谧的深蓝,与那个人一样。
她动了动手臂,缓缓坐起身来,环顾马车四周。
墨言就坐在马车的椅子上,瞧见她醒了,赶忙
走过来,端来一碗暖梨汤,道:“姑娘用些,几个时辰前,沈大人将您送回来,说您落水了,奴婢便来伺候您,见您睡着了,奴婢没叫您,只让人提了暖炉和暖梨汤来。”
所以,她是在沈蕴玉的马车上睡了这么长时间。
大概是休息好了,她原本压在身上的负重都跟着散了很多,起身时只觉得一阵舒爽,她抻了抻手臂,墨言便将被子给她围上,让她坐着饮暖梨汤。
墨言给石清莲围被子的时候,正瞧见石清莲脖子上的青紫,顿时惊的喊道:“姑娘,您这脖子是怎的了?这是沈大人掐的吗?”
一个掐痕显而易见的映在上面!
石清莲当时正在用暖梨汤,暖甜的糖水进了肚子里,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力气,听见她问的时候,竟眉眼一弯,面带桃花,裹着被子道:“嗯,他掐的,但他没杀我。”
墨言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然想杀您?”
石清莲攥着被角,把碗递还给墨言,面上浮出三分娇羞来,道:“他没想杀我,我明日再去寻他。”
她便知道,沈蕴玉待她是不同的,沈蕴玉还喜爱她。
她拿自己的命证明了这一点,只要沈蕴玉不弄死她,她就敢继续上。
墨言眼前泛黑:“他他他他下回要是把您给杀了呢?”
石清莲只摇头,流连般的摸过自己脸上的掐痕:“他舍不得。”
沈蕴玉与她绝情那一晚,都没杀她,他若是真想动手,石清莲有上百种死法,死的悄无声息,不被人知,可她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站在这,足以证明沈蕴玉根本不想杀她。
沈蕴玉只会拒她,只会见她就避。
他们在进行一场拉锯,石清莲能够感受到沈蕴玉的心防在逐渐崩塌。
他竖了一栋墙,她要一点点爬过去,哪怕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她不怕。
她要沈蕴玉,受伤也要,会死也要,她是一只坏狗狗,要刨出一个狗洞来,挖到沈蕴玉的心里,在他的身上标记独属于她的痕迹,不请自来,赖着不走。
墨言看着她们三姑娘顶着脖子上狰狞的青紫掐痕,抱着被,傻呵呵的笑,心口一阵发苦。
她们三姑娘疯了啊!
当晚,石清莲回了听雨阁,
竟是少见的笑脸。
至于什么江逾白被砍头一事,她都没关注过,江逾白的死活她也都不在意了。
那是她的过眼云烟,难以纠缠她半分。
次日,清晨。
石清莲一大早就醒过来,雄赳赳气昂昂的直奔沈蕴玉在白虎街的沈宅,这回她不等到门外了,而是直接入主沈宅,专门挑了沈蕴玉的寝卧睡。
她要逼到沈蕴玉无处可去、不得不回来收拾她为止!
沈蕴玉昨日回了北典府司忙了一晚上,才刚在案前憩了一个时辰,一睁眼就听见沈宅私兵又来了,他去后门处一问,就看见沈宅私兵手里提着个食盒,吞吞吐吐的说:“石家三姑娘差遣小的送来的。”
沈蕴玉冷着脸说:“拿走,若是再为她送一次东西,就滚出沈府。”
私兵迟疑再三,小心的觑了一眼沈蕴玉。
沈蕴玉心里突然涌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讲。”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