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睛伤势严重,整个都肿起来眯成了一条缝,鼻子里还在不断往下淌着鲜血,嘴角亦是青紫一片,都裂开了……总而言之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真是你媳妇?”探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怎么能将自己的媳妇打成这样?”
谁想那男人却是一脸理所当然,“谁叫她不听老子的话。”
就因为“不听话”?
小姑娘们一脸震惊,可质问的话还不待出口,旁边拉架的妇人们倒是先劝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打得这么狠啊,万一将人打出个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好?”
“小媳妇年轻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哪有你这样把人往死里打的?”
“就是说,意思意思教训两下得了,可不兴下死手啊。”
……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眼扫过去,就不曾看到哪个妇人对“打媳妇”这种行为表示愤怒的。
有不赞同,却也不过只是对男人下手太狠表示不赞同,而对于“媳妇不听话就要打”这件事本身却与那男人一般,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根本就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对。
看清楚这一点,林黛玉蓦地只感觉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皇上口中那句“任重而道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正难的不在于某些行动上的改革,而是思想认知层面上的东西。
历经上千年,那一套腐朽的恶臭的所谓礼教伦理早已将世人的思想都给腐蚀透了,要想从根子上有所改变实在太难太难了。
这一刻,林黛玉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以丞相为目标,桃李满天下。
生病不可怕,只要确定了病根便可对症下药。
单独一个两个人的力量或许太过渺小,那她就深深扎根在泥里,分出无数根系入侵四面八方。
终有一天,一定会抵达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思忖间,已经有那热心意欲调解矛盾的妇人拉着那女人问开了。
“你这到底是干了什么弄得你家这口子气成这样?”
这话实在不中听,但几个小姑娘也都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故而便都抿着嘴不曾说话。
那女人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出乎意料并不很胆怯,面对这么多双眼睛也丝毫不见害怕。
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听说这里招工就想来,他不肯……我趁他不在就悄悄过来了。”
结果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说了一嘴,被他撵过来抓了个正着。
“就因为这?”问话的那妇人也呆了呆,转头看向男人,“你媳妇想找份活计补贴家用不是好事吗?这么勤快能干的媳妇上哪儿找去,你怎么反倒还不乐意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当即就掉了脸子,“老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家里好歹也有几亩良田,养活一家老小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用得着她出来做工?换作旁人早乐得在家享福了,偏她这一门心思的就想往外跑,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指不定背地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儿,铆足了劲儿就想翅膀硬了能飞呢!”
一听这话,一众妇人看向那女人的眼神就不太对劲了。
“你别在这儿胡乱扣屎盆子!”瘦小的女人涨红了脸,咬牙道:“要不是你死活不肯送小宝去读书,我犯得着这样吗?你做老子的不肯拿钱支持孩子,我这个做娘/的不忍心叫孩子失望,就寻思着自己出来找点活儿将孩子给供上罢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见不得人勾当了?”
“再说了,家里是有几亩良田不假,但有点闲钱都被你拿去买黄汤子了,一家子饭都要吃不上了,我上哪儿享福去?”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众妇人七嘴八舌又谴责起男人来。
林黛玉看那女人虽满面臊红,却不见心虚之色,反倒是那男人开始恼羞成怒了,心下便已有判断。
“放你娘/的狗屁!总之老子话撂在这儿,只要老子活着一天你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敢出来勾搭男人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话音未落,他人就挣扎着要上前动手了。
所幸侍卫们都挺尽职尽责,将他死死钳在手里动弹不得。
五大三粗的一个大男人,此时此刻却也变成了小鸡崽儿似的,端是可笑至极。
本能害怕得一哆嗦的女人见此情形不禁狠狠松了一口气,眼底深处似有快意一闪而过。
“你等着!等回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羞愤的男人自觉丢了颜面,还在那儿放狠话呢。
不过很显然,这看起来很滑稽的狠话对那女人却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就看见她当场脸色都变了。
可见平日不曾少挨打。
见此情形,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的林黛玉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见她先是冷冷地看了眼那个一脸凶恶的男人,转头对着女人说道:“你可知圣上前些日子才新增了几条律例?以你这情况来看,你完全可以上报官府要求和离。”
“他爱家暴,属于严重过错方,不仅孩子能够归你带走,他还得再给你一半的家当作为补偿……”
第69章
新增的那几条律例早已昭告天下,在当时也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但稀奇的是,真正听进心里去了的竟几乎都是男人。
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却不过是听过议论过两句便抛开了,鲜少有人会真正往心里去。
盖因“和离”这个词几乎就不存在于她们的脑海当中,自觉反正是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又何须过于在意呢?
