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了她片刻, 眼中似有犹豫,但也只是一瞬, 而后果决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夫人去吧, 不过咱们多带上些府卫,我陪着夫人一起。”
刘祁山今年二十有八, 容貌端正,因写得一手好词,还曾在赏花宴上被庐陵县主看上过。彼时,他与卢怜安已有婚约,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郡王府的提亲,还因此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
他家中世代书香,却也称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可是卢怜安却觉得,自己这夫君,是全天下最善解人意,最好的人。
卢怜安轻轻地握住刘祁山的手,温柔地依偎进他的怀中。
“夫君,你真好。”
刘祁山轻笑,低下头在她的额间轻轻一吻,笑道:“夫人快别这么说,我可醋着呢,只想着你快些叫他死了心,才没人来同我争你。”
秋阳透过纱窗斜落,照亮了两个人的身影。
阳光穿透纱窗,斜斜地洒在两人温馨的身影上。
此时,小女儿阿宝嘟着嘴,站在门口偷窥。看到两人如此亲昵,囫囵道:“爹娘,羞羞!”
两人听后相视而笑,心中满是甜蜜。
第二日,刘祁山便护着卢怜安去了燕归请帖上的茶楼。
茶楼坐落于平康坊深处,是都城中最繁华热闹之地。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青砖瓦檐上,湛蓝的天空碧如水洗。
两人带着府卫步入茶楼。刘祁山选择了一楼的一角安静落座,卢怜安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放心,然后缓缓上了二楼。
双扇木门半开,透过纱窗,斑驳的秋阳洒在光滑圆木茶桌上。而在那光影交错之间,卢怜安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桌旁的燕归。
与记忆中意气轩昂的模样截然不同,燕归如今面容有些颓丧,俊美的脸上隐隐带着浮肿,琉璃似的眼里,布满了红血的丝络。
在目光相遇的刹那,卢怜安不禁有些惊讶——燕归看向自己的目光向来都是极具侵略性,极具占有欲的,那目光就像是老虎盯着兔子那般的锐利,让她极为不适。可是如今,那目光中精芒不再,唯剩下些许探寻和迷茫。
卢怜安的脚步不由停滞,她下意识地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秋日艳阳透过窗棂为她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似乎是在她周身加持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光。
燕归稍稍眯起眼,似在确认,眼前的卢怜安还是当初那个让他夙夜难寐,求而不得的小表妹。
令人意外的是,他对她的渴望似乎已经不如当初那般迫切了。目光扫过卢怜安微微隆起的腹部,若她与薛景诏结为连理,未来是否也会有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孕育。
那会是幅什么景象呢?
他不自觉地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之中,视线透过卢怜安,有些费力地想象着无双怀孕的模样。
“二表哥,”卢怜安的声音如春风拂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他的眉稍微挑起,唇间泛起一丝复杂的微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探询:“刘祁山,待你如何?”
燕归几乎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就觉得有些自讽。面前的卢怜安满面桃花,如何可能过得不好?
卢怜安的目光稍微沉静,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地回答:“夫君对我很好,我很知足。”
燕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避开了她清澈的眼眸,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摩挲,沙沙作响,然后缓缓开口:“当初的种种,我愧对你。”
卢怜安略显惊异,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这般向自己谢罪。
燕归轻叹,声音带着自责和悔意:“是我执念过深,害人害己。”
若非是这些贪欲妄念,他是不是便能和她有个好结局?
他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笑自己想法荒唐。
她要成亲了,夫婿是陇右贵子,他一个罪臣之子,一个被赶出府的待诏公子,又算什么?
