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忠行!”程放忽然低声喝他全名,神情急切而严肃,“你知不知道方才那二人是什么人!”
见他从刚才开始便有些古怪,崔郁皱了皱眉,虽不在意,却还是问道:“什么人?”
“方才那位,”程放话语严肃,却压低了声音,“乃是文德殿上,高坐之人。”
程放话落,徐子玉和崔郁二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却都顿时煞白如纸。
文德殿乃是上朝的地方,文德殿上高坐之人,除了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徐子玉脸色苍白,道:“程放,你确定,莫不要看错了。”
程放摇摇头:“前些日子我随祖父进宫,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话落,徐子玉脸色更白了:“若刚才那位是官家……那二娘子莫非……”
程放点头:“她说她姓白,只怕就是翠微宫里那位了。”
“那么,如果二娘子是皇贵妃,那我们刚才……”崔郁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也颤抖起来。
他虽是少年意气,却也不是傻子,若那二娘子是当朝皇贵妃,那他方才岂不是当着当今圣上的面,觊觎皇贵妃。
当朝圣上赵珩,登基之后,屠宗亲,杀手足,是出了名的凉薄寡情,睚眦必报。
“完了,完了,完了……”崔郁抓着程放的手,苦着一张脸道:“程放,若我有朝一日人头落地,看着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你可要帮我父母送终。”
程放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道:“你别想得太坏了,那位既然是微服出行,想来也不愿意暴露身份,临走时要你觅得良缘,便是在敲打你的意思,你只快快回家,让你父母为你定下良缘,想来那位亦不会为难你。”
*
明月当空,人潮熙攘,赵珩与无双并肩走着,丝毫不知两人给方才那三个少年带来了怎样的慌乱。
无双靠在赵珩怀里,走了好长一截路,才终于察觉出身旁人表情有些不对,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她挽着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赵珩避开她的目光,不作答,只是拥着她往前走。无双不依不饶,磨了他好一阵,这才听他冒出一句:“我瞧你方才在茶寮里和那三人聊得还挺开心的。”
无双愣了一下,见他紧抿的唇角,这才反应过来。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柳眉弯弯地看着他,“你怎么还跟小孩子吃醋呢?”
“小孩子,”赵珩嗤笑一声,“都十七了,算是哪门子的小孩子。”
无双挑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十七?”
赵珩又道:“方才那三人,都是朝臣之子。那徐子玉是徐阁老的长房嫡孙,前些日子魏王还上书想让我给他和康郡主赐婚呢。”
无双恍然大悟,却又笑:“十七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赵珩低头,眼中带着一丝幽怨,半真半假地问她:“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无双发现赵珩此刻的模样异常可爱,她笑得更加欢畅,亲吻了他的唇,笑道:“该担心年华易老的应当是我才是,宫里美人如云,我昨儿才听说,去年末进宫的招贵人如今才十五年岁,正是花儿似的年纪。”
说着,她揶揄似的看赵珩一眼,道:“那么多年轻的莺莺燕燕我都没同你计较,你反倒还吃上我的醋来了。”
赵珩想起他后宫那些女人,那些都是他来之前,原著的赵珩娶进宫里来的。
他看向无双,正慌忙地想要向她解释,然而看着她笑眯眯的面孔,却忽然反应过来,沉了脸,问她:“你为何不同我计较?后宫里有别人,你为何不生气?你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不在乎?”
无双被他的连珠炮问得一时语塞,随即反应过来,却又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她靠在赵珩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解释些什么,便笑得弯下了腰。
这样一来,赵珩更生气了,索性掰正她的身体来,要和她说个分明:“你为何要笑,难不成是笑我自作多情?”
无双被他拉着,笑得肚子抽痛,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抬眼一看,只见月色之下,赵珩似乎是被气得不轻,直勾勾地望着她,眼角都有些发红。
无双没想到,话赶话,竟然能让他这般伤心。她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住自己想要笑的冲动,而后忽然捧住他的脸,正色道:“我这辈子只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我师尊,一个是你。我师尊已经不在了,所以现在,整个世界我最喜欢你。”
人群之中,她一双眼睛却比全城的花灯加在一起还要亮,坦荡而真诚的目光几乎是在一瞬之中,击中了赵珩的心。
周围喧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不自觉地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人潮之中,众人纷纷对这两人投来惊异的目光,但两人却顾及不了许多。无双伸手,顺势环抱住他的脖颈,回应着他的吻。
夜色下柳枝轻摇,一轮明月在天际升起,无双微微睁眼,只见她和赵珩就站在一座庙宇前,牌匾上赫然写着“乞巧娘娘庙”五个大字。
第102章
夏夜清风微微拂过京都, 乞巧娘娘庙内,今夜香火郁郁。缭绕的烟雾中,赵珩牵着无双的手, 缓缓地走进了庙里。
青石板台阶上,绿苔幽幽,无双见迎面而来两三个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脸上都挂着怡悦之色,想来是刚刚与心上人在庙中求得姻缘绵顺, 这才如此欣然。
两列古树之中,狭长的台阶虽然不算陡峭, 却蜿蜒曲折, 赵珩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一步一步地往最顶端的乞巧殿里走。
乞巧殿不大, 却在风雨之中经历六朝屹立不倒, 庙宇古雅,横梁上雕刻着精细云纹,天藻上方神女飞天图赤蓝黄三色, 工笔精美绝伦。
乞巧娘娘像前, 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地跪在蒲团前, 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赵珩拉着无双的手走到蒲团面前, 两人并肩跪在了乞巧娘娘像前。无双素来不信所谓祈愿,便趁着赵珩闭眼的时候,偷偷睁眼望他, 却见他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 虔诚极了的模样。
她觉得有趣,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赵珩许了愿,睁开了眼,才故作着许过愿的样子,假模假样地站起身来。
她有些好奇问:“你许了什么愿?”
