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微微颔首,含了一缕薄薄的笑意:“儿臣这次除了赴盛京拜谒祖陵外,还会出山海关,在蒙古境内,宴请各蒙古王公台吉,再联合各蒙古部落行围狩猎。所以此次东巡,儿臣会将弘时给带上,由他来祭拜昭陵。”
听言,太后不觉皱了皱眉头,她目光微沉,几瞬后,她脸上露出几分犹疑:“你就带弘时一个吗?弘历、弘昼呢?”
东巡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和寻常的出行可是完全不同,皇上只携带弘时一个阿哥,可不是让他体验盛京的风土人情。能恭谒祖陵的皇子,则是会崭露在各王公大臣面前,受众人瞩目。
皇上的目光晦暗若深水,他点点头:“嗯,弘时虽不是嫡子,但他现在是几个阿哥中年龄最长,是时候承担些重任了。”
说完,皇上在心底由衷感慨道:自己如今不会再有子嗣,五个儿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最大的弘时也才八岁,当然他的子嗣实在是无法跟自己的皇阿玛相比。他目前并没有特别看重哪个儿子,但是他这些日子衡量许久,还是弘时在他心中的分量最重。
太后凝神片刻,轻轻叹了声,虽然她心底里目前最为疼爱的孙子是弘历,但关乎祖宗大业由哪个孙子继承,她一介妇人,还是安常守分、保持缄默。
最终太后还是没有和儿子再继续置喙此事,只和儿子说了几句,让他在东巡途中好好照顾自己的话,便结束了两母子今日的交谈。
又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妃嫔们还没消化完顺妃离开圆明园的大消息,乍然间又听到皇上要东巡的盛事。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令众妃嫔震惊的是――三阿哥也要一同前往盛京,还作为主祭人祭奠太宗皇太极的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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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华丽、卓而超群的武陵春色宫苑中,秋日的桃花树已开始枯萎飘零,增添了一分寂廖之感。与凋谢的桃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齐妃娘娘那满脸的春风得意,连武陵春色里住的其她几位妃嫔,面色都愈发红润灿烂起来。
一个个鼓动着齐妃,让她去和皇上讨个恩旨,准许她们在东巡途中跟随御驾,照料三阿哥的起居。
三阿哥哪里需要这些人照料,显然宛常在、方常在、卫答应这些个低位妃嫔,一个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意在皇上。
齐妃自个儿也想随驾,不光是因为陪同皇上,主要还是因为她放心不下儿子,虽说有嬷嬷宫女们侍候,但哪里比得上亲额娘来得尽心。
可是齐妃娘娘可不敢随心所欲地去九洲清晏面见皇上,那么多妃嫔来找她,她也只是敷衍敷衍,言笑晏晏道:“本宫见了皇上,自会提及到妹妹们的一片诚心。”
圆明园的日子一天天风平浪静地过着,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十五团圆夜,众人齐聚一堂、庆贺中秋。
然而齐妃娘娘见了皇上,看俊容冷淡的皇上连她的敬酒,都只是浅浅啜了一口,整个筵席更是气氛微妙,到了中途,皇上就离席了。
齐妃纠结了好几天的言辞,根本是连开腔的机会都没有,一众妃嫔只能郁闷地对着皇上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几日后,御驾即将东巡,太后娘娘罕见地召了圆明园中所有的妃嫔,前去长青仙馆请安。
太后娘娘也是在昨日心血来潮,叫来内务府送来随驾东巡的人员名单,见名单上面除了弘时,林林总总地排了一堆理亲王、廉郡王、怡郡王,还有小十四等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
翻了半天,名单中就是没有后宫妃嫔……太后娘娘的脸色顿时黑沉下来,简直是要气结于胸,她深深呼吸了半晌,又在徐姑姑的安抚下,缓和了略急促的气息。
“燕贞,你说皇帝是不是念佛经念傻了?”太后娘娘一脸嗤笑道,随即漫不经心地把名单轻放到桌上。
虽是开玩笑的语气,太后娘娘的心里确实有这想法:难道她大儿子是要效法世祖爷,学佛入迷,看破红尘,要去五台山出家为僧了?
