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平儿一听这话登时就担心起来,“是不是二爷跟老太太告状去了?”
“他有脸告?”王熙凤冷笑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草草补了妆容便径直前往,“你在屋子里头歇着,一会儿叫大夫仔细瞧瞧。”
那日突遭刺激晕厥,谁想才醒过来便又听说了贾宝玉的“失魂症”发作,对贾母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身子愈发好不利索了,这么些日子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病症,就是浑身无力没什么精气神儿,冷眼瞧着人都更显老了些。
“老太太今儿感觉身子如何?可曾吃过药了?”王熙凤一脸关心地询问道。
“劳什子的药吃不吃都一样,反倒败坏了胃口。”贾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我怎么听说你在东府闹起来了?琏儿向来就是个混账东西,你何苦跟他置气呢?”
“我知晓他胡闹你心里不舒坦,只有什么回家关起门来好好说也好,这么一闹岂不叫外人看足了笑话?他怎么说到底也是你男人,叫他丢脸丢到外头去你又能面上有光了不成?”
“我早前就说过,你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家里家外一把抓操持得井井有条,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只唯独脾性……年轻人难免贪口新鲜,你只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新鲜完自个儿就该回来了。硬要跟他闹,反倒将男人越推越远,何苦来哉。”
乍听起来是字字句句苦口婆心的指点规劝,可实际上却还是埋怨她在人前闹得太过,嫌弃丢了荣国府的脸面罢了。
就不信若当年的敏姑姑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太太也能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熙凤颇为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什么也不争辩,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说完这事儿,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道:“明儿一早你跑一趟公主府,就说老婆子我病了,想见见我那外孙女儿。”
“这……怕是不定能请的来吧。”想起那位长公主,自诩狠人的王熙凤也不免开始发憷了,打心底就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
但贾母开了口又哪里容许她拒绝。
听她这样说,就道:“再怎么说玉儿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如今我这做外祖母的病了想见一见还不成了?她若当真敢那般霸道跋扈,我便豁出去敲登闻鼓!”
王熙凤顿时就心下一沉,直觉老太太是又打定主意琢磨上什么了。
这么坚持非要叫林妹妹过来,难不成……联想到那个行尸走肉般的凤凰蛋,王熙凤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这事儿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她可不乐意沾手。
于是,这边才满口应承得好好的,结果当天夜里王熙凤就病了。
太医过来瞧了一眼只说是被气伤了,叫仔细静养,切忌大悲大怒。
刚好白天赶上贾琏那档子破事儿,一时间还真难以分辨她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无法,贾母也只好打发鸳鸯跑一趟。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所幸林黛玉对这个外祖母还尚有一份挂念,一听说老太太病了当即便跟先生告了假,带着匆忙之中准备的一些药材补品上了门去。
“老太太……”一进屋,林黛玉便红了眼眶,急道:“这才多少时日未见,老太太怎的就变成这样了?太医究竟怎么说的?”
贾母亦跟着红了双眼,颤颤巍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儿,“我的玉儿……我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林黛玉心中一惊,“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病得竟这样重?”
“你莫急,外祖母好着呢。”嘴里这么说着,那语气却始终有气无力的,也压根儿不解释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年幼的小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子,听得老太太这样说便愈发以为病得严重,只当是在故意安慰她罢了。
昔日种种霎时纷至沓来,悲上心头,小姑娘再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贾母满是沟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显得尤为慈爱,可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似有其他思量。
“快莫哭了,一会儿该变成小花猫了。”贾母笑盈盈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忽而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你去看看宝玉罢,那日他从外头回来便好似失了魂儿一般,任凭旁人如何他都没个反应,太医也直说无能为力,叫找找上回那一僧一道,可咱们家都快将京城给翻个底儿朝天了,却也仍未能找见人影。”
“玉儿,就当外祖母求求你,你去看看他罢……他待你的心意向来是不同的,又是因你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要你肯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他必定会好起来的。”
林黛玉不由皱紧了眉头,着实有几分担心不假,但她却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到一块儿。
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摇摇头,“老太太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当日发生的事,既是如此就应当也能知晓,倘若他的病症当真是因我而起,恐怕我只跟他说说话他也好不起来,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终究亲戚一场,我能帮的自是义无反顾,可这……恕我无能为力,我与宝玉之间的那点幼年情谊已然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与他纠缠不清,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贾母的眼神顿时沉了沉,面露悲戚道:“玉儿,你与宝玉自幼相识,同进同出坐卧一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你却也不知吗?他向来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这回是被三皇子给哄骗了啊!”
