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就从今晚的家宴开始。”
……
今晚的家宴是虞幼真自结婚以后回虞家吃的第一顿饭。她早早地就给家里人打过了招呼。是以虞家人都会到齐,虞老爷子也会列席——老爷子近来身体状况不太好,但听说疼爱的小孙女儿要回来,他专程从医院回家,就为了吃这一顿团圆饭。
虞幼真到家时,正是下午五六点的光景。
斜照的夕阳穿过庭院茂密的柠檬树,漫入屋内,给玄关处摆着的古董花瓶和地上铺的白色长毛地毯都温柔地刷上了一层暖光。
屋内的摆设宜一应俱像她出阁前的模样。
她不禁恍了恍,这样熟悉的场景……仿佛她只是去学校上了一天的课,傍晚回到家准备吃饭,而不是婚后回娘家。
温恂之感觉到她的眼神滞住了,他搭在她腰间的手指微一用力。
“温太太,你怎么走神了?”他低声说。
虞幼真回过神来,对他歉意一笑,带着他换了鞋往屋内走。她四处张望,只在屋内看到了帮佣,却不见家人的身影。
她随机叫住一位佣人:“怎么不见爷爷呢?他不在家吗?太太们呢?”
那佣人看着有些面生,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所以然来,虞幼真放弃询问他,决定自己去联系他们。
也是这时,门外传来喧哗的声音。
两人转身望去,正是虞家人,大家都簇拥着虞老爷子,从外边走进来。赵瑞心正推着余老爷子的轮椅,她看见女儿回到家了,不由得露出喜色。
“幼真!”
虞老爷子闻言抬抬眼,也笑起来:“真真呐,回家啦。”
虞幼真连忙过去迎接他们进门。
老爷子和赵瑞心进门后,门外跟着的大房的人也都相继进来了。他们脸上本来还带着些微的笑意,见到了虞幼真和温恂之,那点笑意便变得浅淡且表里不一起来。
郑婉茹上下打量了一下虞幼真,见她面庞光洁,面色红润,显然是日子过得极滋润的。她一想到近些日子,虞家大房和她娘家郑家所受到的打压和影响,内心便有些不忿,本想出言讽刺一二,可望望她身边的温恂之——
他的手放在虞幼真的腰上,像极了召开股东大会那天的回护虞幼真姿态——自从进了虞家之后,他的手就牢牢地扣在她的腰间,横看竖看,他们都是一对恩爱情深的新婚夫妻。
郑婉茹话到嘴边,忍了又忍,脸色变了又变。她想到过去的惨痛经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哟,咱们家的小千金回来了。”
虞幼真只当做没听见她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对她微一颔首,淡淡地叫了声:“大伯娘好。”
她嘴上打着招呼,但态度并不热络,转头就带着温恂之跟虞老爷子和赵瑞心说笑去了,全然将他们大房晾到了一边。
郑婉茹心下不悦,实在是忍不住。她刚想仗着长辈的身份说她两句,那边虞老爷子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他抬了抬苍老的眼皮,说:
“行了,别堵在家门口了,都进去吧。”
第30章
主人家一早就吩咐了, 说今天刚结婚了的小小姐会回家,因此佣人们早早地就在准备今天的晚饭。
不多时,管家章叔就来跟他们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下去用餐。按照规矩, 虞老爷子是坐在上首的, 他坐下来后向虞幼真他们招了招手,又拍拍他右边的椅子, 说:
“来, 恂之,幼真, 你们坐这儿。”
可这是主宾的位置,她不明白明明是回的自己家, 他们怎么却坐到了客人的位置。
虞幼真回头看了一眼赵瑞心, 赵瑞心笑着跟她说:“没事儿,坐吧, 这是爷爷重视你们呢。”
两人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温恂之坐在于老爷子的右手边,他旁边紧跟着虞幼真的位置。
大家都坐齐后,虞老爷子动了筷子,这晚饭便开始了。
因为今天是家宴倒也不讲究那么多,菜都上齐了。虞幼真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红魔虾, 是她最喜欢吃的虾,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温恂之注意到她的视线,与她耳语两句:“是不是想吃虾了?”说完, 他作势去取公筷,准备夹盘中的虾。
虞幼真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 手下的肌肉紧实,又立刻讪讪地缩回手。在他看过来后, 她不太好意思地用手指挽了一下自己耳鬓的碎发,说:“不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公筷夹了面前的红魔虾放到自己碗中,然后她犹豫了一下,也给温恂之也夹了一只,她记得他也蛮喜欢吃虾的。
郑婉茹正坐在虞幼真对面,在虞幼真夹虾的时候,她眼尖儿地发现,她的手上空空荡荡的,竟没有带婚戒!