皇帝难道以为他的妃嫔随驾东巡,就是侍奉他了吗?不说沿途中,皇室宗亲带的那些福晋、侧福晋之类的后院女子,需要后妃作为领头人进行往来。待到了盛京,固守盛京的官员和宗室,他们的福晋亦是需要后妃出面交际应酬。
一旁的徐姑姑听着太后娘娘说着埋汰皇上的话,她怔了下,温和的面孔含了一抹深浅得宜的笑:“依奴婢看,皇上是悟得了佛禅,是有所改变,变得反而比以前越发孝顺主子您呢!”
她声音柔柔道:“今早您没有安排观戏曲,皇上一知悉,就急慌慌地赶来看您了,生怕您是身体有恙,连最喜欢的节戏都不看了。”
“哎呀,还不是昨天看的剧目一波三折、千回百转的,哀家感动得眼睛都红肿了。让哀家的眼睛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再看。”太后扬了扬手中的绣帕,有些赧然地说道。
听了太后娘娘这话,徐姑姑掩饰不住地眼睛一亮,她也是戏迷,今早还以为太后娘娘没了兴趣,再看昨日戏子们表演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没想到太后娘娘是怕自己哭得不能自已啊……
两主仆就昨日跌宕起伏的“赵盼儿救风尘”情节,热烈讨论了一番,两人说到口干舌燥,太后娘娘终于想起来了东巡随驾名单的事情。
重新打开随行名单,太后娘娘蓦地回想起她当年陪伴先帝爷东巡的日子,她揉了揉眉心,叹道:“唉,燕贞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盛京路上发生的事吗?”
徐姑姑毫不犹豫地应答道:“奴婢哪会忘记呢……”话音刚落,徐姑姑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康熙二十一年,刚晋升为德妃没多久的太后娘娘,跟随浩浩荡荡的御驾前往盛京。
当时康熙体恤德妃失去女儿的悲伤心情,遂让德妃跟着同行去散散心。除了德妃,陪同康熙的都是贵人、常在等低位妃嫔,唯一高位妃嫔只有德妃,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那是太后娘娘最糟糕的一次旅程。
德妃犹记得圣驾刚到达直隶,就有那不着调的官员给康熙献上了婀娜多姿、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康熙笑纳了。
接着东巡队伍继续往东,驻跸在伊屯阿昂府地,又有阿谀奉承的官员悄悄给康熙安排了烟花女子,更有甚者,为了前途,还贡献出自己的妻子,说是拥有倾城美貌、绝顶风情,于是康熙也笑纳了。
当时的德妃不仅心酸不已,还要被同来的贵人、答应之流直言鄙夷,说她劝诫不了康熙,不愧是宫女出身,只会对康熙百般顺从。
后来终于到了盛京,德妃见到了位高权重的盛京将军,以及他傲慢无礼的夫人――赫舍里索尼的小女儿,也就是康熙最爱的孝诚仁皇后的亲姑姑。
康熙忙着祭祖祭神,偶尔的柔情也给了沿途中收纳到帷帐里的女子,而德妃却受尽了奚落白眼,但她只能压抑着恚怒和不平,硬生生地忍住了其他人对她的蔑视。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初瞧不起她的盛京将军夫人,早已进了坟墓里。还有那些花颜月貌的女子,在先帝爷回盛京前,就已注定是被抛却的命运,没有一个被先帝爷带回紫禁城。
遥远的记忆袭来,让太后娘娘不免有些惋伤,她郁然地吁了口气,话语中带了几分秋风落叶般的萧索:“燕贞,幸好我们主仆走到了今天。”
“是啊主子,奴婢现在亦是人人不敢得罪的老嬷嬷了。”徐姑姑感慨道,倏地以不符合年龄的俏皮声音说道:“当然奴婢的贵主,依然是一朵国色天香、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你啊……哀家都老了,还说什么国色天香啊?要说哀家牛嚼牡丹花才对。”太后娘娘伸出手虚指了指徐姑姑的脑袋,语气虽怪责,但面上泛着粲然的笑意。
突地太后娘娘转变话题,一脸肃然正色道:“你快帮哀家想想,东巡让后宫哪个随从御驾?”