“他亲口与我说了,他是自愿的。”
悲戚的哭声诡异的顿了一瞬,贾母险些没被噎死,暗道宝玉那孩子就是太实诚,这种事怎能呆头呆脑地认了呢?
“玉儿,他……他小小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被人哄骗着做出一点出格的事……经此一事后他必定长记性了,日后再是不敢胡闹的,玉儿姑且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好?”
“你瞧他因你一句话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待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真啊。玉儿,外祖母不会害你的,宝玉固然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可这世上却再找不出比他更在意你的人了,除了他再无任何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性命。”
心意许是真,在意亦是真,然而很可惜,并非唯一。
林黛玉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很清楚贾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秉性,故而哪怕老太太说得再如何好听她也丝毫没有动摇,仍旧坚定地摇头。
“老太太无需多说了,宝玉并非我期望中的那个人。”态度竟异常清醒且决绝,全不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拥有的心性。
贾母的一颗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玉儿……”
“老太太若还想说这件事,请恕我不愿再听,便先行家去了。”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去。
“玉儿!”贾母慌忙拉住她的手,满眼恳求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便也活不下去了……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你答应外祖母可好?”
脱口而出的话令林黛玉愣在了当场。
老太太这是在以死相逼?
她很想告诉自己是误会了,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明明是那么疼爱她的外祖母,怎会变得如此?
林黛玉不明白,想要出言质问,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想哭。
许是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流淌出来的伤心质问太过刺眼,贾母一时竟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老泪纵横。
“玉儿,外祖母实在是没法子了啊,宝玉如今不吃不喝无知无觉,每日仅凭硬灌些汤汤水水勉强吊着一口气,可是太医已经说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他就会死的!”
“宝玉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儿,叫我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这可真真是要了我这条老命啊!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了,如今能救宝玉的便只有你,求你就应了罢,外祖母给你跪下了!”说着竟当真就挣扎着从床上要爬起来。
林黛玉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几步,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水。
正在这时,无忧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着脸淡定地看那作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忘了一句老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的婚事自是由公主和驸马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个儿定婆家的?老太太可就别为难小孩子了。”
“倘若老太太当真这般喜爱我家姑娘,恨不得早早定下来才好安心,不如哪天备上厚礼亲自上门与我家公主和驸马提亲去罢,这般纠缠我家姑娘是无用的。”
闹腾着要下跪的贾母一时就这么尴尬地僵住了。
上门提亲?若说先前她还能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那如今宝玉与三皇子的那点勾当暴露出来之后可就万万别想了。
她若真敢上门张口,林如海就得先叫人将她打了出去,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指定得大嘴巴子伺候她。
若非如此她哪里能出此下策啊?不过是太清楚正儿八经的路数不好走,只能试图强逼着小姑娘回去闹罢了。
为人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只要玉儿咬死了非宝玉不嫁,一切都还尚有可能。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不曾料到林黛玉竟如此决绝。
纵是心里知晓该是怪宝玉犯糊涂,可想想宝贝孙儿如今的模样,她却又忍不住怨怪小姑娘的狠心绝情。
打小的情谊,怎么就这样了呢?
眼看这条路行不通,贾母顿时心生绝望,不禁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宝玉……我可怜的宝玉啊……”
马车上,林黛玉亦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外祖母怎会如此对我?难不成昔日那些疼爱都是假的吗?”
无忧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温柔而冷静地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终究还是手心的肉更柔软厚实些。”
便是几个亲生的孩子都还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多多少少,总难免会有个偏向,更遑论是亲孙子和外孙女之间呢?