她回想起来,刚才他俩也是碰了一下就分开了,虽然这对新婚夫妇从进来后表现得十分亲近,可这种小细节却显得不自然……莫不是这两人刻意表现得亲近的?又或者是他们闹了什么别扭?
郑婉茹用手巾抿了抿嘴角,心下有了主意,她笑着说道:“呀,我在这看着幼真和恂之两人这么恩爱,心里可开心了,”她话音一顿,话锋一转,说,“只是……幼真,你今天怎么没有带婚戒呀?”
虞幼真面色微冷,怎么又来了?她这大伯娘怕是存心不想让她好好吃饭。她放下筷子,正想回话,却没想到旁边的温恂之很快用小臂压住她的手腕。
这是让她不要说话。
她顿了顿,侧目看去,只见他眼睫低垂,正在不紧不慢地地剥着虾。他剥得很细致,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慢慢地剥开红魔虾的虾壳,白皙的手指和鲜红的虾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恂之阻止她,但他自己也没有说话,仿佛他刚才没有听到郑婉茹问的问题似的。
虞老爷子坐在上边,将众人的面色尽收眼底。
席间十分安静。
郑婉茹受到冷遇,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起来。虞义震见场面尴尬,不忍母亲被晾在一旁,便出来干笑着打圆场:“妈,你不懂,现在的时代不一样啦。”
闻言,温恂之笑了笑,说:“是不一样了。”
他终于剥完了那一只虾,并将那只剥好了的虾放到虞幼真的碗里,然后一边拿着手巾净手,一边侧头对旁边的佣人说:
“劳烦您调些酱料来,两勺酱油,少量糖和醋,香油几滴,姜蒜切碎,放些小米辣,少许葱花和香菜,不要忘了挤两滴青柠汁下去。还要一杯蜂蜜水或者酸梅汤。”
佣人被刚才那场面吓得不行,恨不得快点溜走,赶紧领命而去。
目送佣人离开后,温恂之这才抬起眼,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郑婉茹,道:“这事儿怪我。是我让幼真别戴的。她年岁小,还在上学,不好太高调。”
郑婉茹干笑两声:“有恂之你在,怕幼真就算是想低调,也会被旁人关注到吧?”
温恂之将手虚虚地拢在她的腰上,低眼看她,两人视线相接,虞幼真见到他那双眼睛对她弯了弯,声音温淡。
“不要紧。再怎么样,还有我呢。”
虞幼真眼睛微睁大,然后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低头看向碗里的虾。
温恂之的视线也挪开了,重新望向郑婉茹,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咬字清晰而温润:“大伯娘,你说是吧。”
郑婉茹哪儿能听不出来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还想再说什么,上头虞老爷子发话了:
“一个两个的都口水多过茶,今天的菜不好吃吗?来,婉茹,来试试这道菜,我想应该合你的口味。”
说这话的时候,虞老爷子的视线扫过在座的所有人,却只在郑婉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珠子浑浊,却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这是在让她闭嘴,不要再继续说话了。
当然也是给她一个台阶下。
郑婉茹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站起身用盘子接过虞老爷子夹给她的菜:“谢谢爸爸。”
晚餐继续进行。过了会儿,温恂之让佣人调好的蘸碟和蜂蜜水拿过来了,此刻虞幼真的碗里已经堆满了温恂之给她剥的红魔虾。
温恂之将那蘸碟和蜂蜜水都放到虞幼真的碗筷旁边,对她温声说:“蘸着吃,小心辣椒。”
虞幼真有点不太适应在大家面前这么亲密,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夹起一个红魔虾,把它放到蘸碟里滚了一遭,再夹起来往嘴里送。只是红魔虾和辣椒圈的颜色相近,那虾身上边粘了两粒红艳艳的辣椒圈,她没有发现。
于是,她一放进嘴巴就先咬到了那辣椒圈,辛辣的味道直冲鼻尖儿,辣得她眼泪直流。
她喜欢吃辣,但是又不怎么能吃辣。
温恂之见状,将那蜂蜜水端起来,递到她手边。
虞幼真也顾不得什么了,就着他的手往下咕咚咕咚灌水。温恂之皱着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说:“喝慢点,别呛到了。”
她胡乱点点头,仍旧是大口喝水。这蜂蜜水甜丝丝的,还在里面放了几个冰块,她猛喝了大几口水,慢慢地才把那辣给压住了。
她抬起眼,跟他道谢。那辣太霸道,她刚才被辣得够呛,眼泪险些流下来。她皮肤本就薄且白,一点点红都特别明显,现在眼睛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还有点肿。
温恂之的视线在她红`肿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钟,给她递来一块冰而润的干净的湿巾,说:“压一压吧。”
……
一顿饭吃完后,众人准备散去。大房的人因为刚才没了脸,也不想在此间多留,找了个借口就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虞幼真本想带温恂之跟爷爷和妈妈聊聊天,去别处散散步,当她这想法却没能成行。
虞老爷子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爷爷还有点事儿跟恂之说,你先去跟妈妈聊聊。”
虞幼真晃了晃老爷子的手,声音轻而软:“你们有悄悄话,不能带上我和妈妈吗?”
