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光线照在宣武帝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具体表情。无双垂首,恭敬地退了出去。
回到前堂,主审此案的三人仍在争论,见了无双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朝着纱幔后看了一眼。
无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陇雀身上,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其他什么东西。
不多时,孙公公快步走来,腰身微弯,分宣召三位大臣入内。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后,三位大臣走出,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玩味,使人捉摸不透。
李洛川缓缓起身,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铿锵有力地响彻前堂。
李洛川起身,对陇雀高声道:“犯人陇雀,依法,尔所犯之罪,当以命偿。然纵览古今,国家大事为先,德政仁治为主。考虑尔昔日忠心侍奉,勇孝可嘉。今日虽有过,但昔日之功,亦不可磨灭。天下大势,并州一方,乱军横行,民不聊生。为大昭江山,为亿万百姓,朝廷决意给予尔一次为国尽忠、为己赎罪的机会。
“因而,承皇恩浩荡,免陇雀死刑,封其为抚西将军,令其统领三军,前往并州镇压叛乱,保我大昭山河永固,百姓安居乐业。此去,尔若能大破叛军,为国家立下战功,便将今日之罪一笔勾销,但若渎职怠慢,朝廷亦不会轻饶。”
陇雀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不相信似的看向上首。却见坐在李千山身旁的无双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春光明媚,透过头顶的琉璃瓦映在无双脸上,映出她唇角微扬,笑意浅淡。
*
无双带着陇雀出了大理寺时,天已然全黑。
马车上,陇雀坐在无双身边,坐姿有些僵硬。他在天牢里关了一个月,猛然回到舒适的环境之中,似乎是有些不适应。
他有些局促地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无双,只见她微微闭眼,似在假寐。
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蹄踏击的回响成为了背景音,马车内一片沉默。
女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传了过来,与此同时,陇雀也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异味,他有些窘迫地朝一旁靠了靠,似乎是不想脏了他身旁的人。
“再往旁边缩你就给孤坐到地上去!”
略显低沉的女声在耳旁响起,陇雀受惊似的看向无双,却见她仍旧合着眼,倚在一旁。
陇雀不自觉的攥紧了手,轻声开口,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殿下……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无双缓缓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车厢内微弱的烛火映出女子面庞美艳,只是那双凤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的陇雀心虚的垂下了眼。
“哼,”无双冷笑一声,“陇大人一个人赴死的时候不是要多慷慨有多慷慨,现在怕什么?”
她声音里似乎是余怒未消,听得陇雀心一提,不由紧了紧喉咙。
他原本还该清晰的脑子现在有些像是一团浆糊,朦朦胧胧之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让眼前人消气才是。
对于这种事,他没什么经验,只依稀记得姬虞盛怒的时候,喜欢罚他,有时候打他一顿,似乎就会消些气。
若是换了往常,他便会知道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是大起大落之间,他依然有些神经衰弱,素日里那颗灵光的脑子,在面对眼前人时,便也混沌起来。
于是他忽然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腰带,恭敬地递向无双。
他低垂着头,烛火照出他精简跳动的青筋和凌乱的发
他低头道:“殿下,臣错了,请您责罚。”
他低头的模样分外恭顺,,烛火照出他颈间跳动的青筋和凌乱的发。无双眉心微皱,嘴角勾起,接过那根腰带,轻轻摩挲。
女子声音缓缓:“既然如此,那你便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只一句话,陇雀鼻子一酸,瞬间红了眼。他噙着泪,沉默片刻,然后缓缓道,“臣不该欺瞒殿下,让您蒙在鼓里。”
“唔。”无双淡淡应了一声,复又问道:“还有呢?”
“臣的命是殿下给的,生死皆由殿下,没有殿下的吩咐,臣不该随意舍命。”
“道理不是都懂吗?”无双轻笑了两声。
“抬起头来。”她又道。
她声音似乎温和了些,陇雀心里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近在咫尺。
陇雀的心在那一刹那如同跳出了胸膛,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无双问:“陇雀,你说,孤对你如何?”
半响,他才缓过来,结结巴巴道:“殿下对臣……恩重如山。”
她救他于水火,放了他的母亲,此刻又将他从死牢救回,他怎能不感激?
无双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锐利:“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防着孤呢?”
