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南面外城,正阳桥大街西面有一个蔡家胡同,原本是一个蔡姓富商所居之地,之后蔡家迁移,但蔡家胡同仍旧以此为名,成了百姓散居之处。
蔡家胡同里有一整排连栋的小平房,一半是民居,一半是店铺,卖些杂什布匹、汤面馒头等物,来往客人几乎都是邻里,彼此相熟,没什么纠纷,所以在龙蛇混杂的南外城治安算是不错。
没有人知道,蔡家胡同这一排民居,都是华惟深私人的产业,与锦衣卫无关,而这里的百姓也大部分都是他暗中的势力,替他收集京城内外各项消息。
他将玉衡及摇光派至宫里保护小雪,开阳留在凤翔侯府监督,天璇因为善模仿笔迹借给了福子渊,天枢则继续替他坐镇锦衣卫。
虽然华惟深的指挥使职务被拔了,但没有交接之前,人人还是以他为首,而没人知道天枢与他的关系,天枢依旧是铁打不动的二把手。剩下的天机、天权,这阵子就是暗中替华惟深在京中做各种安排。
原来在先帝福康年驾崩前,华惟深屡次求见未果,又察觉了皇宫侍卫各种诡异的人员变动,知道不久后京中必然出大事,于是心里有数的化明为暗。
果然在先帝崩殂的那日,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了锦衣卫、虎贲卫及羽林卫保护那些与赵家及五皇子对立的官员,只怕当下就会血流成河。
如今这种各方妥协之下的结果,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赵家居然无耻如斯,把迎回元熙真人一事栽到他头上,将他扭曲成毒害先帝的主谋之一。如今全城缉捕他,他倒不好光明正大的重新出现,只能继续潜伏。
月黑风高之下,天机默默地翻入了蔡家胡同的一处民宅,进了后宅的东厢房,来到了华惟深面前。
华惟深端坐案后,沉凝看着手中各方传来的消息。
天机目光瞬了一瞬,只觉自家主子即使落难,仍然一派眉清目朗、英姿勃发,坐在那儿贵气浑然天成,位在破落民居或奢华侯府根本没差。
天机的态度更加恭谨,把得来的消息仔细梳理好后,方禀告道:“……赵府昨日不知招惹了什么,闹了个鸡飞狗跳,几乎全府上下无一幸免,个个伤痕累累,城中宵小见赵府夜不闭户便进入偷窃,赵府损失惨重。赵首辅向内阁请了假,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就不知是伤的还是气的。”
华惟深听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那些宵小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天机表情不变,没啥诚意地一揖,“属下认错。”就是他去挑拨的。
“你何错之有?没找人顺带放把火已经是仁慈了。”华惟深冷笑。“那么大手笔动了赵府,可查出是谁干的?”
天机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露出了一丝古怪。“赵府的人讳莫如深,属下暂时打听不出来,抓来了赵府逃出的婆子拷问,那婆子莫不是疯了,居然说没有人闯入赵府,自己的伤是让府里的马给踢了……”
华惟深眯起眼,心中微微一凛,敢与如日中天的赵府正面杠上,让他们吃了大亏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会有多大的能耐……
就在主仆二人深思推敲之时,一道银白色的影子大大方方的从门口杠了进来,华惟深一眼瞥见,猛地站起身。
“银狼?”他不是把这狗扔到小雪身边保护她了?怎么会大半夜寻来了?难不成小雪她……
银狼见到华惟深,先是疯狂摇尾巴,耳朵往后压低到快看不见,咧开大嘴吐出红色的舌,欢快地扑向了华惟深就想舔他。
华惟深目光难解地看着原本威猛的宠物成了这副蠢样,当真哭笑不得。
“行了,你这家伙跟着那丫头久了,也变得傻兮兮的!”华惟深自然不会让它得逞,轻轻一闪就让银狼扑了个空。这家伙老爱将它的口水涂在人脸上,他除了第一次中招,之后可是躲得驾轻就熟。
不过闪身后他随即担上了银狼丰盈厚实的银白毛发,也算是安抚它了。他发现银狼身上绑着一个小包袱,而它目光闪闪地彷佛要华惟深快些打开,华惟深边摸狗边将小包袱取下,还来不及开,随即由包袱中掉出了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他先将包袱搁在一旁,拾起信封拆开,不动声色地读着。
天机守在一旁默默观察,很快就察觉了不对劲,因为华惟深的表情由沉稳变得惊讶,最后浓眉微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甚至眼中还浮现了笑意。
如此情绪外露,可不是一向冷静自持的主子做事的风格。
偏偏华惟深看完信就是笑了,边笑还边摇头。
“赵府晚上发生的事你不用查了。”他说。
“是。”虽然答得干脆,但天机明明白白地透出了一脸疑惑,恳求解答。
华惟深也不和他卖关子,直接说道:“那是小雪干的。”
“小雪姑娘?”天机忍不住怪叫。
华惟深淡淡睨了他一眼,直到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恭敬地恢复了面无表情
。不过天机的心仍然跳着,不断思考能弄到赵府吞下这么大的哑巴亏,小雪姑娘是怎么办到的?