徐姑姑立即一本正经道:“奴婢觉得……”
接下来的时光,主仆俩商议了一番,确定了几位妃嫔人选后,太后娘娘在随行名单上添了几个名字,继而直接派人把修改后的名单送到九洲清晏。
须臾后,皇上就看到了皇额娘亲自书写的那一页名单,他瞧了几眼,有熹妃、庄贵人、仪常在、惠常在、谨常在,除了蒙古旗的仪常在,其她几位都是满军旗。
皇上敛眉沉思了会,看来皇额娘替他选择了这几位妃嫔随行,是有特别的深意啊。随后他把名单重新发还到内务府,默认了皇额娘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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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虚桂静殿中,坐满了圆明园中的娇娇艳艳,不管是高位妃嫔,还是不入流的小答应,每个人都精心装扮了自己,务必使自己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此时太后娘娘还未到来,一群人已经恭候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好几个妃嫔都有些坐不住了,原本还娇丽的容颜开始愁眉苦脸起来,心中都不由感到惴惴不安。
但坐于上首的熹妃、裕妃仍旧是不动声色,淑静柔和的面容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
溘然间,唱礼太监高昂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驾到――”,刹那间大殿中胶凝的气氛旋而被打破。
众人立即屈膝蹲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妾(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吉祥康泰。”
太后娘娘穿着一袭梅子色缀绣金丝凤袍,由徐姑姑搀扶着她的手,款款地走至大殿内,在莲花纹宝座上安坐好,她轻轻抬了抬手,淡淡一笑:“都平身吧。”
齐妃率先站起身,她一脸神采飞扬地转身坐到圈椅中。只听“咚咚”的一声,接连又“唉啊”的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齐妃的胳膊不小心撞到了旁边桌案上的水晶螭龙纹觚形花插。
第123章 萧然尘外
只见那精致炫丽、插着数朵白色紫薇花和八瓣红波斯菊的花瓶,虽然被齐妃碰歪了,倒在了桌面上,但仍旧是安然无恙。
反而是花插里面的水,流淌了出来,溅湿了齐妃的衣袖,素金色镶了宽边的精绣锦缎,转瞬间就失去了华丽的光彩。
齐妃猛地瞪大眼睛,刚想破口大骂“谁那么不长眼,放了装水的花瓶”,就想起太后娘娘在此,她只能忿忿然地怒哼了两声,一张娇媚的脸旋而涨成了猪肝色。
“好了李氏,不要大呼小叫了,快坐下吧。”太后娘娘淡漠的声音响起,见李氏还是傻愣愣站着,太后娘娘霎时一记冷眼向她扫过去。
齐妃沉默了一下,低垂着脑袋抿紧嘴巴,然后福了福身,声若蚊蚋道:“是,太后娘娘。”坐下后,齐妃顿时感到那洇得湿透的袖子,裹贴着自己的肌肤,令她愈加心烦意燥起来。
太后娘娘微微地眯着眼睛,阴沉沉的目光掠向众妃嫔,直盯得她们泛起寒颤。
半晌后,太后娘娘才厉声道:“哀家今日召见你们,是要说说皇帝过几日东巡的事宜。”
话音刚落,太后娘娘直接看向熹妃,眉眼在顷刻间变得温润平和,她扬声道:“熹妃,哀家有话要嘱咐你。”
熹妃一听,立即抬起头来,见太后娘娘神色慈爱,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盈盈站起身:“臣妾谨听太后娘娘吩咐。”
太后娘娘看着面前端秀的女子,满意地颔了颔首,她展颜一笑道:“此次皇帝东巡至盛京,路途遥远且一路经停多处府县,虽有一堆奴才跟随,但那些奴才们难免有伺候不周全的地方。”
闻言,已有几位妃嫔知晓了太后娘娘的话中之意,果不其然,太后娘娘登时肃色道:“熹妃,哀家思虑了良久,决定你也跟着去东巡,让你伴随在皇帝身侧。你记住,到时候你务必要照顾好皇帝。”
这话一出,大殿中所有妃嫔的目光瞬间向熹妃身上投射过去,坐在她旁边的齐妃,搭在圈椅扶手的指头,恨不得要把扶手上的雕花给抠出来。
面对众妃嫔刺向她,宛似针尖一样的凌厉视线,熹妃不慌不忙、笑容慎重道:“臣妾必定尽心竭力照顾好皇上的圣体。”
太后娘娘笑容和蔼道:“那么多妃嫔中,你最是细心妥当,皇帝交由你来照顾,哀家这个做额娘的,也能放下心来了。”
说罢,太后娘娘忽然话锋一转,凛冽道:“皇帝虽勤于政事,不耽玩乐。但一路上总有谄媚之人,喜欢给皇帝奉上那些个脏的臭的烂花破叶。”
“熹妃,哀家望你能立威执事,清理彻底皇帝身边不干净的东西。”太后娘娘神色漠然地说完,而后静静地凝视着熹妃。
熹妃神色一僵,微露几分踌躇,太后娘娘的言下之意她甚是明白,然而皇上这般冷肃铁心的人,如若真要做某些事,哪里是她一介妃子能规劝住的?