不过是赶时髦议论过那么一嘴罢了,没两天就会有出自自己身边更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引走她们的注意力,又或是被辛苦忙碌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关注那些看起来就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会儿猛然一听林黛玉这话,在场所有人还都愣了一瞬,不少人的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一见这情形林黛玉哪里还有不知晓的,当时就有些气恼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反应过来之后,一群女人当即就炸开了锅。
“向来都只有劝和不劝离,你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姑娘要积德啊。”
“和离两个字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不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该怎么活呢?就算是分到了一半家当也没什么用啊,家里到底还是要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末了还不忘摇摇头感慨一句,“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天真的哟。”
“可不是说吗?小姑娘一看就知道被家里娇宠得很,不然也不能说出这么招笑的话来。”
“这世上哪有男人不打媳妇的啊?再正常不过了,哪能为这点事儿就撺掇着人和离呢?这不是笑话吗?”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里就犯得着要闹到那个地步了?”
说完还不忘拉着那个瘦小的女人劝道:“你可不能听小姑娘瞎说,就算离了这个,下一个也指定还是这样的,条件还得比这个差得多,保不齐要进门当后娘呢。”
“到时候你自个儿吃苦受累,孩子也跟着你遭罪啊。听大娘一句劝,为了孩子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
“大娘此言差矣。”
冷不丁一道温润的男声从旁边传过来,叫众人皆愣了愣神。
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不急不缓走了过来。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淡蓝色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磨损痕迹很是明显,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显然大抵出身贫寒。
却胜在浑身收拾得干净整洁,通身的书生气更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温和端方,是个轻易便能叫人生出好感的模样。
许是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不大习惯,少年的脸不由微微泛起了丝丝红晕,但言行举止却并未受影响而变得窘迫局促,仍旧大大方方毫不闪躲。
上前几步来到人群外围,与一众姑娘妇人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便停下脚步,对着方才那位大娘说道:“小生以为大娘方才所言过于片面了些,这世上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对着女子挥舞拳头,如此下定论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目光落在那瘦小女人惨不忍睹的脸上,少年不禁皱了皱眉,“能对着自己的媳妇下这般狠手的男人已属当世极品,但凡眼睛稍稍擦亮些也总不至于再碰着个这样的稀罕物,纵是当真要做后娘,生活未必就不如眼下,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一句“当世极品”一句“稀罕物”隐晦地将那男人给损了个彻底,叫人忍俊不禁。
“再者说,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是自个儿带着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按照当今圣上所颁布的律法,从他那几亩良田当中分出一半握在自个儿手里,填饱母子两个的肚皮总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或许还能叫他每月支付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
“若勤快些再找份活计挣些碎银,那日子便更有盼头了,怎么也不至于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说什么家里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恕小生直言,若摊上这样一个非但没有丝毫责任担当、反倒自私自利只想着自个儿逍遥快活还不算,甚至上蹿下跳非得跟着女人后面扯后腿的男人,这又是顶的什么门立的什么户?当真不如没有。”
“朝廷向来是允许女户一说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男人才能顶门立户的说法。”
听罢这样一番话,林黛玉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亮,隐晦地将其上下打量过一遍,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却在这时,五大三粗的那个男人恼了。
人被侍卫钳在手里挣脱不开,却也不耽误他耍横。
“小王八羔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就你这小身板儿,老子一拳打死几个!你给老子等着,看老子不将你打得哭爹喊娘屎尿横飞!”