虞老爷子没有直接说不可以,而是笑着说:“真真乖。”
这都没有让步,虞幼真也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她下意识望了一眼温恂之,他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于是虞幼真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她挽起赵瑞心的手,说:“那好吧。”然后又说,“你们要快点喔。”
等虞老爷子和温恂之上楼后,母女两人也手挽着手向外边的庭院走去。
这是虞幼真结婚之后,她们母女俩第一次独处。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像一枚浑圆的银币。
今天她家人团聚,恰逢月圆之夜。
她们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在庭院里散步。她们的裙摆擦过蓊蓊郁郁的植物,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响声。
几日没见了,赵瑞心很想女儿,她的手握着女儿的腕子,捏了又捏,说:“没瘦。”
虞幼真便笑了起来:“妈咪,我这才去了几天,怎么会就瘦了呢?”
赵瑞心也望着虞幼真笑,轻声说:“除了你去英国念书那会儿,这可是你离开我最久的一次了。”
闻言,虞幼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
只见赵瑞心的面上浮现出些许回忆之色,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这些天啊,我经常想到好久以前的事儿,总是想到你小时候扯着我的裤脚,仰着脸喊,‘妈妈要抱’。然后我就会去看看你的房间,东西都是整整齐齐的,但是人不在啊。然后我就想啊——我那么小的一个女儿怎么一晃眼就长大了呢,然后再一眨眼就嫁人了。”
“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道路两旁的灯光温暖而柔和,照亮了赵瑞心的侧脸,虞幼真发现她妈妈的眼角细细的纹路不知何时又深了些许。
那一刻,虞幼真觉得像有人在她的心头狠狠地掐了一把,心里酸酸涩涩的。她反握住赵瑞欣的手,说:“妈妈,我这不在这儿呢吗?我还在呢,我又不会走。”
赵瑞心拍拍她的手背,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好。”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穿过花木扶疏的连廊,走到庭院的一棵大树底下,那儿挂着一个秋千。这棵大树是虞幼真出生那一年她父亲种下的,起初还很矮,比她也高不了多少,但现在苍干虬枝,已是亭亭如盖矣。这秋千也是她父亲让人给她扎的,小时候她爱荡秋千。
虞幼真伸手去摸了摸那秋千,已经落满了灰。
赵瑞心在旁边看着,也想起了往日的情形,她突然问虞幼真:“想不想荡秋千?妈妈推你?”
虞幼真手指蜷缩起来,顿了顿,然后回头对她笑:“那我可要荡得很高。”
“好。”赵瑞心笑着说。
秋千再次荡起来的时候,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好似她跟着时光的洪流又重新回到了她小时候,最怀念的时候。
她笑起来,高声喊:“妈妈,还要高点儿!”
温恂之在楼上听到清脆悦耳的笑声,他认出来这是虞幼真的声音,便偏头向窗边看了一眼。虞老爷子自然也听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温恂之连忙起身扶住他。
两人慢慢行至窗前,向下望去。
透过树枝的缝隙,他们看见虞幼真坐在秋千上,紧紧地抓着秋千的两根绳,她穿着的白色裙子在空中像一朵盛开的花,乌黑的长发也随风飘荡,看起来快活极了。
虞老爷子静静地看着,脸上慢慢地露出宠溺的笑来。
过了许久,安静的茶室内响起了他苍老的声音:“这棵大树是你虞叔叔种的,在幼真出生那年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