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琛曾说,苏涿光极少表露自己情绪,也不会让人发现他内心真实想法。所以乔时怜时时通过他的反应,猜他喜欢与否,有无生气。如今看来,她觉得自己猜的应是八.九不离十。
但很快,她便察觉他不止是吻。
急切,几近是狂躁,不顾她的意愿。
乔时怜按捺下欲抽离而出的本能,神色微滞。
他还在生气吗?自己都这般由着他来了,他怎么会这样?
未几,惊慌之中,她才知晓他欲做什么。紧接着她尖声发出断续的音节,指甲已深深嵌入他的后背。
乔时怜的思绪早已抛至九霄,她无暇再猜他究竟是为何成了这番模样。她本就对这未知之事充满恐惧,眼下他不由她抗拒,她切实感受着酸胀疼痛,脊背发麻,不适而难忍。
偏偏在她强忍着心底不安,想要拥他入怀之际,他竟拨开了她的手。
她见他眸底的拒绝彰显,似冷水倏忽浇下,把她置于如此难堪之境。
一瞬间,失落之感溢满心口,乔时怜觉着酸楚异然,她抬起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亦不为所动。旋即泪水不断跌落,她委屈至极。
明明嫁给他以来,她因自己利用了他感情心怀愧疚,又感念他相助之恩,这才处处为他着想,生怕她顾虑不周,有负于他。可他浑然不顾她的感受,她心底随之动摇了几分,他真的喜欢她吗?
他推弃并拒于她的模样,让乔时怜不可避免地忆及前世,她被人人所弃的境地。她伤心的不是她被弃,而是在她拥有了所亲所爱后,依然被弃。就像她拥有着眼前人的喜欢,依然会被他弃于一边一样。
却不想,随后他虽是仍欺身而来,续连着此前亲昵,但她已无心思。几番推搡之下无果,只得在哀婉泣声里,至河倾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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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山抹微云,秋霜露浓。
天光渐明时,苏涿光独身坐于书房内,其宽敞的衣袍松落,露出后背道道裂开的血痕,极为惹眼。
少顷,他略有烦躁地把身前一应药罐撇落至地,咣当碎声里,他兀自越过碎瓷,从柜里拿出一黑瓷小瓶,拨开塞口,把瓶中药液胡乱地倾倒在背上伤口处。
闷哼之中,他猛地伏跪在案边,剑眉拧起,似是极为痛苦。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
彼时他在宴中不知何时着了道,那浮起的灼热让他理智渐失,他勉力控制自己,次次推开乔时怜。
可他最后还是失控,甚至伤了她。
他越不想接近她,心底埋藏的念想就越盛。
后半夜里,他全然不复清醒,不受控制地逼向她,直至天明方歇。
纵是他那时意识朦胧,可她的哭声切然,尤为凄凄。
他想,她那时一定很疼,很无助。
如今醒来,或许她会恼他怨他,甚至是…恨他。
但他不敢去想。
那会儿熹色正微,苏涿光抱她回卧房时,她早已半昏半睡了去,一双敛着秋波的眸紧阖,濡湿的长睫仍轻颤着,她的不安展露无余。
而待他把她安置好后,苏涿光悄声退离了卧房,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了这间书房里。
一面回想着,苏涿光攥紧了捏着瓷瓶的手,他额角青筋暴起,细密冷汗雨下,那含霜饮雪的眸底淀足了悔意。
不多时,闻敲门声而起。
他收正着心绪,站起身拢好衣襟,复了冷峻神色,稍哑着声,“进来。”
来人是为季琛,他瞄了眼满地碎落的药罐,结合苏涿光此时的模样,奇道:“你这干嘛呢?脸色这么差,还没缓过来呢?昨晚你宴中出事,我可是为了此事查了一宿。”
提及昨晚,苏涿光眉峰聚起,抿唇不言。
季琛盯着他越发淡漠的面:“不想知道?不想知道的话,那我可就走了啊。”
话虽如此,季琛却没走。他觉得苏涿光极为不对劲,接而他步至苏涿光跟前,左右打量着他,“真不理人啊?”