一个姓贾,是打出生起就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的心头肉。
另一个却姓林,身上只流着一半的贾家血脉,是外姓人。
两者相较孰轻孰重根本无需多言。
疼爱外孙女的心未必就假了,但跟亲孙子比起来又实在不值一提。
林黛玉一路哭到家中,想要找公主倾诉一番,却得知公主又进宫去了,只得委屈巴巴地自个儿坐着抹眼泪,
恰好薛宝钗来找她,倒是有了个排解之人。
与此同时,正身处宫中的单若泱却快要气疯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大致已经摸清了周景帝的作息时间,知晓大臣们有事一般都会在什么时辰过来,是以她每天便也有意无意会掐着点儿才过来,偶尔碰巧遇到大臣前来商议国家大事,便伺机在旁鸟悄儿听听。
却哪想,今日大臣所奏竟事关裹小脚。
不是禁止缠足,而是要重新推行起来!
只稍稍回忆一下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的那些“三寸金莲”的照片她便恶心极了,恶心的同时心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憋闷。
所谓的“三寸金莲”究竟起源于何时早已不好定论,但那些传言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因某某帝王喜爱,于是宫里上上下下乃至民间都开始裹小脚。
由此不难看出,无论究竟起源于何时,左不过是因为那些男人罢了。
男人们的畸形审美是其一,更重要的却还是父权社会对女人极尽可能的控制和压迫。
裹着那样一双小脚便连正常的行走站立都难以坚持,就更别提其他了。
没有体力劳作便只能紧紧依附于男人,遇到什么也都不敢反抗,只能被迫选择委曲求全任由摆布罢了。
当然了,就算有心想反抗想逃跑也纯属痴人说梦,一双小脚便足以将女人一辈子禁锢于那一亩三分地,直到死都难以挣脱。
这种情形之下,男人自然能够稳坐统治者的宝座,将“男尊女卑”贯彻到底,肆意摆弄压榨女人。
甭管历史上那些男人如何吹捧赞叹“三寸金莲”之美,在单若泱看来,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那些男人恶毒的阴谋罢了。
这个世界原本到前朝末年那会儿便已不盛行什么三寸金莲了,盖因当时的那位亡国之君极其嫌弃小脚,但凡能进宫当嫔妃的无一例外都是从未缠过的。
所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正因那位亡国之君的喜好,那些达官显贵便率先开始了上行下效,不再给家中的女孩儿缠足,紧接着渐渐也扩散到了民间。
后头又因战乱四起,平民百姓都置身于水火之中艰难求生,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家里的女孩儿裹小脚呢。
多一份劳动力勉强糊口是其一。
其二,真要是打到脸上来了还能指望一双小脚跑得掉不成?
那样的情况下还坚持裹小脚的就愈发少了,直到新朝建立,也不知是百废待兴一时间没人顾得上还是真就忽略了,总之也没哪个提起来这档子事儿。
眼看“三寸金莲”已然退出历史的舞台好几十年,却未想今儿冷不丁又被人提了起来。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一派酸儒嘴脸。
“女子缠足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万不可就此废除,请皇上下旨立即恢复缠足,尽快拨乱反正。”
紧随其后立即有不少大臣就跟着表示附议。
周景帝是个男性掌权者,对此自然毫无异议,当下半点儿不带犹豫就要点头,“众爱卿所言甚……”
“拨乱反正个屁!”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众爆了句粗口,霎时迎来无数惊愕的注视。
“长公主方才说……说什么?”那位礼部尚书一脸懵逼地问道。
“本宫说,拨乱反正个屁!”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单若泱丝毫不带慌的,阴沉着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缠足这种陋习打从一开始本就不该存在,又何来的拨乱反正?”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礼部尚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丞相皱起了眉,看了她一眼,问道:“敢问长公主为何不支持恢复缠足?”
单若泱一时却有些哑然。
她能说那都是狗男人见鬼的阴谋,所以不愿再继续吗?
当然不能,在场这些大周朝权利顶峰的存在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于是,沉默片刻她也只好勉强说道:“缠足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对每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过去缠足之风盛行时每年都有无数女孩儿因此而丧生,可见此事实在有违天和。”
“再者,女孩儿缠足之后便只能在家中勉强做做家务,既无法下地劳作也不能找寻其他生计,于贫苦百姓家庭来说无疑是加重了负担,得不偿失。”
这话音还没落地,便立即又有大臣站出来了,“女子只在家中做好家务便已是本分所在,外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