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通明, 沿泉而置的窄低案几放有银盘, 其上尽是剥洗好的葡萄,圆润饱满,如紫玉晃着银光,略着剔透之色。还有她喜食的糖糕早已备好,其旁静置的玉壶装满了琼酿,由着波光微漾。
乔时怜以袖捂面, 掩不住口中惊呼:“这、这怎么还有一处温泉?”
她更是惊于, 这里像是苏涿光提前布置好的。
她忆及很早之前在京城时,她就对苏涿光说想要去京郊处的温泉。奈何至天寒,京中贵人相赴暖池时, 那处她喜欢的汤池子被秦朔重金包下,此后她便闭口不提,再也没说过想去温泉。
每每苏涿光问起,她便找借口推脱。她可不想自己兴致被厌恶之人破坏, 索性就当忘了这事。
没想到苏涿光一直记得, 还在遥遥西北为她布置好了一切。
苏涿光问:“不是阿怜说, 想要沐浴的吗?”
他那时和裴无言交谈, 如何哄妻子开心时,裴无言给他支了三个招。
一是满足她的任何需求。像是裴无言所说的一夜…苏涿光觉得极为不可行, 他可舍不得这样折腾乔时怜,故他想到了此处温泉;
二是尽可能的说好听的话哄人,不管夸张与否,好听就成。诸如“夫人天下第一美”这般…但苏涿光心想,他的夫人本就是第一美人,这种话说出来不算做哄,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应是哄不了她;
三是服软认错,甭管此事如何,一味地硬刚不让步,就等着追到兰泉极地吧。兰泉极地,是西北当地人认为的天穷地尽处,意思是怎么也追不回来。
此番乔时怜已雀跃着步子走上前,难藏的欢喜溢于言表,“苏涿光…你是会变戏法吗?”
苏涿光稍回过神:“嗯?”
乔时怜解释道:“我小时候看过那些西域来的戏班子,他们连活人都能一下子变出来。”
她只是想以此表达,他给她带来的足够惊喜。
听着她稍有激动的声线,苏涿光终是松了口气,“喜欢这里吗?”
乔时怜已褪去厚重的裘衣置于架处,侧过头嫣笑盈盈答言:“喜欢。”
他续道:“这里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且当是我们二人的私会之地。”
乔时怜听着他口中所说的“私会”,心底更是有着什么东西勾得她痒痒的。在远离尘嚣世俗的此地,抛去了各自身份与怀揣的顾虑忧患,唯有不被相扰的彼此,可抒怀,可畅心,亦可极乐。
旋即苏涿光迟疑着问出了话,“那阿怜还生气吗?”
乔时怜闻言笑意一滞,她回身步至苏涿光跟前,沉声说道:“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用什么毒药弄伤自己。”
苏涿光当即应允:“好,都听你的。”
但未听得她回音,苏涿光又再举手作誓,冷冽的嗓音郑重,“我苏涿光对天发誓,一定爱惜自己,绝不自伤。若有再犯,我…”
话还未完,他察觉唇畔被一纤细温凉的指腹阻止,接而她道出的话有些慌神,“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他是战场杀伐之人,时时行于生死一线,她怎敢让他发如此毒誓?
苏涿光颔首,改口说道:“若有再犯,就让阿怜…永远不理我。”
对他而言,这是比之人神共弃还要狠毒的背信惩罚。
似是担心她难以消气,苏涿光从怀中拿出一白纸黑字于前,“这是立据,我临时让北风拟的。”
乔时怜接过那所谓的立据,尚还不明是为何物,展开细看时,这才知今日苏涿光约她前来此地,是做了多少的准备功夫。
只见立据写着:庚卯年三月初九,苏涿光无意致阿怜伤神,因一念……以上种种,皆有悔过,往后定会珍之重之,望夫人劳心督促。如冥顽不改,则由阿怜自行定夺家罚,亦可将此立据予苏将军,以家法规劝,直至纠正。
立据尾处惹眼的红纹,是苏涿光盖的指印。
苏涿光试探性问:“这下阿怜可放心?”
他想,若要服软,终归是这白纸黑字最为妥当。口头说的话,她难免会不信他。他无声叹着气,这也是他自作的,谁让他此前瞒着她的事不少?
乔时怜轻声答道:“那我收下了。”
她早在他这些精心为着哄她的准备里消了气。除去她恼他瞒着自己自伤,她亦是心疼他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去解相思。
他好傻,他真的好傻。
想到此处,乔时怜觉着眸中渐热,她悄声踮起脚,在他面颊落下一吻,低声呢喃着话,“苏涿光…以后你想要,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就不必再用自伤的方式去留住什么所谓印记。
却是觉着腰间一紧,他已在她将要退身离去时揽她入怀,“阿怜说的想要…是什么想要?”
