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李言喻也跟着周意去送了,周妈妈拉着她的手殷殷嘱咐了几句,并告诫儿子要好好照顾人,这才关上车门。
两人回到家里已经快十点了,周意清洗厨房,李言喻打扫客厅,都累得够呛。
收拾完客厅,她瘫坐在沙发上,看到房东发来了消息。说楼上的业主同意庭下和解,已经撬开地砖重新做了防水,她租的房子也清理了,可以住人了。
一切来得太快,又消失得太快。
她想起周意那封不容拒绝的邮件,某种热情在心里渐渐冷却。马有马的草原,驴有驴的磨盘,生活最终要把她赶回原位,他们终究要过两种不同的人生。
她游离着,把一杯茶喝得没了滋味。
电视的声音很嘈杂,周意走出厨房,就见她一脸凝肃地盯着茶杯。于是问:“西瓜还是冰淇淋?”
“西瓜。”李言喻极自然地回答。
两人并排坐着,茶几上搁着冰西瓜,却都没什么心思吃。
李言喻盯着电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放什么,突然开口:“你爸妈挺好的,对他们好点。”
很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周意显然对自己的父母很好,大概就是没话找话吧。就像是她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失去什么,总想通过没用的废话试图抓住点什么。
周意说:“我也很好。”
是很好。
可大概很快就见不到了。
原来她的幻境只有这浮生偷来的三十天,每过一分钟,颅内就会响起一声悠长的钟鸣,在提醒她良辰易过,不可妄求。
她突然感到一阵没顶的绝望,可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根本没理由去挽留。
“为什么没去上班?”周意问。
其实他早就想问,但又不知道要怎么问才显得没那么刻意。
李言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想休息休息。”
也确实是。
她辞职主要是因为那段时间压力特别大,已经被诊断出中度焦虑。而且还伴随很强烈的躯体化,一走进公司大楼就感觉呼吸急促,精神高度紧张,肌肉疼痛。
那时候,状况好的话,会感觉特别疲倦,每天要睡十个小时以上,晚上吃药入睡,白天喝咖啡提神。
不好的话,会连夜失眠,觉得眼睛、头、心肝脾都痛,她去体检了好几次,核磁共振、胸透都做了三四次,但是医生都说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已经影响到了工作,只好停止工作修养修养。
吃了药,不去公司之后,这些症状渐渐都消停了,避免接触会造成负面情绪的事物之后,一切就都好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休息好现在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会儿却有点耻于说出口了。为了保全自尊,只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毕竟,他工作前景好,家庭和睦圆满,什么都好。
而她,唉。
“李言喻。”
“嗯?”
“你过得好不好?”他突然问。
“你过得好不好?”
已经很久没人问她过得好不好了,久到上一次是谁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当然,也可能根本没人说过。
如果没有重新遇到他,她或许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无非是这样或者那样,无所谓好与不好。
但是重逢之后这段时间,就有了对比,就让她深刻认识到以前就是过得不好。
那些日子没什么意思,她只是顺着生活的惯性,在咬牙坚持——
咬紧牙关捱过那些无聊不幸,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跑,偶尔得到生活的奖赏后,继续咬牙捱过更多的无聊不幸。
得亏她的父母,用他们的冷漠,把她锤炼成了一个非常能吃苦、非常能忍的人。在中学时代已经尝尽冷暖,工作之后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但这会儿却因为他一句话,把那些她尽量忽略的微小痛苦都放大了,满腹都溢满了心酸。
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真像斧钺汤镬,简直要把她的心都挖出来。
她想当场痛哭流涕,想吱哇乱叫,想跟他说这狗比日子过不过也无所吊谓,跟他说日子好难啊,你能不能别走,想说她早就后悔了当年是她错了,想说她还是好喜欢他一点都没变过……
但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把这些痛苦轻易展示于人,不想脆弱,不想丢人现眼,不想被人同情,不想被看轻。
她怂得要死,还是害怕,不敢。
怎么可以让人家放弃那么好的工作机会留下来,这怎么说得出口呢?
何况,即便她厚着脸皮说出口了,他又怎么可能会答应呢?
挣扎了好半天,李言喻勉强扯出个笑,说:“还挺好的。”
这是不是叫做成长?成长总是让人言不由衷。
空气静默良久。
周意动了动,更深地坐进沙发里,窸窸窣窣声很快静止又再响起,他仍在调整着坐姿,挪了一下又一下,好像什么坐姿都不合适,焦躁极了。
终于,他没再动了,而是侧首盯着她,问:“那为什么哭?”
他的声线本就低沉,这会儿更喑哑,显得这句极难说出口的话的背后,还站着千言万语。
“我没有!”