思及此,他努力地撑起身体,向卢怜安缓缓走来。
卢怜安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燕归停下,露出一丝苦笑。
他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些东西,便当作是我给你的赔礼吧。”
言毕,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给卢怜安。当她打开那盒,只见里面层层叠叠的银票,及几张宅邸的地契。
“这我不能要。”卢怜安立刻道,试图将盒子推回。
燕归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卢怜安的小腹,温柔地说:“这两个侄儿出生,我这个做表舅的还没有送过什么礼物,如今,便算是我这个舅舅的一点心意罢,以后,应当也不会再相见了”
话语间,他不由分说地将盒子放入卢怜安的怀中,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包房的门外。
茶楼一楼,刘祁山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却都是假的。卢怜安上楼未过片刻,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了二楼的私室,险些要将那房门看出一个洞来。
楼梯口,他没等来卢怜安,却见燕归快步下楼。他的心跳顿时加速。
“我的夫人在哪里?”刘祁山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燕归的衣领。
燕归失去平衡,差点摔落。他略显冷峻地斜睨向这个他素来瞧不上眼的书生,第一次发觉原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刘祁山,力气竟这般大。
燕归挣脱他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她很好,仍在楼上。”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好好照顾她,你若敢负他,我绝不会放过你。”
刘祁山忍不住冷笑:“我自己的夫人,自有我自己疼着,不劳你操心。”
说着,他一把撞开燕归便着急忙慌地往茶楼上走。
燕归回头看了眼他匆忙背影,褐色瞳孔中神色复杂。
身旁的宁乡眉头紧锁,“公子,你把皇太女为你准备的钱全部给了她,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提及无双,燕归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你还不明白吗?那些豺狼虎豹,安身立命,谈何容易?”
宁乡咬咬牙,道:“要不然,咱们再回去求求皇太女,得她庇护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燕归几乎是下意识地,决然地摇了摇头。
即使落魄,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摇尾乞怜,他要她记住他,记住当年皇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归,而非今日这般模样。那样,会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们走。”他的声音低沉。
随后,两人穿过茶楼里嘈杂的人群,往茶楼外走去。
但就在这时,他不慎迎面撞上了一名男子。
燕归和这人几乎同步被撞到在地。旁边的小厮先是大声叫嚷:“你没长眼睛啊!”
燕归缓缓地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那小厮傲慢的脸,然后他的目光便转向了主人身上,却发现是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那是一张略显阴柔的脸,目光上上下下在燕归身上打量了片刻,笑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燕二郎吗?”
“郑继英。”燕归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兵部侍郎郑雄兆家的嫡三子。
郑家世代武将,家中子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在满门英豪之中,郑继英却是个例外,生了一张比女人还阴柔的面孔,平素不喜刀剑,却喜欢香料粉脂这类女儿家的东西。
郑继英起身,走到了燕归面前。扑面而来一股异香将燕归笼罩。他虽然生得阴柔,身形却继承了郑家高大的身材,比燕归足足高出半个头去。
燕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中警觉。宁乡上前,向郑继英躬身道:“我家公子刚刚不小心,还请郑三郎恕罪。”
郑继英没有搭理宁乡,他笑眯眯地看着燕归:“我听闻皇太女要成婚了,这才将燕二郎送出了府,还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悠悠伸出手,试图触摸燕归的脸,但燕归的反应迅速,猛地一掌将其打开。
“郑继英,你自重。”
郑继英笑了,他俯身,用一种戏谑掺杂着嘲讽的眼神看着燕归,嘴角微翘。
“啧啧啧,瞧瞧,燕二郎最近当是受了不少苦,难为这眼下都有青黑了,真叫人看着可怜。”说着,他再次伸出手,这次却毫无征兆地紧紧握住了燕归的下巴,不容他动弹。
指尖上的冷意让燕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放手!”燕归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
郑继英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目光炙热地打量着燕归,像是端详什么宝物。
“燕二郎,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若能得二郎侍奉一夜,做鬼也值得了。”
“郑继英你放肆!”宁乡惊恐之下慌不择言,“我们公子是皇太女的人,你也敢动!”
郑继英又乐了:“你这小奴,可莫要诓我。太女殿下若是真惦念着燕二郎,定像是藏平西将军那样,将人严严实实的藏在府里,又怎会放出府来给我等机会一亲芳泽?”