他刻意重复着话,饶是乔时怜此番垂着眼,不知他是何神情,但这话中的危险意味,让她想要听不懂都难。
她一时觉着口中的字眼滚烫起来,“就,就是想要,还有别的…意思吗?”
发觉她的羞赧,苏涿光亦未多挑逗她,他顺着她的腰身往上,掠过她稍含了几分凉意的肩,“阿怜外衣都解了,再不到温泉里去,怕是要着凉了。”
乔时怜抬眼看着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绷带,忧心起来,“你身上的伤…也可以到温泉里吗?”
“这温泉里添了不少珍稀药材,正是在这温泉里可以加快疗愈伤势。”
苏涿光话毕,怕她放心不下,又道:“我问过于大夫了,他也亲口承认了此温泉的药用。”
乔时怜闻言,径自摸着他的衣袍系带解了起来,“那你赶紧去待在温泉里面,多泡泡。”
提起他的伤,她总是格外紧张与在意,连着宽衣解带比之寻常都快了不少。
只是她忽略了一点,从前她在将军府内,因苏涿光知她怕羞,像是“坦诚”相对这等事并不多。多数是在湢室里,她浑身无力时由着他濯净。但她从来是埋着绯红的脸,不敢多看。
而在卧房时,夜色阑珊,有着层层叠叠的锦衾遮掩,摇晃的烛红抹着重影轻藏。加之他曾受伤为他上药,她至多也是看惯了他那新伤旧疤交纵的痕迹,其余的她从未细眼瞧过,也是没那个胆子。
以至于当她心无旁骛地将之尽数褪去,她垂眼之际撞了个正着,这样的视觉感官是难以形容的。无疑的是,比之从前带来的冲击更大。她下意识叫出了声,“啊!”
苏涿光握住了她匆促收回的手腕,“我看不见,阿怜带我去温泉可好?”
他知她是因什么而生羞,但终归这样一步,是需要他有意引导她去适应的。他认为在她面前,这算不得什么见不了光之事,他不过是希望她能多一些认知了解。就像她一直不敢眼见的画册,既是她难以面对,那就让他帮她。
纵然她早已逐步习惯,但他知,她从前如此配合他,是她愿意,非是代表那份羞耻感随之褪去。
乔时怜通红着面,牵着他至泉沿,此番借着渐湿浓的暖雾,热气盈满,她才缓过神。
她脱下鞋袜,脚尖点着水面试着水温,莞尔道:“这水温合宜,应是刚刚好。”
虽是瞧不见她在做什么,但她为防着摔滑,试水温之时紧紧拽着了他的手。他感受着她动作微晃,足尖点水的轻响,不自觉地勾勒出少女娉婷,眉眼如月,雾间戏水的模样。
他心头微动,径自将她横身抱起,跃身至了温泉里。
“苏涿光——”
水雾溅起的一瞬,他听见她小声抗议着。
他知她又想碎碎念骂他,或是同他吵闹了。
但不得不承认,在昏黑无光里,他想要听她这般断续嘟囔着,他便可以以此想象出,她面容此刻是何等神色,是那黛眉稍稍一蹙作恼样,还是朱唇轻轻撅着以示不满?
或是在这水软雾温之中,泼墨般的青丝散于水面,湿漉之色更添得她容颜妍丽,鬓角浸作云山,面颊氤氲酡红,一双含情的眸子敛着秋波,定定看着他。
那双眼,从来都是最为动人的,他从前总会不由得迷失在那眼里,以为自己着了什么道。直到和她成亲后,他才知,那叫做动情。
只是这些他暂时不能眼见,唯有去凭着她的面容去想象。
哪怕他很想去知眼前的她,是什么模样。
乔时怜在苏涿光出神之时,已游至泉沿处取来银盘的葡萄,她拈起一颗浅尝后,眸中一亮,“苏涿光,这个葡萄好甜!”