耍了一把主子的威风,华惟深原想冷静地和天机解释,但一想到信中内容,他还是忍不住失笑。
“小雪说她气赵首辅把元熙真人的事诬赖给我,这个仇她替我报了,就请银狼去通知她的……呃……动物好朋友们,一起在深夜潜入赵府起事,闹了赵府一个鸡犬不宁。”
想想这事还真只有她办得成,而且能不露痕迹,想必赵府的人想破头也想不到操纵这一切的人,当时正躲在皇宫里睡大觉呢!
天机一听才恍然大悟,唇角抽呀抽的也不由笑容失守。小雪姑娘的能力暗卫们都知道,用在这种地方着实不像乖巧的她做得出来的,可见真是被气坏了。
“难怪赵府要守口如瓶了,深夜被动物攻击如此离奇的事,看起来就像做坏事惹来天谴,赵府的人如何敢说?”天机嗤笑,除了吞下去,那赵老儿还能如何?一想到赵首辅那憋屈的模样,心里还真爽快,最近主子被诬陷的那股郁气当下消了不少。
华惟深勾了勾唇角,他虽不需要小雪替他做这些,但这的确是近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那小丫头怎么能可爱成这样!随便一出手就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华惟深一时百感交集,手指抚摸着留有她笔迹的信函,彷佛想透过这个动作,遥想着自己抚摸她滑腻肌肤的美好感触。
这份情,他领了,事后他一定会用她喜欢的方式,还给她。
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折好,妥善收进了怀里,华惟深又看向那个小包袱,拉了过来在桌面上打开,当包袱布一摊平,几颗苹果就这样滚了出来。
华惟深眼明手快地将苹果捞回,不过其中一颗还是滚向了桌子对面,就要从桌缘落下时,天机稳稳地接住了。
就这么一个没什么价值的果物,被天机接到了,按华惟深的脾气应该就会赏他了,天机对苹果没什么好恶,但还是会收下,于是依往例就要放入自己怀中。
“拿来。”华惟深朝他伸出手,眼神锐利。
天机心头一动,慢半拍地想到这是小雪姑娘送的啊!能和其他苹果一样吗?连忙又将苹果双手送回华惟深手中。
华惟深拿回了苹果,若无其事收回那个小包袱里,接着朝天机说道:“你可以下去了,本侯交代的事记得办好。”
“是。”天机很快退出房门之外。
然而当天机在院子里一个低身就要飞纵而去,人还没跳上围墙,突然想到什么,动作猛地一变,差点没从半空中摔下来,落地回到原位之后,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那个……主子根本什么都还没交办啊!
不过天机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再回去打扰主子吃苹果,只能苦哈哈的在外面等着,心想这应该是报应,谁叫自己方才眼神不好,居然想吞了小雪姑娘送主子的苹果。
而屋里的华惟深,果然在天机离去后立刻摸了一颗苹果出来,也不削皮,用布巾随便擦了擦,就这么吃了一大口。
入口甜中带酸,爽脆多汁,华惟深几乎享受得闭起了眼睛。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苹果。
第十一章 登基日的大反转(1)
过了一个年,百姓的国丧除了服,到了二月十三,也就是钦天监算出的登基之日。五皇子福子胜等了这么久,在朝廷里与对立的朋党斗智斗勇,还要在父皇面前卖乖讨好,在百姓面前塑造良好形象,为的就是这一天。
大典之前,司设监于皇极门安陈御座,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在一切前期预备完成后,先遣官告天帝宗庙及社稷,福子胜身着孝服,告神灵及先帝的牌位。
到了正时,福子胜换上十二章衮衣,顶戴十二章旎冕,鸣钟鼓,卤簿仪仗前导,登上皇极门,登基大典才算正式开始。
此时百官已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过了金水桥,于午门内广场等候。
需等到新帝下了皇极门,进入皇极殿就座,官员们才会依官职高低进入皇极门,上表行礼,最后由司礼内监宣读诏书,大典至此完成。
当福子胜于皇极门上看着百官乌泱泱地站成一片:心中那种豪情壮志、意气风发,着实难以言喻。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会坐上至尊大位,那些挡在他面前的大石,诸如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甚至是自己亲生的父皇,迟早都会被他一一铲除。
他的最高成就,就在不远的前方。
完成了一切礼仪,他下了皇极门,正要步向皇极殿时,突然皇极门前鬼魅似地出现了一队人马,拦住了新帝的仪仗。
变生肘腋,卤簿仪仗马上成了护驾的队伍,福子胜气急败坏,百官更是惊慌失措,仔细一瞧,那拦住新帝的竟是锦衣卫,而立在锦衣卫正中的,不正是那消失了好一阵子、被通缉中的凤翔侯华惟深吗!
但见华惟深衣袂飘飘,俊挺如美玉翠松,双目光射寒星,即使处在一群肃杀冰冷、形貌英伟的锦衣卫之中,仍是极为抢眼,前一段日子的潜伏落魄,似乎没有减少他的风姿半分。
福子胜在此时却没有欣赏美男子的心情,相反的,华惟深越是耀眼,福子胜心中越是愤怒。“华惟深!你竟敢破坏朕的登基大典?这是想造反?”