李言喻猛然抬头,眼泪从濡湿的睫毛里滚落下来,汹涌急迫,一颗接一颗。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忙吸了口气,努力把眼泪往回憋。
但是没有用,根本不受控制,她的泪腺比她的心更坦率地求饶了,像是要在他面前,痛痛快快把身体里的水分和委屈都流干。
她瞬间想了好多个办法来盖过眼前的尴尬,比如疯狂尖叫,然后因为呼吸过度、浑身痉挛送去医院急救。
或者做些奇怪荒诞的举动,譬如站起来把水杯里的水浇在头上,然后开始唱海绵宝宝里的水母之歌。水母之歌好应景啊,她现在就像只水母,脑子里一晃都是水,只会飙泪。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好奇怪。
要不还是若无其事走回房间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她最擅长了。或者先发制人,突然发疯把他的脑袋摁进垃圾桶的西瓜皮里,就算吵架翻脸也比现在这场面更容易接受。
唉,真丢脸。
一感觉丢脸就更伤心了,一伤心眼泪就更加汹涌肆虐,她绝望又无助,只能感受着无边无际的眼泪将她淹没。
沙发上再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身边的位置慢慢往下陷,她感知到一道温热的气息逼近,他的呼吸就落在了头顶上方。
她下意识往旁边让,在霍地站起来百米冲刺回到房间之前,一双温热的手掌却捧起了她的脸。
她被迫扬起脸来,他的指腹剐蹭过面颊,一下一下将她的眼泪抹掉,动作温柔珍重。
他身上清冽的香味倏然钻进鼻腔,李言喻一下像被某种情绪捆缚住,动弹不得。
她失去了保全自尊的最后时机。
眼前的人看不真切,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他冷玉一样的轮廓,离她很近。她想看清些,于是只能快速眨眼,一眨眼,眼泪就飞快滚落在他指腹间。
“我没哭。”
她的声音轻,带着克制的鼻音,响在空荡荡的夜色里,颓然的,又无可奈何。
“嗯。”
周意依旧一下下重复着动作,轻拭着掉不完的眼泪,眼泪烫得他心里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我不问了。”
他像回到了十七岁,看见她被人欺负,心里急得团团转,只要她不哭了,他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去做什么都原谅。
我不问了,你能不能别哭了?
第四十九章
“你别看我。”
李言喻仰着脸,鼻尖是红的,眼尾是红的,唇也是红的,手上的指骨却泛白,一个很倔强的姿态。
“我不看。”
周意一手握着她的胳膊,一手掌住她的后脑,温柔又强势地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她依旧没发出任何声音,柔软、单薄地缩在他怀里,眼泪接连不断地掉进他的颈窝,撑在他胸前的手却在匀匀地颤。
周意脑子里快速想了一千种哄人的办法,最后伸出手掌,想轻轻拍她的背,在触到她之前又犹豫着停住,总觉得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
他人生里所有哄人的经验都来自她,中间突兀地断了四年,经验全部清零,这一刻,他比十七岁的周意更加手足无措。
不明白那通电话里到底讲了什么,才让她突然崩溃,让他有机可乘。他一边希望她立马好起来,不要再伤心了;一边又卑鄙地希望还是别那么快,这样他就可以让她再依靠一会儿,光明正大地抱抱她。
李言喻乖乖地任他抱着,她绝望了,对自己感到绝望。比刚才更可怕的情绪笼罩在头顶上空,她承认这一刻真的很心动。
就像受苦受难之后生活给的微小补偿,所以这拥抱只会是次抛的,时限也只有一个拥抱的时间。
幸福大概有害,不然怎么解释她哭得更凶,只为了延长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涩甜蜜?
她好喜欢拥抱,好喜欢和他拥抱,再多抱一会儿吧,再安慰安慰她吧,她什么都没有了。
周意抬起手,轻轻兜住她的后脑勺,顺着华缎一样的长发往下轻抚,想了很久,在她耳畔低语道:“之前看了一个帖子,标题是‘百草枯到底有多厉害’,内容是说,一个女人对拆迁方案不满意,于是在某拆迁部门闹事。含了一口稀释过的百草枯在嘴里,想吓唬那些领导……”
李言喻不明所以,但被吸引了注意力,屏息等着他的下文。
“然后那些人被吓到了,连忙答应了她的要求。结果女人很高兴,一高兴就把百草枯给咽下去了。她当即就被送去抢救,人还是走了。”
李言喻伏在他肩头,瞳孔放大,带着鼻音“啊”了一声。
周意继续说:“她丈夫拿着她用命谈来的拆迁款,又找了新人。”
“啊?”