随后他瞧见案处放置的黑瓷瓶,咦声:“腐生膏?你用这东西干什么?这玩意我都拿来审讯嫌犯,防止他们伤口长好,也可借着这膏折磨他们,让他们痛不欲生。”
苏涿光折身走至窗前,背对着季琛,不耐道:“吵死了。”
季琛始才留意到他衣袍缘处的血迹,定睛看去,应是随着那袍下的鲜红浸出,他蓦然出声,“等等。”
话落时,他垂眼瞧着那置于案处的黑瓷瓶塞口未合紧,似是匆促盖上的。
一个大胆猜测遽然浮现心头,季琛为之一震,随即惊异之色覆上眉眼,他拔高了声问着苏涿光,“你不会自己用了吧?你疯了?!”
季琛不知他如此做的缘由。那腐生膏是可使伤口血流不止,且难以愈合的毒药,百害而无一利。虽这毒药不致命,但其致人痛苦的程度在诸多毒药里,一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可据他了解,这么多年来,苏涿光从未有这样的自.虐倾向。哪怕当年因苏夫人亡故,年少时的苏涿光郁郁寡欢,也从未有意这样作践自己。
苏涿光生有傲骨,是对此等行径不屑的。哪怕欲追随亡母而去,他亦是宁可折戟沉沙,殉身于沙场。
殊不知,这是苏涿光对自己的惩罚。
苏涿光淡然说着:“有话就说,没话走人。”
季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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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某处,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
“废物!”
一道喝声穿过庭院深深,抖落枝头残雨。
方杳杳居高临下地望着叩首在前的暗卫,那圆净面上此刻显着几分阴郁,她沉声说道:“我问你,昨夜我让你端给太子殿下的酒,怎么毫无作用?”
暗卫将头埋得更下:“主…主子息怒……”
“昨夜小的本是要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结果中途被宫人当做献酒的叫住,一并给了我好几壶酒……那酒都是献给权臣贵胄的,毫无差别,小的一时没能分清…许,许是送错了…”
方杳杳脸色愈冷,这才明了来龙去脉,她怒极:“那你为何不早说?”
她好不容易在这中秋宴赏会上,以精心准备的才艺博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哪曾想半道杀出个本是无法参与宴赏会的周姝,将风头尽数夺了过去。即便她怀疑是乔时怜为周姝作假,可她没有证据。
就连秦朔也不知怎的被鬼迷了心窍,竟对周姝另眼相看。
她为了秦朔,再三放下尊严。可到头来,秦朔根本不把她放心上。
她对此心怀怨怼。
是以彼时方杳杳望着闷闷饮酒的秦朔,计从心起,吩咐暗卫扮成了宫人模样,为秦朔送去她备好的药酒。这酒,是她费尽心思才寻得,初尝时并不猛烈,会随着时辰推移,药劲越发汹涌。
但她掐着时辰,刻意接近秦朔之时,却发现他根本未有反应。甚至因其心情烦躁,秦朔推开了她,冷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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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将军府。
季琛将他洞悉的一切和盘托出,“事情就是这样,那方杳杳偷鸡不成蚀把米,离席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
见苏涿光默声而立,仍是心绪不宁。
他悠扬着语调续道:“我可是循着蛛丝马迹,才找到了罪魁祸首。你倒好,我这一上门来,连杯水都不给请我喝,还摆着架子不理人。”
苏涿光简言答道:“在想事,没空。”
季琛嘁了一声:“想什么?你如今还能有什么心事?我瞧着你二人琴瑟和鸣,感情至深。昨夜你在宴中不适之时,她可比谁都着急。”
“主子!主子!”
风来的嗓音不合宜的闯入。
苏涿光皱起眉:“什么事?慌慌张张。”
风来哆哆嗦嗦禀道:“不好了…少夫人,少夫人她……”
第36章 36 、散心
京郊外, 一小丘峰顶。
云山青,暮霭沉沉,风凛凛。
一纤薄身影静坐小亭凭栏边, 望着远处苍茫渺渺,云起云落。
乔时怜已在这里待了好些时辰。
她今日过午后才苏醒, 只觉浑身似是散了架,酸痛不堪。此后她瘫软在榻上半晌, 直至秋英担心不已, 入寝服侍她梳妆,乔时怜始才从昨夜疏狂里回过神。
“少夫人,咱们出来有些时候了,还不回府吗?”