但熹妃只能强装镇定从容道:“倘若皇上真有做出超过节制之事,臣妾必当倾力劝诫皇上。”
“嗯,你坐下吧。”太后娘娘一脸淡然道,说完她瞄了一眼身旁站立的徐姑姑。
徐姑姑旋即会意,她往前走了一步,温煦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方才不疾不徐地朗声道:“东巡随驾名单上除了熹妃娘娘,还有庄贵人、仪常在、惠常在、谨常在……”
被点到名的妃嫔眼睛霍然发亮,一个个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其她还没听到自己名号的妃嫔,也纷纷按捺不住,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和耳朵,紧盯着徐姑姑,生怕没有听清楚。
只可惜徐姑姑在说完“谨常在”之后,就没再报名单,而是温言道:“过两日御驾就开始出发,时间紧迫,请几位娘娘抓紧时间,收拾准备起来。”
名单上的几位妃嫔忙不迟疑地站起身,一脸欢欣若狂道:“多谢徐姑姑提点。”随即又齐齐向太后娘娘叩头谢恩。
见太后娘娘面露倦色,徐姑姑便迅即上前搀扶起主子,又轻轻挥了挥手,让众妃嫔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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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出林虚桂静大殿,齐妃就遽然脸一沉,面容上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她倒是没有直面地对上熹妃,而是剜了一眼熹妃身侧的惠常在。
惠常在的妆扮显然一看就十分用心,花枝招展的,年轻的脸蛋不怎么施脂粉,亦是娇艳无比、魅惑动人。
齐妃娘娘在心里啐了一口:皇上的面还没见到,就打扮得和个狐狸精似的,到时候见了皇上,这惠常在岂不是跟没了骨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哼哼,简直是不要脸!
齐妃娘娘鄙夷的目光,毫无掩饰地落在惠常在的身上,惠常在自然也很快就感受到齐妃娘娘的蔑视,她忐忑不安地轻挪了挪脚步,往熹妃娘娘身后藏了藏。
“呵呵……”齐妃娘娘见惠常在畏畏缩缩的模样,冷笑道:“惠常在,听说你家世不错、家训严谨,怎么进了宫,反倒是只晓得把自己打扮得妖妖娆娆,跟个狐媚子没什么两样?”
熹妃眉心蹙起,她一看李氏挡在自己面前,就知道李氏来者不善,虽然不是在讽刺她,但惠常在可是她宫中的。
因还在太后娘娘的长青仙馆,熹妃并不并想惊动她老人家,只能好生好气地说道:“齐妃姐姐,这惠常在她确实是不懂事。虽然‘女为悦己者容’,仪容外表是可以精心妆扮。”
“但我们作为宫妃,是天下的表率,自然要以‘德善嘉美,贤良淑慧’为举止典则。姐姐你放心,妹妹回去自会好好训诲惠常在的。”熹妃话中的语气是十足的婉约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