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家殿下得了什么迷魂汤,这陇大人之前被磋磨成那样儿,做梦都恨不得能咬死她,这才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殷勤成这样子。
还有归燕园那位也是,从前虽然温柔恭顺,可对殿下也不甚上心,这几个月倒好,为了争宠,连宫里娘娘那些装病撒娇的法子都用上了。
陇雀出了寝宫,直奔归燕园,正房外,却被宁乡拦了下来。
陇雀皱起了眉头,绿瞳冷冽,周身气势瞬间沉了下来,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宁乡微微低头,感受到陇雀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却寸步不让。他躬身,语气恭敬但不失坚决:“陇侍卫,燕二郎正在服侍皇太女用早膳。”
宁乡身材瘦小,不算高大,房门前,就像是门神一般,不许陇雀再进分毫。
陇雀眯了眯眼,正要开口催促宁乡让路,却听见屋里传来燕归温润如玉的声音,瞬间截断了陇雀的话。
男人声音温润如清泉悦耳:“这是奴让小厨房做的螃蟹小饺儿,您尝尝。”
不多时,那熟悉的女声,少了两分素日里的凌冽,很是温和:“不错,螃蟹鲜美,就是早膳吃太腻了些。你受了风寒,这几日让厨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
这话温柔而体贴,听得陇雀身形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他回想了一下燕归的模样,倒是能担得上一句“清贵无双”。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房中人。
原来,她对自己的房中人这般体贴。
陇雀的目光落在双扇门上,微微有些出神。
微风轻轻吹动着树叶,伴随着风声,无双的声音清晰地从屋内传出:“阿然,库房里的那两株阿爷赏赐的灵芝,是过年时的礼物,现在正好拿来给燕二郎调理身体。”
无双的声音尚未落下,宁乡忍不住向陇雀斜了一眼,眼角勾起一丝狡黠,似乎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陇雀感受到了那样的目光,他微微垂下了双眼,修长的眼睫掩饰住了眼中情绪,却未发一言。
紧接着,门内又传来燕归谢恩的声音:“多谢殿下厚爱,奴一定会好好调养身体的。”
屋内似乎因为燕归的话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后,是桌椅轻微地移动声,似乎有人正起身。紧接着,重重的双扇门慢慢从内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无双一袭银线长裙及地,随她步伐缓缓飘动,如天边青云出岫。
她显然并没料到此时的陇雀会出现在归燕园,所以微微地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跟在她身后的燕归,却多看了陇雀一眼,目光复杂,然后他恭敬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和:“奴恭送殿下。”
第64章
归燕园内, 燕归站在无双身后,一席素衣,魏晋风流。一缕朝霞越过门槛落在他如瀑的长发上, 更显柔和恭顺。
无双道:“你的身体是要紧事,好好修养,莫要累着了。过些日子孤再来看你。”
她声音温柔悦耳,燕归微微抬头, 望向她的眼睛,只见里面柔波微荡, 温柔地倒影着他的模样。
燕归紧了紧喉咙,低下头, 温声道:“多谢殿下关心, 奴知道了。”
无双微微一笑, 又道:“孤怕你在园里会闷, 找了些柳生沅的游记, 也好消磨时光。”
柳生沅是燕归十分欣赏的前朝名士,隐于山水之间,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 写下了《南北记趣》等等一系列的游记。
燕归少年时, 曾经沉迷于此, 收藏了不少柳生沅的书,但是却被自己的父亲一句“非《十三经》之正统, 安可嬉物失志?”而全拿去毁了。
后来,他成了京都才情无双的燕二郎,似乎已然彻底忘记了当初的兴趣, 如今被无双冷不丁地提起,他愣了一下。
见此模样, 无双笑道:“孤记得幼时在御花园中曾遇见过你,躲在假山背后的洞中石窟看书,依稀记得是柳生沅,这才让人去找。”
燕归微微垂眉,不承想他已然忘记的事情,姬虞竟然还记得。他紧了紧喉咙,躬身再道:“奴多谢殿下挂念。”
“无妨,时候也不早了,孤先走了。”说着,无双又嘱咐他身旁人好好伺候燕归,这才带着陇雀往外走去。
自始至终,陇雀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看着无双和燕归两人说话,却觉得自己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逮住,拧来拧去,又酸又闷。
直到无双再次提到他的名字,他这才似乎感觉好一些,跟在无双身后往外走。
无双离开之后,不多时,阿然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缓步而来。她将木盒在燕归面前打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七八本保存完好的游记,竟然都是原版。
阿然一笑:“殿下为了寻这些书废了不少功夫,能让殿下这般费心的,这青宫上下,燕公子可是头一个。”
燕归微微一笑,道:“殿下的厚爱,奴感激不尽。”
说着,宁乡便从阿然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盒子。燕归还要留阿然喝茶,却被阿然咯咯一笑推脱了。
“殿下那里还等着奴去伺候,奴先行一步。”
春风拂过燕归园里的梧桐树,带起一阵好听的沙沙声,直到阿然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宁乡这才走到燕归面前。
燕归小心翼翼的将书从匣子里取了出来,正要翻阅之时,宁乡道:“殿下,昨晚您可有向皇太女提起令牌只事?”
