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口处出现了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一袭青衣,长袖随风飘舞。他的头发如雪,长长的白胡须下垂,几乎触及胸前。
郑凡听见乔七叫他“刘太医”,又见了他的模样,忽然坐起身来。
陇雀见他认出了来人,笑道:“这位就是宫里的杏林妙手,刘维时,刘太医。”
刘维时乃是三朝太医,医术高超,桃李天下。前些年才递了折子,从宫里退下来。
刘微时摆了摆手,道:“不要这样称呼我,老身早就从宫里退了出来,如今已经不是太医了。”
陇雀轻轻咳嗽一声,目光与刘维时交汇,带着一丝深意,又道:“刘先生在并州隐居,为了郑中将的病情,我特意请求皇太女递疏,才将刘先生请来。”
郑凡瞬间感受到了压力,他连忙起身,双手连连作揖,“使不得,使不得。”
刘维时淡淡一笑,“治病救人,乃是医者的本分,有何使不得?”说着,刘维时又往前走了两步。
陇雀侧身退开,又道:“陛下有旨,刘先生来一趟也辛苦,不容易,郑中将既然有顽疾,何不请刘先生一看。”
郑凡闻言,知道自己若再推辞,那不单单是不识好歹,而是抗旨不遵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伸出瘦弱却有些粗糙的手臂。刘维时缓步靠近,手上带着一丝凉意,接触到郑凡的手腕。
半响,他点了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说罢,便缓缓写了两张方子,分别递给了陇雀。陇雀接过,低头一看,颔首道:“谢先生,还请先生去帐中休息片刻。”
刘维时轻轻地摆了摆手,没说话,便随着乔七出去了。
郑凡紧盯着帐篷的出口,直到刘维时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陇雀将那两张药方折上,捏在手里。郑凡吞了吞口水,有些紧张,道:“不知刘太医,在这单子里说了些什么。”
陇雀微微一笑,手中两张纸笺在手中轻轻摇动,吸引了郑凡的全部注意力。
“中将当年剿匪落下顽疾。”他说话时,声音轻柔,但字字尖锐。
“这第一张单子,刘太医说,中将虽然内伤有损,但不碍大事,却也只用开些汤药将养便好,而这第二张...”陇雀停顿了片刻,眼神越发深邃,“便是这顽疾加重,药石无医,只怕是担不起这领兵的重任了。”
陇雀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郑凡觉得呼吸忽然之间困难起来。
陇雀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将两张单子递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道:“皇太女递了奏疏请刘太医来,这看病的结果自然也要再回禀给陛下才是。至于这两张单子,要回哪一张给陛下,中将不妨自己选。”
郑凡脸色越发苍白,额间冷汗滑落,面色苍白,显然陇雀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样貌姝丽的青年,行事会如此老练狠辣,轻而易举地将他逼入两难之境。
陇雀的嘴角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方才在校练场与陶中将说的话想必郑中将也已经知道了。一个时辰之后,还请郑中将带着选好的单子来中军大营来见我,我亦好给皇太女回信。”
说完这句话,陇雀便离开了,恰在此时,外面的风悠悠吹进帐篷,吹散了屋里浓烈的药味,却吹不走郑凡心上的乌云。
第67章
乔七一手捧着盔甲, 走出帐篷,风带起了丝丝砂土,打在脸上有些刺痛。他转头看向陇雀, 低声问:“将军,我们接下来还要不要去见周数?”