苏涿光应道:“这些葡萄是在冰窖储存的。若阿怜再等个半年来,可以吃到新鲜的,应当会比现在这个更甜。”
“我喂你。”
乔时怜话落时,他听得水面徐徐拂开的响动,他只觉唇畔一凉,紧接着丝丝带着甜意的汁液入口,还有着她身上的兰息逼近。
她将咬了一半的葡萄,喂到了他嘴里。
苏涿光怔神之际,循着那酸甜吻住了她的唇。他本以为乔时怜所说的喂,不过是拿来几颗葡萄给他。
哗啦水声里,乔时怜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尽力回应。
此番她想的尽是篝火处西风同她说的话。
西风说,若想要苏涿光的双目复明,有一法子,即是调动病者全身阳气解毒。至于这调动阳气,则是男人在动情之时自发而成的欲念所成,挑起的情.欲越盛,越能攻克毒性。
是以此法如何做显而易见。她想着苏涿光是她的夫君,此事她去做,亦合乎情理。只是乔时怜一心顾着苏涿光的眼睛能否恢复,丝毫未去细想这等错漏百出的话有何不对。
直至她察觉水中的不对劲,“苏涿光…你…”
第63章 63 、静好
泉映暖波, 水雾轻缠。
“苏涿光…你……”
乔时怜吻着苏涿光的间隙,察觉在烟影朦胧之下,他的指腹随着律动的热流, 假作不经意拂过她没于涟漪下的水软,似及未及, 若轻若重,很快便被她瞧出他是故意的。
她抬眼看着如纱氤氲里, 他未束的发似墨散于水中, 两指宽的眼纱穿过发间,雾色绰绰,他端端的宛若八风不动的谪仙,恍不可及。偏偏正是这样瞧着无所欲求的面,在那水下徐徐掠掠,逐步点引着她的念。
她不由得轻嗔了一句:“登徒子!”
苏涿光面不改色, “不仅是, 还流氓,下流,无耻, 变态,混蛋。”
乔时怜听他细数无遗地重复着他的话,她抬手挽起水帘,指尖捏着他的面颊, “你…你知道就好。”
却是得一温热浇落, 他的掌心已揽住她肩处湿雾。
“所以阿怜不觉得, 你在一个登徒子面前, 设下的考验太难了吗?”
苏涿光顺势把她向自己贴得更近了几分,他稍稍低下头, 埋在那水面波澜与玉柔花软相接处,唇间呵出的热气盈满她怀里,“更何况,这个登徒子是心悦你的。”
他的吻极深,像是印证他话中所言,他是心悦于她的,所以才会想要去贴近,去从彼此体温里汲取种种。微晃的水似是愈热,乔时怜借着泉水浮沉,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她想,她应是照着西风所说去更加主动。但所谓调动他的欲念,对她来说似乎太过轻而易举。
她只是像小猫轻挠般咬着他的后颈,纤手心疼地抚着他臂上那不断被加深的印记,她便能听得他渐沉的气息拂过水面,荡开水下更为错乱的动作。在这暖意覆灼浑身里,她分不清究竟是陷入了温热泉中,还是溺于他炽烈里。
苏涿光抛却了从前惯于锢住自己的念头,诸如理智,冷静与自持。他好似从不擅长在她面前持有平常的模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以为放纵自己放出了心头的凶兽,所以他加以枷锁,克制,日日囚住摇摇欲坠的牢笼。
到后来,他偶然发现,能够以疼痛的方式去维持这道满是裂痕的枷锁。却不知不觉,将那疼痛铸成了相思的印记。从此他再也难以持住这道破裂的锁,在她温柔以应,心疼抚着之时就彻底沦陷。
爱意从不是隐忍克制。
他从前在面对自己迥异一面时,就该知,这是他需要去直面与开释的。心中那道浓烈欲望非是会伤她的凶兽,而是因动情而生的念头,经由与她的朝朝暮暮,成为了她渴求着的回应,她不安时的着落地。
这是情之一字所起之处,他不该锢住它。
水声潺潺里,他系于发处的眼纱不知何时滑落,浮于波纹晃漾的水面。她在促然声中掠起掉落的眼纱,撩起水涟正欲为他重戴于好时,他却指尖缠住那眼纱,摸索着她的面容,将她的双眼缚住。
双目忽被缥缈湿沉的白纱遮掩,失去视觉的凭靠,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不敢松开分毫。她更是怕会不慎掉入水里,虽然知他会护住她,可她总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却是在此间隙,他的侵占显得更为深重,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断续的低啭吟声。
“苏,苏涿光…”她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在这样难以眼见之时期待着他的回应。
“我在。”苏涿光捧着她的脸颊,以唇齿席卷热意,占有着她的气息。
随后他徐徐抬起眼,试图看清她的面容。如今他的视野经由用药恢复了些许,他能借着烛火,勉强辨清咫尺前她模糊的轮廓,那青丝沾湿间,湿漉漉的白纱拨开雾气。只是更多的,他还难以得见。
“阿怜。”
纵使他很想看清,偏只得依着其余的感官去听去触碰去交融,来得到他想所见,是以他的动作更为让她喉中娇音连连。
她却极为紧张,攀着他的肩怯声说着,“要…要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