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赵首辅作废的新政重新启用,福子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都要睡在御书房里了,好不容易这一日轻松了点,他终于摆驾回干清宫,想着等会儿去看看小雪,想不到他可爱娇俏的小妹,早已坐在干清宫的前殿里等着他。
“大哥你回来了!”
小雪见到福子渊穿着一身明黄色圆领窄袖、绣着龙纹的常服大步而入,开心地迎了上去,但一来到他面前,突然又啊的一声捂住小嘴,只剩又圆又大的眼儿无辜地觑着他。
“臣妹叩见陛下。”直到这时候,小雪才想起来要行礼。
福子渊失笑,在她叩拜下去之前便扶住她,说道:“私底下便不用如此多礼,你想叫大哥就叫大哥。”
在登上皇位后,每个人都对福子渊毕躬毕敬,不敢有一丝放肆,就连一向诙谐风趣的蒋聪,在他面前也益发恭敬,令福子渊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如今还有一个不怕他的可爱小妹,他自是该怎么放任就怎么放任,不想让这最后一丝亲情也变了调。
小雪原就不喜拘束,有了福子渊的话,她便笑嘻嘻地改口对他的称呼,勾着他的手臂撒娇。
福子渊欲回寝室更衣,拿她没办法,索性拖着她入了卧室。
皇帝的卧室为了聚气并不大间,不过装饰精致,条案上摆着西洋钟,罗汉榻上的靠枕是蜀锦织就,多宝桶上的几样瓷器,各个价值连城,连用来间隔内外间的都是十二扇檀香木镶象牙玛瑙描金百花屏风。
他一进来,宫女便捧着一件轻便的海青替他换上,小雪则坐在屏风外头等候,待福子渊出来,小雪笑着向他招招手,让他在自己身前坐下。
福子渊好奇地依言入座,小雪却是抽掉了他的乌木簪,解开他的发髻,亲自拿着一支象牙篦替他通头按摩。
这手法还是在凤翔侯府学的,以往华惟深还当她是侍女时,最喜欢她替他通头,柔细的小手力道均匀细腻,每一个边边角角都不会遗漏,总能让他展眼舒眉,压力缓解。
如今同样的一招用在福子渊身上,果然没一会儿他便享受得闭上眼睛,悠然吐出一口大气,“乐平真乖,不枉朕如此疼你。”
“大哥你太忙了,虽说国事如麻,你也要保重自己身体啊!”小雪有些不满地嘟哝道。
福子渊无奈。“没办法,前阵子赵家乱政的时侯,骤然废止新政,如今新政重新推行,百废待兴,自然是忙了点。”
小雪的动作停了一下。“新政确实很是麻烦啊……”
“你也懂新政?”福子渊睁开眼睛,一脸兴味。
“我知道啊!我去过江南,还亲眼看到新政试行呢!”小雪点点头。“那个时候,新政就已经有很多问题了。”
福子渊更好奇了,他索性坐直了身,不顾自己仍披散着头发,拉她在身旁的椅子坐下,
一副准备深谈的模样。“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小雪回忆着当初华惟深和她分析的内容,就像个老学究般,似模似样地认真说道:“比如说,新政在南方可以成功的推行,但在北方可不一定。北方土地贫瘠,资源缺乏,若收取一样的税,只怕北方的百姓会愤懑不平,这样北方的新政要成功推行,便会更加困难……”
福子深扬了扬眉,笑道:“你还真懂。这事曾经有人和朕说过,确实新政在北方推行较为艰辛,不过朕已经着内阁及户部研拟配套措拖了,南北税捐的差异性,必须体现资源的差异。”
“不只这样呢!新政不是折丁役为银两吗?我在江南时刚好是税期,却看到了有人缴纳米粮,有人缴纳银两,我还听说一些漆、茶、金属、棉、布匹,都要缴纳实物,对吧?”