无双握着腰带,缓缓抬起了陇雀的下巴,金属扣冰凉的感觉激得陇雀一颤。
“你娘亲被人欺负,你不告诉孤,你被人捉进了大牢,你也不告诉孤,就连陛下要刺死你,你还想瞒着孤……还真是,让人寒心。”
她声音很轻,那话里的失望落在陇雀耳中,却像是一记重锤,锤得他心慌又心酸。
“殿下,不是,不是的……”他急忙道,“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信孤。”无双微笑,她的手指轻轻地掠过陇雀的脸颊,接触到他燃烧的皮肤。
随即,她轻轻地将环扣在陇雀心口的位置敲了敲,淡淡道:“不管孤如何待你,你打心底觉得孤和姬虞一样,都是不可信之人,寡性薄情,就连动了怒,也只会打人。 ”
烛火将无双的面容勾勒成一幅朦胧的画像,随着马车轻微地晃动,车里的气氛却已经凝固到了顶点。
无数的话,戳中了陇雀最深处的心思。
他活在地狱里,一无所有,那点儿自尊心是他仅剩的东西,所以他将至死死握住,不敢放手。他害怕,害怕她像姬虞一样,只是将自己当做可有可无的玩物,害怕他一旦失了最后那点儿自尊心,便会真的成为姬虞口中,‘下贱如猪狗’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呼吸一顿,像是被剥去了所有的伪装,浑身□□地暴露在了无双面前。他喉咙有些干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咬住自己的下唇,而后像是鼓起所有的勇气,重新抬起头看向无双,声音颤抖道:“殿下,我……我没有。”
可是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眼眶更红了,那双翠绿的眼里似乎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如同受惊的鸟雀,无助而迷茫。
这模样落在无双眼里,她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内心的暗火被他这目光一看,便消了大半。只觉为这档子事奔波了数日,着实是有些累了。
她将手里的腰带随意地扔在地摊上。
“罢了罢了,起来吧,信不信的,也不重要了。”
她重新靠回座椅,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左右你如今已经是钦定的抚西将军,孤便趁这个机会放你走,咱们也算是好聚好散。”
陇雀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胸腔内,心跳如鼓,在这一瞬间,他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矛盾和迷茫被孔泉的放大,那长久以来被姬虞的□□所打磨出的坚硬外壳,随着无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撕得粉碎。
他颤着身子,只见无双靠在车窗旁,窗外的月光映出她眼底的青黑,闭上眼的模样,仿佛是有些厌倦了。
陇雀忽然一下似乎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长久以来视如珍宝的自尊心同眼前人那一声疲惫似的叹息只博弈了片刻,便一败涂地。
沉默片刻,他突然膝行而前,紧紧地抓住无双的裙摆,声音沙哑而坚定:“殿下,我知错了,我也不会了,求您别赶我走。”
第62章
随着马车的颠簸, 月光掠过无双的脸,她淡淡地望着陇雀,唇角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车厢外一片寂静, 唯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细微声响衬得马车中的气氛更加压抑。
无双抿了抿唇,垂眼看向陇雀,修长的睫毛低垂着,如同蝴蝶尾翅, 遮住了她眼底笑意。她沉默无声地观察着陇雀有些绝望而惶恐的模样,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器物。
她轻轻地笑了笑,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陇大人何苦这样,孤分明给你想要的, 这下子倒弄得像是孤在欺负你似的。”
陇雀感到一阵羞辱, 他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 但他没有放开手中的裙摆, 似乎有些害怕失去了这最后的支撑。
无双倾身靠近, 身上那股夹杂着淡淡血腥气的幽香充斥在陇雀的鼻尖,让他觉得很是熟悉,甚至于依恋。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却又凑近了些, 哀求似的看着无双, 那双碧绿的瞳孔不见往日静稳,睫毛不自觉地扑闪着, 有些慌乱。
无双轻轻地伸出手,食指抚过陇雀的额头,沿着他的轮廓一路滑过, 直至他颤抖的嘴唇。她的触摸轻柔中带有一种明确的掌控,仿佛要确认眼前人完全属于她。
“你真的不想走?”她似乎在寻找答案, 声音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陇雀摇了摇头,努力地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无双缓缓垂下眼眸,掩住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满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上一个世界对着秦不疑也是如此,明明是想对他好些,可是看着他因为自己挣扎,痛苦,求而不得,却是一种如此美妙的滋味。
或许009说得对,她的确有病。
“既然你不想走,那你告诉孤,你到底想要什么?”她收回手指,坐直身体,冷眼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脸上的暖意随着那股幽香缓缓消失,陇雀紧紧地握住裙摆,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露出一丝坚定:“臣想侍奉在殿下左右,报答殿下的恩情。”
无双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不信孤的人,孤可不敢留在身边。今日你一动心思,便瞒着孤杀人,明日,你再一动心思,恐怕孤也得成你刀下亡魂。”
陇雀闻言,霎时间白了脸,慌乱道:“殿下,臣绝无此意,我不会,绝对不会……”
“罢了。”无双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缓缓地望向车窗外,月光清辉落在树梢上,散发着银白的光芒。
半响,她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讽刺:“孤在陛下面前拿自己的身份为你作保,圣旨已下,你若是不能平叛并州,今日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届时你要死,孤这皇太女的位置也算是坐到了头。”
陇雀眨了眨眼,短暂的迷茫之后,忽然愣住了。
她信任他,信任他到愿意拿自己皇太女的身份保他性命。
他心底深处最渴求的东西如今就摆在他眼前,可是他还没能好好珍惜,就即将失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心里那最后一丝防线在这个时候彻底崩溃,他呼吸变得无比急促,攥着无双的裙摆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本能地想要更靠近无双。
“殿下,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低吟。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头顶在无双的膝盖上,一双绿瞳盯着眼前那双明黄色的绣鞋,不住喃喃着。
陇雀这般模样让无双有些意外,她挑起了眉,脸上流露出一丝戏谑。她缓缓前倾,拉近与陇雀的距离,几乎能听到他颤抖的呼吸。
陇雀的目光逐渐模糊,泪水滑落。
“啪嗒”一声,豆大的眼泪砸在了无双的绣鞋上,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意外清晰。
无双伸手,将他的脸抬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是怜爱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珠,笑道:“怎么还哭上了。”
陇雀声音哽咽而沙哑,攥着她的裙摆,却只知道重复:“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别不要我……”
“你真的知错了?”无双挑了挑眉,轻声问他。
陇雀的急促的点头:“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瞒着您了。”
说着,泛红的眼圈,眼角似乎又要滴下泪来。
“真拿你没办法。”她轻笑一声,“起来吧”
陇雀慢慢地抬起头,眼中透露出对无双的依赖。他艰难地起身,目光却像是奶狗似的黏在无双身上。
无双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目光中似乎藏有一丝狡黠:“孤喜欢诚实的人,特别是对孤诚实的人。但你让孤很失望。”
陇雀皱了皱眉:“若是能让殿下消气,臣任凭殿下责罚。”
无双笑了笑:“真的?”
“真的。”
“那你告诉孤,从前,姬虞是如何罚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