燕归翻书的手一顿,摇了摇头,缓声道:“近日青宫之中风波不断,殿下心情并不好,我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话落,他复又翻开了眼前的书,宁乡见状,皱了皱眉,踟蹰一番,还是张口嘱咐道:“公子非池中之物,虽然皇太女对您殷勤有加,可也不过是区区女流之辈,万不可因她错过大事。”
燕归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缓缓收回了手:“我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他的目光在面前的匣子上流连,目光再不如当初坚定。
*
青宫正殿,阳光斜斜地透过厚重的绣帘,落在金漆的墙面上,映出壁画辉煌。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檀香味,使人心神宁静。
孙公公手捧着一张金边宣纸,声音尖细却意外地平稳:“皇太女亲卫陇雀,勇武聪慧,忠诚有加。陛下仁慈,知人善任,特赐陇雀为安西将军,统兵前往并州,尽快平定叛乱,以稳定我大昭江山。”
陇雀站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垂着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孙公公笑道:“恭喜陇将军,此遭也算因祸得福。”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无双,微微鞠了一个躬,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宣纸的金色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陇雀回头看向无双,眼中却有一丝茫然。
无双似乎是看出他的无措,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可不许害怕,孤的身家性命可都是堵在你身上了。”
陇雀看了看眼前人笑意盈盈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圣旨,眼中划过一丝决然。
半响,他缓缓跪了下来,对着无双磕了一个头,道:“臣绝不辱命!”
*
京都外,前方,是一片春意盎然的青翠。陇雀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宣武帝赐下的一队亲卫,出了京都一路往西。马踏在春泥之上,溅起点点泥污。
马蹄疾驰,七八日的工夫,一行人掠过了初春的青山绿水,越发接近并州,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担忧起来。疲弱的妇孺背着嚎啕大哭的婴儿、有孩童和老人倒卧在路边,身形瘦弱,眼神中流露出饥饿和绝望的光芒。
陇雀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有一股阴影笼罩在自己心头。
他双手握紧缰绳,勒住马缰,吩咐手底下人将多余的干粮分给了这些灾民。可也不过杯水车薪。越往西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明明是初春时节,两旁的田地却干得开裂,饥饿到了极点的人们只能拖家带口地逃荒,留下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的农田。
道路两旁,行走三五步路就能见到一具饿殍。更有甚者,还有人偷偷趁着晚上从那饿死的尸骨上割肉来吃,留下残破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岭,惨不忍睹。
经过数日行军,陇雀终于抵达了并州军营。一看那营地的规模,知道这是个军事要塞。一个身材中等,一脸髯发的中年男子已在营口等候。他看到陇雀,迅速上前,单膝跪下,双拳抱拳:“司马陈斌,拜见陇将军。”
陇雀伸手让他起身。
陈斌站起身,抱拳:“将军,您一路辛苦,营中已为您备好住处,您请稍作休整。”
陇雀缓缓地摇了摇头,吩咐陈斌将自己引到中军营帐,又道:“事不宜迟,我先要了解营中的情况。叫三路中将前来向我汇报。”
闻言,陈斌垂首称是。
他除了营帐一路向北,来到了中将周数的帐外。
“大人,司马大人来了。”
“进来吧。”营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陈斌走入帐中,只见周数正坐在桌旁看兵书,目光集中在那书册上,不曾分神,只问他:“不知司马有何事?”