福子渊回道:“没错。毕竟漆、茶、金属、棉、布匹这些东西北方少有出产,还是要由产地运送实物过来,不能折成税银,否则商品无法流通,北方就会稀缺,反而会造成物价上涨。”
“可是这样一来,税目就更复杂啦!新政由衙门直接负责收税,跳过了保甲里正那些地方阶层,但有的纳实物有的纳银,各有不同的额度,衙门的人在旧制时原就不是负责这些事,不见得能搞得清楚,这样不是更混乱了?反而有违新政想简化税目的美意啊。”小雪聪慧,记得可清楚了。
福子渊脸上的笑意慢慢收了起来,如此细致的部分,他倒是没有想到,而真正执行的官员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也没有将这样的情形上报。
就像要解决他心底的疑惑似的,小雪续道:“衙门不懂税目,百姓更不懂了,再加上衙门人力不足,最后仍旧要回归到请保甲里正来协助收税。可是朝廷已经收回保甲里正的收税权力,也短了他们的利益,因为无利可图,他们岂会愿意无偿帮忙?这样反而该收的税收不到,最后仍然造成短收的结果……”
这会儿福子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经小雪提醒,他也想清了那些执行税收的官员为何没有把实际情况详细上报,要不就是他们搞不定基层税收的人员,导致短收,只好隐匿实情;要不就是他们已经与地方税收人员勾结了起来,隐恶扬善,瓜分利益。
沉思了一阵,福子渊蓦地苦笑起来,“或许新政的一些规定,如简化税目这项,是朕太想当然耳了。”福子渊揉了揉小雪的头,“亏你想得到。”
“这可不是我想的。”虽然被称赞了很开心,但小雪仍是老实道:“是凤翔侯带我到江南时教导我的。”
这下福子渊的表情就复杂了,他隐隐有种感觉,华惟深从不直接干涉朝政,但其能力并不下于当今文武百官的任何一人,所以他察觉了新政的种种问题后,告诉小雪,会不会也是想透过她的口,来婉转建议他这个新皇?
那个时候情势未明,自己一派甚至还是势弱的一方,华惟深就笃定他会当皇帝了吗?
以华惟深的心计,这相当有可能,但福子渊总不可能去和他求证,就算求证了华惟深也不会承认,只能在心里暗暗领了他这份情。
“凤翔侯的才能,去锦衣卫就是埋没了,他要是一早就进了六部,如今必然大放光彩,地位绝不下以前的赵首辅。”
小雪瞪大了眼。“那不成!凤翔侯可不能进六部!”
“为什么?”福子渊纳闷。
小雪羞觑了他一眼,面红耳热却又理直气壮地道:“因为他要尚公主啊!”
第十二章 抱得美人归(1)
乐平公主赐住景仁宫,这是离干清宫最近的宫殿,过去因为赵氏有意无意的阻拦,福子渊尚未娶妻,故而没有皇后,如果不是小雪自己拒绝,福子渊都想让她住到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去。
而这个景仁宫,华惟深也算熟门熟路了,几个每个晚上就要闯一次。皇宫的夜巡守卫安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只要算准了时机,他几乎无须飞檐走壁,可以直接走进景仁宫大门。
景仁宫的宫女基本上都认识他了,也知他与乐平公主关系匪浅,自然不敢阻拦。
然而这回,华惟深却硬生生踢了个铁板。
他与以往相同,在戌时正太阳落山后,直接从锦衣卫衙门动身前往景仁宫,连侯府都没回。
通常小雪会备好膳,在正殿迎接他进来,两人好一阵亲密后再一起共餐,而这也是他忙碌了一整日后,唯一的期待。
然而这次进了景仁宫,华惟深总觉得气氛古怪,那个总是站在门口的小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华惟深步入正殿,没见到那熟悉的娇小身影,反而见到温文儒雅的福子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立在那里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今日是没戏唱了。
夜半偷香偷到佳人哥哥头上,着实有点糗,不过华惟深或许是冷着脸习惯了,居然没有一丝别扭,还能游刃有余地行礼道:“参见陛下。”
说得这么不客气,好像还嫌弃他这皇帝坏了他好事似的,福子渊都要气笑了,“行了行了,知你内心还不知怎么编派朕呢!”