西风候在一旁,忍不住出声问她。即使神经粗条如她,也看出了乔时怜的异常。今日乔时怜提出想去散心, 西风还以为是同少将军一道, 二人携手闲游。出门之际,才发觉唯有乔时怜一人。
一日将过,乔时怜不曾展颜半分, 其哀眸凝眉,神情悒悒。
“我见这秋意正浓,风也清凉,想再多待一会儿。”乔时怜随意找了个借口。
西风得到乔时怜答复时, 心下疑惑更甚。她记得, 从前少夫人并不这般伤春悲秋。
西风忆及当初自己接到苏将军命令, 将往乔家成为新主子的暗卫时, 她潜意识里有些抗拒。她觉得姑娘不过是个羸弱盈盈的女子,好生麻烦。当然想去这般想, 应尽的职责她也不会落下。
但正是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为了给三暗卫准备见面礼,不辞劳苦地跑遍京城,寻得上好的护甲作礼,此后还至京郊寺庙求得护身符赠予他们。
“你们保护我,这些东西保护你们。”
这是彼时乔时怜柔柔笑着,把赠礼给他们时所说的话。还扬言,若他们不收下,她便不认他们做她的暗卫。
西风想,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人想要保护暗卫。暗卫生来的职责,就是在不见光的天地,死忠于主,哪怕喘着最后一口气站不起来了,所剩残躯也得挡住伤害主子的一切。
被训成世间最冷硬的刀,竟有一日会为人在意。西风无比动容,连着东北风二人亦然。
可就是这从前□□风的人,如今连着笑也勉强。西风不由为其揪心起来。
“府上大夫叮嘱过,让您少吹些风,否则容易着凉。”
西风话毕,又试探性提着话茬,“要是您又病了,少将军他…”
“西风。”乔时怜打断了她未完的话。
西风当即会意。看来这心症的结,是少将军引起的。
随后她暗自理着满肚子的措辞,又回想着话本里那些安慰人的桥段,效仿着对乔时怜道:“少夫人若有愁绪难解,可以说给我听。东北风他俩大男人,瞧着就是不会安慰人的。”
旁处守着的东北风二人闻言垮了脸,但顾着大局,他们也未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掠过,乔时怜低落的嗓音道来:“西风,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
西风点点头,“嗯我知道。我刚到相府的时候,就察觉少夫人晚上睡不安稳。有次少夫人夜半醒来,发现屋里烛火全熄了,被吓得够呛,我当时听到少夫人惊叫,还以为有刺客。”
彼时她险些以为乔时怜有什么怪癖,入睡时非要将屋中火光点得通明。
乔时怜续道:“那个梦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待我很好。哪怕我对他们说,我想要天上的星子,他们也会想着法子为我摘来。”
西风眨了眨眼,“既是如此,为何还会是噩梦呢?”
“因为他们就是太好了。”
乔时怜出神地望着渐暗的天色,“好到让我盲目自信,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安心拥有这一切。但后来一朝清醒,我才发现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让我难熬。”
西风若有所思,“这些好都是假的、骗你的吗?”
乔时怜摇摇头,“不,这些都是真的,所以才会是噩梦。如果一开始就是假的,失去也无可厚非。但从始至终,他们对我的好是真的,这个梦再上演无数遍,他们还是会对我好。”
西风问:“那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噩梦?”
面对此问,乔时怜默然良久,她才幽幽答言:“人的心往往会在乎很多东西,但总会有遇到有所抉择时,然后便会不得不放弃一些在意的,而我就是被他们放弃的那一个。”
她的声线极为沉静,像是早已接受这话中种种,任随心口寒凉恣生。
却未见,离小亭不远之处,落枫飘零,一人藏身暗影里,眸中含着浓重情绪。
东北风二人先是听闻有人接近,而待看清来者,他们又别过头去,假作未见。
苏涿光徐徐走近,目光半分不移地凝望着她。其间对话,一字不落地被他听了去。
所以她不安,是源于此吗?
她害怕待她好的人,最终仍会弃她而去。
西风沉吟道:“少夫人是觉得,少将军也会如此吗?”
“我不知道。”乔时怜实诚答着。
她又怎会明了他的心思?她觉得,她委实猜得有些累了,也不愿再去猜了。终究他是抗拒于她的。
似是瞧出乔时怜的伤怀,西风接着劝言:“少夫人,您难道看不出来,少将军待您的特别吗?少将军回京两年,苏将军一直为他的婚事愁心,他却无心娶妻,父子二人为此吵架屡见不鲜。”
“为何无心娶妻?”乔时怜问。
“不知道。但因为少夫人,少将军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和苏将军说话,甚至打破原则娶您为妻,少夫人难道还觉得少将军对您心意尚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