少年一脸嫌恶地皱了皱眉,“无知莽汉,有辱斯文。”
“少他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侍卫给了一拳。
“再敢满口污言秽语就打烂你的嘴。”
正叫嚣的男人瞬间就怂了,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怒都不敢怒,愣是挤出一脸讨好的笑来,就差没摇尾乞怜了。
竟是将“欺软怕硬”发挥到了极致。
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个小姑娘的眼神愈发鄙夷起来。
暗道以后绝不能嫁给对外唯唯诺诺的男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会窝里横呢。
方才被反驳的那位大娘显然对少年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一脸“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天真了,生活哪里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容易啊。”
“夫妻总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那矛盾可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要是再不找男人那就更难过了,女人家再怎么能干也还是得找个男人依靠才行,不然那心里得多苦啊?再说了,家里家外那重活儿谁来干?旁人欺负上门又该怎么办?”
这话立时就引得一片赞同声。
又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妇人说道:“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和离呢?下堂妇多丢人啊?自个儿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连带着自个儿的孩子和娘家都得遭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话王熙凤可就不乐意了。
当即柳眉倒竖,冷笑道:“可不巧,姑奶奶我才刚和离没多少功夫呢,我竟不知丢了谁的人了?来来来,你倒是来戳戳姑奶奶的脊梁骨呢?”众人一阵愕然,刚有人想张嘴要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来自个儿还正要求着人家做工呢,顿时那嘴巴都闭死了不敢吭声了。
虽说神情还是满满的不赞同,甚至不少人妇人的眼睛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鄙夷之色。
而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瘦小女人却是忽的眼睛亮了亮,看着王熙凤骄傲恣意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已忍无可忍的林黛玉扫了眼面前的那群妇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皇上身为女人最是理解女人的苦楚,故而才一上位就铆足了劲儿为女人打算,结果可好,武器都塞进你们手里了你们偏还不知道用。”
“自个儿不知道用也就罢了,还死活拦着不肯叫别人用……若知晓你们的做派,皇上保不准儿都要后悔了!愣是顶着大臣们的压力给你们送武器保护自个儿保护孩子,谁曾想你们竟是烂泥扶不上墙!”
薛宝钗也很是不解,“方才提起新增的律例时大伙儿不是都还挺乐呵挺振奋的?怎的事到临头却抛开不肯用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嗫嚅。
知晓有这么个对自己好的律法自是高兴的,可也仅限于高兴罢了。
没有人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但已然看出症结所在的林黛玉却不免感到一阵无力,脸色变了又变,几次都险些忍不住要当场发作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方才冒出来的念头。
暂且抛开这个令人暴躁而又无力的问题不提,林黛玉的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解决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眼下只看你自个儿如何选择。”
“你若不愿便罢,只做好带着孩子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准备就是。你若愿意和离,我立即便派人送你前往顺天府。”
王熙凤也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听那些个自以为很懂其实屁事儿不懂的婆子胡说八道,只问问自个儿,如今的日子你过得高兴不高兴,这个男人你满意不满意。”
“若是不高兴不满意,那就果断些一脚将他踢开了事,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可怕。相反,离了个好事儿没有专门给找麻烦甚至带来痛苦的男人,小日子过得可别提多快活了。”
“我才带着我家闺女单独出来过就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些将那狗男人蹬了,如今真真是处处顺心天天乐乐呵呵的,今儿一早照照镜子我都还觉着自个儿变年轻了呢。”
听见这话,探春煞有其事地瞅了瞅她的脸,笑道:“凤姐姐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本就年轻着呢,不过看起来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同了倒是真的。”
“瞧着比过去更柔和了些,愈发像个小姑娘了。”惜春一脸认真地说道。
迎春站在姐妹中间没吭声,不过那神色显然也是极其赞同的。
本有些气不顺的王熙凤立时就被小姑娘们的话给逗乐了,爽朗的笑声中透露出来的开怀松快是如此显而易见。
可见,她方才的话是半点儿不曾糊弄人。
几人如此明晃晃地劝离实在叫人心生恼恨,就见那个男人鼻子都给气歪了,眼神甚是凶恶。
倘若不是被侍卫们死死钳着,倘若不是看出来她们几个出身富贵不好招惹,他怕是早就要破口大骂甚至以暴治人了。
“我要和离!”正气得咬牙切齿的男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脸伤痕的女人,“你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