“周中将,京都派下来的陇将军今日到了,请您前去报告军务。”
一阵风吹进营帐之中,吹得烛火翩跹,他眼底一闪,侧头看了陈斌一眼,复又看回了手中的书,略微沉吟:“陇将军到来,当然要请示军务,但三路中将中,我乃排末尾。司马不妨先去请另外两位。”
陈斌微微一愣,眼神有些尴尬,但仍旧恭敬地答道:“遵命。”
转身离开周数的帐篷,陈斌往西,又来到第二个中将,陶威帐外。
不远处,刺破寒风的号角声传入耳中,陈斌便知,这是有人正在练兵。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东北方一队军士在校场上练枪。
陶威帐外,站着一名小兵,看上去还是个新兵。
陈斌问道:“陶威中将在何处?”
小兵立即行礼,神色略显紧张:“回大人,陶威中将正在校场练兵,若有要事,我可速去通报。”
陈斌点点头:“正是有要事,你速去告诉陶威中将,京都的陇将军来了,请他前去汇报军务。”
小兵躬身应命,往不远处跑去,在陶威身边说了两句。陶威遥遥地往这边看了一眼,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兵复又小跑回来,低头道:“禀司马大人,陶大人说校场练兵素来不容打扰,但既是陇将军的命令,他稍后便会过去,请陇将军等候稍许。”
陈斌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陶威,心知只是托词。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请他尽快吧。”
说着,他转身,朝着最后一个中将,郑凡的营帐走去。此次他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对前两位中将的态度他已然心中有数。
他深吸一口气,进了帐中。
帐内传来一阵浅浅的药香,一缕温热的薄雾从炉中腾起,帐幔低垂,映出一片幽暗。中间榻上躺着的男子正是郑凡,他的脸色苍白,咳嗽了两声,问到:“陈司马有何事?”
陈斌上前躬身,沉声道:“郑中将,陇将军召唤三路中将,请您速至主帐报告军务。”
郑凡微微侧身,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陈司马,你也看到了,我病得不轻,此时走动并不便,只怕今日是见不了将军了。”
陈斌深深吸了口气,试图保持镇定:“陇将军已经在帐中等候,还请郑中将坚持一番。”
郑凡微微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轻抚胸前:“我这是沉疴,非是一日两日,高将军当年也是知道的……”他语气故作自嘲,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斌心中微微一颤,他自然知道这三位中将都是原来的并州守将高参南的心腹,而高参南因平叛失利而被押回京都。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既如此,那陈某这就回禀将军。”
离开郑凡的帐篷,陈斌的脚步越发沉重。
他知道,三个中将今日只怕是算好了日子,打算给陇雀这新来的将军一个下马威。
第65章
营帐内, 陈斌回来复命,竟是一个中将也没叫来。
他垂手站在下方,神情有些尴尬,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这位新来的主将,只见那双碧绿的眼瞳冷得不像话。
陇雀来之前,兵营里就已经有了不少关于他的流言,下面都在传, 他不过是皇太女身旁的面首,以色侍人的草包一个。
可是站在陇雀面前, 陈斌却不这么想。
这位新来的将军的确是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是那双眼睛也着实吓人, 绝非众人口传的草包。
“行了, 你先下去吧。”他淡淡吩咐道。
陈斌不敢有二话, 行了一礼, 便退了出去。
营帐里烛火摇曳, 陇雀便在帐中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三个中将始终未到。
直到帐外圆月当空,四周蝉鸣此起彼伏,陈斌却看见中军帐的灯火始终亮着。脚步在帐外迟疑片刻, 陈斌还是走了进去。
帐内烛火摇曳, 细微的光晕照耀在陇雀一身玄色云衫上, 投射出细碎的光芒。他仍旧保持着陈斌白日里退下时的那副坐姿,指尖轻弹着桌面, 似乎在琢磨着些什么。
陈斌垂手道:“将军,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 不妨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陇雀没说话,看了陈斌半响, 那双冷冰冰的眼看得陈斌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半响,他才缓缓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司马也先回去吧。”
说着,他终于起身,迈步走出营帐,随手带起了那帘门在夜风中晃荡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