被慰了一句,华惟深依旧面无表情,恭敬地问道:“陛下怎知臣会来?”
福子渊没好气地指着被拴在柱子上狂摇尾巴的银狼。“朕会知道你每日夜闯景仁宫,就是因为这只狗。你每次将它赶出去,它就跑到朕的寝宫来,朕简直被它烦死,要不是乐平喜欢,朕早轰它出去。”
华惟深冷眼看向笑得傻不溜丢的银狼,这只狗在跟着小雪干尽坏事之后就背主了,宁可黏着她也不想和他回侯府,于是华惟深便将它留在宫里陪伴小雪。
然而这只狗每日在景仁宫吃好住好装乖卖萌,胖了一大圈,早没了以前那威猛强壮的精悍模样。
以前华惟深偶尔出去打猎还会带着它,每每要猎野猪或野鹿那样的大家伙时,银狼总能派上大用场,但现在华惟深相当嫌弃的觉得,这只胖狗恐怕连追一只野兔都喘得慌。
“银狼现在只怕臣也管不了了。”华惟深很是无奈。
“嗯?”福子渊不以为然地发出了质问的鼻音。
华惟深也不解释,只是默默走到了银狼身边,解开了柱子上那拴住它的绳子,果然银狼一得到自由,便看也不看他,摇着尾巴直往后头冲去,那里是小雪住的地方。
福子渊见状也明白了,他妹妹与动物之间有奇怪的感应这件事,他早从上次赵府遭袭时就知道了,后来经华惟深解释,他更明白了荧惑守心一灾所降下的祥瑞,是小雪暗中替他设计的。
眼下他反而有点同情华惟深,养了那么久的漂亮狼狗,还是老凤翔侯的遗物,遇到小雪却被养成了猪。
“罢了。”福子渊好气又好笑。“朕今日前来,是想警告你悠着点,别每天夜闯后宫。毕竟再过一阵子朕也要采选了,届时后宫住进嫔妃,你于夜半在后宫出没,总不是回事。”
“只待陛下赐婚圣旨一下,臣必不会再来。”华惟深说得理所当然,只差没直白的问出你这龟毛皇帝究竟什么时候要赐婚。
福子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你当真要尚公主?尚了公主,你可就当不了锦衣卫指挥使了。”
华惟深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对他的吸引力还没有那么大。
“毕竟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臣是先帝指派的指挥使,并不适宜继续担任,所以臣早想将锦衣卫交还给陛下,这阵子在衙门也大多忙着整理交接之事,恳请陛下另行指定适当的指挥使人选。”
毕竟华惟深在朝中深耕这么多年,早就有了雄厚的潜在势力,比如蔡家胡同那些身分特别的百姓,就是狡兔的其中一窟,所以他当真不在意把锦衣卫这个占据他大部分时间的工作给丢出去。
这个旁人求之而不可得的热门职位,在华惟深手上却成了烫手山芋,要是福子渊知道他心中所想,恐怕会气得逼他无限期续任。
“你不再多考虑考虑?”福子渊仍想留他,毕竟他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华惟深这家伙多么的油盐不进,只忠于帝王一人,要是指挥使仍旧是华惟深,而华惟深待他也能像待父皇那样,恐怕他作梦都会笑。
“不了,不只锦衣卫要交还给陛下,”华惟深想了一想,“陛下应该知道臣手下有七名以北斗七星为名的暗卫,各有其专长,这七名暗卫臣也想转移给陛下,毕竟陛下初登大位,手边得用的人不多,想必他们对陛下的大业必定大有助益。”
如果方才华惟深想把锦衣卫丢还给他,令福子渊有些不悦,那么现在华惟深连精心培养的暗卫都要给他,福子渊就是感动了。
华惟深……是个纯臣啊!明见事体,不溺近情,就算要走,也会安排得不让他这个新帝为难。
福子渊算是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在先帝糊涂、朋党相争的恶劣环境下屹立不摇,甚至把五皇子到手的皇位都翻了盘,此等深思熟虑,绝非一般人。
“那七名暗卫,你放到乐平身边吧。”
出乎华惟深意料的,福子渊竟然拒绝了。