陇雀目光深邃如夜,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事情已明朗。”
乔七紧接着又问:“那刘太医我已安排在主将帐后的营帐中,您需要……”
“好, 带我去。”陇雀未等乔七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营帐内,刘维时正坐在床上, 捻着自己的胡须, 闭目养神。听到帐外脚步声, 他缓缓抬起头, 当看到进来的陇雀时, 缓缓起身。
陇雀低头向他施了一礼,连忙阻拦到:“先生请坐,劳烦您跑这一趟, 辛苦了。”
刘维时微微一笑, 拱了拱手:“既然是陛下的旨意, 又有徐庶那小子特地写信来托付,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青宫中的徐太医正是刘维时的关门弟子。
陇雀再次道谢。
刘维时摇了摇头, 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而沉声说道:“其实此番前来,老身也有私心。并州是我的老家, 如今却是民不聊生,老身也盼着将军能够早日平叛, 安定时局。”
陇雀点了点头,道:“分内之事,先生还请放心。”
刘维时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陇雀看向他,有些疑惑。
刘太医深吸了口气,说:“并州叛军突起,并非一朝一夕。这背后,有太多并州官员的腐败。朝廷派下的赈灾款,赈灾粮,层层被那些贪官盘剥,真正到了百姓手中的,几乎所剩无几。叛军中,有些确实是作乱者,但还有很多都是那些受尽欺压的农民。老身知道圣旨在前,平叛乃是当仁不让的要紧事,所以也不求您对叛军手下留情,但是希望将军能将这里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陛下,上达天听,以求圣裁。”
陇雀心中一震,那些沿途看到的饿殍、民不聊生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皱了皱眉,沉声说:“先生放心,我会的。”
陇雀送走了刘维时,而后才回到中军帐,这时候,陶威,郑凡还有周数三个中将终于齐刷刷地聚集在了中军帐中。
郑凡微微垂首,递上了一张药单,陇雀打开一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走到三人面前,声音沉稳道:“三位既然都来了,那我也不说废话,我临行之前,陛下谕旨,限并州三个月内平叛,否则届时我回京以死谢罪,三位和高将军亦是逃不过陛下盛怒。”
三位中将的表情明显凝重了许多,他们相互对视,似乎已有所决断。
郑凡叹了口气,这才道:“不满将军所说,平叛很难。如今东边有杨家堡的叛军,为首的是杨家堡的大小姐杨虞扇,她有兵马,还有银两,更重要的是,她还得了民心。杨家堡以布施之名,正在不断地召集周边的村寨的乱民。”
陇雀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却越发严肃起来。
此时,陶威又道:“除去东边的杨家堡,西边高元山上还有一群马匪,仗着高元山地势险峻,屡次骚扰村落,抢了就跑,防不胜防,让人十分头疼。”
陶威话落,中军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陇雀没有说话,一双眼却落在不远处的并州地图上,微微垂眉,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已然变了,道:“杨家堡收买民心的手段,我们可以仿效,甚至做得更好。先从本府库中拨出粮食,救济灾民,以争取人心,我稍后给皇太女去信,看能不能从周边的州县调取粮食应急。”
话落,郑凡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主意认同。
陇雀转头看向郑凡,“至于杨家堡本身,先不急动兵,郑中将,你派个使者过去,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若是能够招降,自是上策,但若他们真的意在反叛,我们需得迅速集结兵力,先发制人。”
郑凡点头应下,又听陇雀道:“高元山的马匪,先派人潜伏进去,摸清他们平日里的路线,到时候,一举缴获。”说着,陇雀的目光扫向了周数,又道,“这件事就由郑中将负责。”
周数点了点头:“遵命!”
最后,陇雀又看向了陶威:“陶中将,你与杨家堡的叛军交手数次,应对他们最为熟悉。列阵要变,这是当务之急。”
经过了一番商议和部署,三位中将肃然领命。在他们离去后,中军营帐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帘外的风悠悠地吹进来,带来几分清冷。
陇雀坐在书桌前,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
完成后,他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之后,轻轻叠好,而后点燃一块朱红的蜡,烛油滴落在纸封上,他从怀中取出玉章压了压,留下印信。
在桌角,一只白羽信鸽安静地踏着步,陇雀小心地将密信系在鸽子的细长腿上,然后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而后出了营帐,将信鸽放了出去。
*
月光洒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光华流转。已是深夜静谧,瑟瑟的风声伴随着远处的虫鸣,给宫殿带来了些许生气。阿然站在花园之中,手里紧握着一只白羽信鸽,那鸽子目光机敏,却温顺地待在阿然的手中。
阿然纤细的手指从它腿上轻轻取下信。抚摸了鸽子一下,她放开手,让它飞回夜空。
月光洒在青石砖上,折射出清冷的光。
顺着回廊,阿然一路走到寝殿之后的小厅里,这里是整个青宫最为隐蔽的地方。树影摇曳,在锦门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阿然垂首,在门扉上轻敲了三下。
屋内传来了清冽的女声,冷而清晰:“进来。”
阿然这才推开门,她走到无双身前,居中行礼,接着把信递到她面前:“殿下,来信。”
房间的一角,银壶里的水正沸腾,冒出翻滚的蒸汽。无双修长从她手里接过信,鲜红的指甲与信封上的红漆相得益彰。
阿然垂首,又默默退了出去,轻轻闭上了门。
屋内十分安静,银壶中沸水声在空气中异常清晰。无双坐在檀香木质的长桌前,李云娘斜坐对面,一身藏蓝色的丝绸长裙,在烛光中映着流水般的细光。
李云娘眼眸中带着一抹笑意:“殿下如今可是相信妾身了?”