李言喻收住眼泪,从他怀里撤出来,泪眼朦胧地问,“最后呢?”
“那就是结局了。”
周意盯着眼前这张哭得惹人怜爱的脸,伸手捧住,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说,“人生就是这么潦草虚无的一回事,咱别那么绷着,放松。”
李言喻眨巴眼,望着他,却听他又温声说:“哭有什么丢脸?在我面前,你难过就哭,高兴就笑,不用藏着,不用逞强,知道吗?”
李言喻再度鼻酸,确信他这一刻所有的温柔,都和她的少年周意一脉相承,仿佛他还属于她,他把所有温柔都给了她,他们根本没有经历分别,从少年时就一直相爱,修成了正果。
眼泪又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周意兜住她的后脑勺,将人再次揽进怀里紧紧抱着,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还手忙脚乱、诚心诚意地疑惑道:“怎么越哄哭得越凶?”
李言喻把脸往他肩窝里埋了埋。
周意一边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闷笑了一声,近乎宠溺地说:“这还是第二次……”
第二次见你这样哭。
见她没反应,他微微偏头,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蹭她的耳朵尖,低声说:“别怕,我睡一觉就忘了。”
李言喻怕痒,躲了一下,握紧了他的衣摆,默不作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咂摸着他的话,终于哭累了,哭不动了,但还是舍不得打搅这一刻的贴近。
脑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想,因为哭过一场释放了情绪,心里很是放松,他身上的气息熟悉好闻,让人觉得窝心又安全。
时间依旧在流逝,两个人都默契地没动。
终于过得太久了,久得这场暴雨停歇,空气全是湿润的暧昧感,李言喻手抵在他胸前微微动了动,吸了吸鼻子,“我去洗漱。”
“好。”周意顿了顿,才轻轻松开她。
李言喻站起身,因为久久没有活动,腿麻了,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周意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扶好站稳。
周意跟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问:“抱你过去?”
李言喻惊魂未定地站稳,耳根红了,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谢谢”,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敢看他的脸,就匆匆回了房间拿衣服去洗澡。
洗了很久。
大概是浴室的灯光太强烈,将她所有的理智全部拉扯回笼,回想起刚刚的一幕幕,她将目光缓缓移到浴室镜上,看见了一张红彤彤、惨兮兮的脸,赶紧撇过脸,埋进了手掌里。
真的有点丢脸。
洗完澡她装作无事发生,飞快回到房间,关了灯裹进了被子里。
不一会儿,隔壁浴室又有细微的动静传过来,是隐隐约约的水声,李言喻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睡意全无。
周意洗完澡没顾上吹头发,就走出了浴室,停在自己门前。
他伸手想推门进去,可又停住了,想问的问题有好多,洗澡的时候千头万绪、妙计频出,可现在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睡着了吗?要不要吃西瓜?晚饭没吃多少现在饿不饿?
还难过吗?现在有没有哭?还要抱一抱吗?
为什么难过?能告诉我吗?我想帮你可以吗?
他把浴巾扔进洗衣机,漆黑的发丝还滴着水,但最终什么也没问,晃去厨房煮了两个鸡蛋。
煮鸡蛋的时候,他一边盯着沸腾的水,一边慢条斯理地给她发微信:【睡着了?】
李言喻秒回了,【没有】
他又回复,【五分钟之后开门】
奇了怪了,那明明是他自己的房间,要她开门?
鸡蛋煮好了,他又找了干净的医用纱布蘸水拧干,裹起来。她皮肤嫩而薄,这样就不怕低温烫伤。
拿着鸡蛋过去的时候,房间门已经开着了,床头的南瓜灯亮着,床上的人裹成了一个粽子,像缩在他怀里那样缩在被子里。
听见他的动静,她仍旧一动不动,周意踢掉拖鞋坐到床上,轻轻拍了拍那个大包,低声说:“出来热敷一下。”
“不用了。”被子里人闷闷地说。
“明天眼睛会肿,”周意坚持,“你热敷,我出去。”
一秒过后,被子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张开,瓮声瓮气地说:“外面很热,你给我吧。”
周意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手上,五指纤长,白嫩嫩的,恍惚觉得,该放过去的不是鸡蛋,是他的手。
最好十指相扣,把她攥在手心里,好好护着,半点不让她伤心。
第五十章
“被子里热不热?”
“不热。”李言喻在被子里拱了拱,其实真的好热,但她现在的处境是只能把嘴硬贯彻到底。
周意知道她害羞,以前也是这样,害羞就会躲起来。有时候躲在课本后面,有时候躲在卫衣的帽子里,现在躲在他的被子里,可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