福子渊朝他爽朗地一笑。“你训练出来的暗卫,自是习惯你的方法,但朕总该靠自己强大起来,用朕自己的方法训练出自己的人马。就朕看来,乐平才是真的无可用之人,你将暗卫放在她身边,朕也放心。”
华惟深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朕明日便下旨赐婚,省得你天天惦记,走后宫像走后门似的。只是你俩婚后要住哪里?凤翔侯府似乎还不够规制,可要朕赐乐平一座公主府,让你俩婚后居住?”福子渊问道。
“不必了,臣与小雪哪里都不住。”华惟深断然拒绝,在京里产业越多,对以后的他们来说只是负担。
“什么意思?”福子渊不解。
“臣要带小雪踏遍陛下的江山,看看北方草原的壮阔,体会江南小镇的婉约,领略西域之地的浩瀚,甚至是感受东海之水的无边。”
说着话的华惟深,冷眸中出现了一抹温柔,唇角也几不可见地勾起了微微笑意。“小雪从小错过的风景,臣要带她全部走一次,让她的人生圆满。”
华惟深这种难得外放的温情,福子渊相信自己没看错,这个男人对自家妹妹的感情,比他想得还要更深切。
想到小雪从小就被关在冷宫成长,十五岁才第一次踏出宫就被追杀,而后陷入了困顿无依,流落至凤翔侯府成了小婢女,这一切的苦难,都是皇室对她的亏欠,也是他这个兄长的无能。
福子渊心有些酸,终是绝了劝华惟深继续为官的念头,就凭华惟深对小雪深沉的爱,他就该尚公主!
他拍了拍华惟深的肩,以一个大舅子的立场,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这一路的花费,朕都包了!以前朕没有照顾好她,如今将她托付给你,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有了小雪的提点,福子渊知道华惟深于政事上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于是这位新皇日日召见华惟深,请他至内阁及户部共同议事,务必要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
这家伙就要尚公主了啊!有着赐婚的胡萝卜在前面吊着,华惟深即使懒得碰政事,也不得不参与进去,提供了许多意见,听得那些内阁大臣几乎要抱着他的大腿请他不要走。
最后还是皇帝亲临放了他离开,否则听说乐平公主因为许久没见到他,心疼他被政事压榨,吵着放狗咬人呢!
在一个多月的重新研议后,新政做了相当幅度的修改,新一年秋收,果然推行的阻力少了许多,促进银元流通及避免地主逃税的效果很快地反馈了回来,这一季的税收,是往年的数倍!
相信日后等百姓都慢慢富起来,土地的分配也会自然而然更加均衡,达到新政最终的目标――打破兼并,还地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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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过了中秋,接近了凤翔侯与乐平公主成亲之日。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件喜事,加上福子渊也只有福瑞雪这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先前内务府率鉴仪校抬嫁妆至凤翔侯府时,第一抬都进到侯府了,皇宫里还有好多抬没有抬出去,其丰厚的程度,羡煞所有京城贵女。
更不用说驸马是华惟深,以貌美俊秀风靡京城,他要尚公主,不知道哭碎多少少女芳心。
成亲当日,原本驸马需先于府中受醮戒,也就是受长辈赐爵饮酒,而后聆听训诫。然而华惟深父母双亡,于是这部分就只有单纯的祭祖告祠堂,之后便由鼓乐前导,至皇宫亲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