华惟深面不改色,声音清朗地道:“福子胜,你这弑父之罪臣孽子,没有资格坐上这个皇位!”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午门广场中每一位官员的耳中,众人不由惊呼连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赵首辅首先站了出来,指着华惟深气得发抖,“华惟深!你胡说八道!你才是罪臣,弑君之后还想造反,来人啊!还不快把他拿下……”
然而不待赵首辅的话说完,重重包围的锦衣卫之后突然带出一个人来,那人双手被细绑着,头发披散,穿着一袭脏污的道袍,待那人被带到众人面前,锦衣卫抓着他的头发让他抬头,站在前几列的官员们都能看得清楚那人的脸,几乎是齐声喊了出来――
“元熙真人!”
元熙真人不是被斩首了?怎么可能还出现在这里?
此时,华惟深微微抬手,不知是他气势太足,还是众人对他都有种隐然的畏惧,原本窃窃私语的广场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来解释元熙真人的死而复生。
“要拿下我,也先等我把话说清楚。”华惟深淡淡地瞄了赵首辅一眼,才简单解释道:“元熙真人是被我提前暗中带走了,免得被福子胜及赵家灭口,先前砍头的只是一个替代的死刑犯罢了。”
接下来,他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这个元熙真人,其实是福子胜及赵家买通的假道士,为了让他闻名四方,之后用来取信于先皇,在元熙真人入宫一年多前,就假作云游至正阳观,施展各种幻术戏法,成了正阳观的观主,吸引香客游人,借悠悠众口短时间内迅速替他扬名。”
“华惟深,你捏造之言没有证据,岂可诬赖于朕!”福子胜表情有些异状,但仍色厉内荏地反驳。
“本朝对道人规定严厉,欲取得度牒,须札付各地道录司考试,通过后才能发给。而这个元熙真人在龙虎山时是没有度牒的!”关于元熙真人的底,华惟深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而元熙真人后来入宫后的度牒,其实是皇后赵氏威胁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要求他发给的,这就足以证明,元熙真人根本就是赵家安排在先帝身边的人!”
他不只铿锵有力的指控了赵家,还让锦衣卫又带出了一个人,赫然就是那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徐郎中。
只见那徐郎中声泪俱下地道:“本人徐定,忝任祠祭清吏司郎中,愿为华侯爷证明,那元熙真人的度牒,是皇后以本人全家的性命,逼迫本人为元熙真人假造。若有人不信,可亲自至礼部查阅正式道人的度牒纪录。
“本人留下了一个破绽,便是那元熙真人取得度牒的时间,本人是按实登录,发出的地点也写明了是祠祭清吏司,也就是说元熙真人在两年前根本还不能算道人,更不可能在其他省分取得度牒,岂能行道人之事?”
华惟深接着他的话说道:“徐郎中的亲人一直被赵氏控制在手上,幽禁在赵氏名下的庄园里。前些日子被本侯救出,他们亦可作证,因为他们在庄园时曾试图逃跑,被赵氏的人追回,这过程许多庄园佃户及附近村民都看见了,足以证明他们的确被抓到了庄园之中!”
“也就是说,赵氏及福子胜早早就筹划要毒杀先帝,所以安排了元熙真人这么一个人推荐给先帝,让先帝命令我亲至龙虎山将其迎回。而后为掩饰元熙真人的身分,赵氏才威胁徐郎中为其办理度牒,让元熙真人的身分在宫里能核实无误,接着元熙真人便可以在先帝身边兴风作浪、炼制毒丹毒害先帝!”
华惟深的解释条理分明,让赵家毫无反驳的余地,因为不仅元熙真人在众人面前承认了所有罪行,还顺带拿出皇后与他勾结的密信为证,就连祠祭清吏司的徐郎中亦出来替华惟深作证,还拖着全家人的性命一起。
群臣闻言哗然,看着福子胜的眼神都不对了,而面色铁青的赵首辅身边更是默默的被清出了空位,每个人都本能地离开他一段距离。
福子胜整颗心都凉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好辩机巧的人,过去给大家的聪明贤能形象都是赵氏刻意替他塑造、叫他演出来的,如今在这种情况下,他竟不知如何为自己解释。
“福子胜,你还有什么话说!”华惟深觑准了福子胜心理最脆弱的时机,冷不防大喝一声。
福子胜浑身一抖,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的情况下,他只能靠自己脱困,于是基于求生的本能,他选择将责任推给了别人。
“就算……就算元熙真人真是被买通,用来毒……毒死父皇,那也是母后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与、与朕何干?无论如何,朕依旧是父皇指定继承皇位的人……”
说出这样无耻的话,着实令群臣对他更加鄙夷,就连原本支持他的官员,心里都拔凉拔凉的,后悔莫及。
一个无能又懦弱的领袖,遇到事情只会推卸责任,今天他连亲生母亲都能推出来顶罪,改日他们这些在他麾下的人,会不会也随时成了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