第83章
郑继英的手指在燕归脸颊上轻轻划过, 发凉的指尖带着些挑逗,可是攥着他下巴的手掌力气却大得不像话,在他下巴上留下鲜红的印子。
郑继英轻笑, 耳垂上一个小小的金环轻轻摇晃,折射出屋外秋阳刺眼。他脸上扑了脂粉,像是那戏台子上的反角儿,一张粉团子似的脸上, 笑容莫名多了几分邪气。
说完,他方松开燕归, 抬步朝着二楼走去,步履带风, 卷得那金边长袍角随风飘舞, 骄阳顺着琉璃瓦落下, 直追着他到了那看不见的阴影处。
燕归立在原地, 胸口剧烈起伏, 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令他的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翻涌的情绪。
宁乡迅速走到燕归身边, 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公子, 您可还好?”
燕归未回答, 只是握住了宁乡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宁乡面带担忧地回望二楼郑继英消失的地方, 一时之间也没了法子,只能轻声道:“郑三郎是个难缠的人物,咱们要不然出城躲几天?”
燕归似乎想了半响, 而后点了点头:“走,包一辆马车, 先出城。”
夏日的炎热被秋日的清风一扫而净,青宫里,茶楼之事透过李云娘的桩子一句不拉的传进了无双耳朵里。
六角亭中,阿梅送上一盏热茶。
“殿下尝尝,这是盖碗茶,据说是蜀中那边儿传来的喝法。”
无双轻轻掀开青瓷茶盖,蒸汽升腾,遮掩住了她沉思双眼。
“怎么了,心情不好?”009的声音传来。
不知为何,几个月没听见009的声音,她这会儿却觉得那声音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人气。
“我只是没想到……”她道。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燕归会主动认错?”009这话倒是问进了无双心坎里。
她抬头,望着长廊两侧悬挂的喜气洋洋的红绸,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原以为他会对女主穷追不舍,最后被揍一顿扔出去……倒是可惜了。”
听见这话,009若是有一副人类的面孔,只怕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男主迷途知返,你倒是觉得可惜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一路坏到底呢?”这样的话,她动起手来,便又多了两分理直气壮。
一人一系统正说着话,隔着一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是薛家前来祝婚的人到了。
按照陇右习俗,结婚的前一天,新娘的娘家人会率先来到新郎家祝婚。
随之,阿梅再度走了上来,轻声问:“殿下,咱们可要过去了?”
无双点点头,放下茶盏,起身向前殿走去,然而,行进不久,一种微妙的失落感让无双停下脚步。她环顾四周,却感受不到那熟悉的气息。她不禁轻叹一口气,知道陇雀应该已经离开了。
几天前宣武帝召她入宫,同她说起婚礼的事情,只说大婚当日,陇右前来的人里,高手如云,让她婚礼这几日,先将陇雀送回家,莫要被薛家人察觉,坏了兴致。
虽然心中不愿,但无双也明白宣武帝说得没错,回了青宫之后好一阵安抚,陇雀这才勉强点了头,如今应该是已经回家了。
不过才走,她这心里怎么就已经空落落的?
暗叹自己荒唐,无双摇了摇头,这才重新迈开步子朝着前院走去。
当无双步入前殿的时候,炮声已经缓缓结束,只剩浓烈的硝烟味在空气中缭绕。八八六十四挂炮仗刚刚燃完,红屑像是羽毛似的飞了漫天,象征着两人的婚事承天地吉祥。
正殿对面的山水屏风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硕大的龙凤呈祥之图,金丝银线,花了蜀中近百绣娘一年光景,才紧赶慢赶地在婚礼之前绣制完成。
屏风之前,薛家的亲朋已经整齐地站好,等着无双前来拜见。无双步履恬静沉稳,换了一身翠绿的八喜锦袍,裙摆坠着的细碎宝石随着她步履轻微碰撞,发出叮当声响。
阳光之下,薛家众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大昭这位大昭最尊贵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明艳动人,清丽绝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