无双双眼如墨,挑了挑眉,却反问道:“如今朝中,齐王势大,党羽遍布,鸟择良木而栖,李娘子何必选我这没什么用的皇太女?”
李云娘的笑意更深,她轻抚自己的衣袖,缓缓道:“殿下谦虚了,在妾身看来,殿下谋略心胸不输男儿。而齐王虽然党羽遍布,却刚愎自用,非当世之材。如今树大招风,有朝一日,必倒之。”
无双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清脆的声响中带着思考,她轻嗟一声,又道:“孤若是想要扳倒齐王,以李娘子所见,该从何开始?”
李云娘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她轻扬红唇,眼神中射出一道狡黠的光芒,看向无双,又移向她手边那封未开的信,“依妾身看来,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无双微微挑眉,旋即也看向了手中的信封。
李云娘的声音清脆而清晰,“并州此番的叛乱,起于天灾,兴于人祸。从知州到知府,再到这一次朝廷派去的赈灾官,尽是齐王一党,他们盘剥了多少赈灾银粮,自然也不会忘记将大头敬献给齐王。”
一边说着,李云娘起身,走到了房间角落,提起了在炭火上咕嘟作响的银壶。身上的丝裙随着她动作翩跹,像是一只鸢尾蝶。
她回到座位,将银壶的沸水轻轻注入茶碗,沸水与茶叶相击,顿时茶香浓郁,弥漫在空气中。
无双侧眸,目光如锋,却没有说话,仿佛等待着李云娘继续。
李云娘优雅地捻起茶碗,眼眸带笑:“不过不必妾身说,殿下自然也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不然也不会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心腹派去并州。”
无双垂眸:“陇雀去并州,不过将功抵过。”
李云娘的笑意更深,似乎有了些许玩味,“殿下聪明过人,将陇将军派去并州,一则可以搜集齐王党的罪证,二则,并州的高参南原本是纯臣,如今承了殿下的恩,免了死罪,并州卫日后,定然也会听殿下调遣,实乃一石二鸟。”
无双的眸光如寒星般冷淡,她沉默地听着李云娘的话,面无表情。
李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斟词挑句,她道:“以妾身拙见,殿下大可以借着此次并州叛乱,大挫齐王一党,只是时机要快。齐王前些日子已经去信并州,想必是让人销毁证据了。”
无双眼皮微扬,那目光里似有冷光闪烁。
李云娘看到这,心头轻轻一跳,却又笑道:“不过殿下不必担心,齐王同父亲合作,派去的人里,有父亲的人,自然也有妾身的人。”
随后,她手腕轻轻一翻,从宽大的袖子中,娴熟地取出了一个精致小木盒子。
盒子在烛火下闪着微光。李云娘轻轻将盒子往前推,那盒子滑过桌面,最终停在无双面前。
第68章
后堂之中, 煮沸的茶汤蒸汽腾腾,化作一片白雾袅袅笼罩在烛火四周,将昏黄的光线晕染得越发朦胧。
无双缓缓从李云娘手中接过那盒子, 上面雕花细密,巴掌大小,放在掌心却丝毫也不膈手。她打开盒盖,只见两把铜制钥匙静静地躺在红绸之中。
无双抬眼看向李云娘, 只见李云娘又是一笑,目光宛若秋波荡漾, 道:“妾身不知殿下喜好,只好凭直觉送上两箱上好的并州棉布, 愿殿下笑纳。”
无双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钥匙, 又看了眼李云娘, 挑眉道:“李娘子有心了。”
李云娘的唇角的笑意更深:“应该的, 日后殿下若有什么事需要妾身, 只需差人到平康坊说一声,妾身定当义不容辞。”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 身上的蓝绸裙子随着身体轻轻摆动, 勾勒出她妩媚线条。
“天色已晚, 妾身便不叨扰殿下,先行告退了。”
她躬身向无双告辞, 无双又派了阿然送她出府。
目送着李云娘婀娜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之中,无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绪飞快地转动。片刻后, 她朝着门外唤了一声:“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