赵珩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无双“唔”了一声,牵着他的手,便也不再多问。两人出了娘娘殿,殿后方的院落里,门两侧,是两棵参天的桂花树。桂香阵阵袭来,无双打眼一瞧,只见那树上飘满了约莫两指宽的红丝带。
“你等等我。”赵珩道。
说着,便松开了她的手,朝不远处庵下一坐着的小和尚处走去。不多时,他折返回来,手上便也捧了一条同树上那些一模一样的丝带。
一旁桌上放着笔墨,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桌上,分外仔细地将两人的名字写在了那红绸上。
蟾光静谧,淡淡地蒙在两人身上,也映出了红绸之上微微泻开的墨迹。赵珩小心翼翼地将那红绸从桌上拎起来,仔细地将墨迹吹干,这才带着她来到那桂树之下。
他将红绸递给无双道:“把它系在树上。”
无双从他手里接过红绸,仰头去看那桂花树,只见稍低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的绑满了红绸,那桂枝沉甸甸的坠着,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丝毫的重量。
目光极上,似乎只有高出还有几支未被捆绑的桂枝。她转头看向赵珩,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道:“我怕是够不着。”
赵珩看着她,似乎沉吟了一瞬,而后轻轻搂住她的腰肢,一把举起她,将她举至那空着的桂枝旁。
双脚猛然悬地,无双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转头看向那罪魁祸首,却见他眉梢含笑,抬头看着她,道:“这下可以够着了。”
无双伸手,轻轻地将那写着两人姓名的红绸系在了桂枝之上。
月光之下,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美得像是一幅画,不远处和朋友结伴而来的少女不由投来一阵羡慕的目光,而后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你今夜带我来,便是为了这个?”无双侧头,问向身旁人。
赵珩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随着夜风微微飘动的红绸上,道:“我听他们说,乞巧节当天,来这里挂红绸许愿,十分灵验。”
无双一愣。
陆慎,秦不疑,陇雀,一个个似乎都是不信鬼神之人,她看向赵珩,却见他精致眉眼柔和而诚恳。下意识想要打趣他的话,就这么只在了嘴边。
她牵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一定很灵验。”
赵珩转头看向她,见月华之下,她眉眼之间少了平日里的戏谑凌厉,灿然柔和。
柔软是爱者的笃信。
他不由紧了紧喉咙,爱意如同一锅将开未开的水,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像是要从胸口满溢出来。
他牵着她的手,浑身炽热而滚烫地离开了娘娘庙。庙中暮夜的钟声在身后渐渐变得遥远而朦胧,两人缓步踏上归途。
两人起初先是静默,而后,赵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方才在庙前说,你在这世上喜欢两个人,一个是你师尊?”
沿河的小径上,古道两旁杨柳青飘,伴着浅浅风声,像是夜语缠绵。
这样的夜晚,人心易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倾说心事。
无双点点头。
“我来自一个和叶无双的世界很像的地方。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师尊捡回无忧谷,和她相依为命。”
她转过身来看向赵珩,眸光在淡淡的笑意中显得温润而迷离,像是穿越了岁月长河,触摸到了那些几近尘封的记忆。
“我师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明明很心软,却总喜欢装成一副睥睨天下的派头,外头那些傻子只知道她修为高深,喜怒无常,便称她为魔尊,视我们如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无双噗嗤一笑,道:“我师尊善幻术,精巧非凡,从未被人识破过,每每那些正道来挑衅,我师尊便会拿幻术幻化出一大批妖魔鬼怪去吓唬他们,吓唬的那些跳梁小丑将无忧谷唤作魔窟,还说谷内阴气弥散,我师尊一手枯骨扇,便能三万妖魔;殊不知谷内从始至终,都只有我同师尊两个人。”
她的声音在述说中带着一丝俏皮,仿佛又成了那个跟随师尊身后的那个顽皮少女,学着师尊的模样,戏弄那些贪图无忧谷秘宝的贪婪之徒。
许正因为如此,她潜移默化地,便也养成了一副喜欢捉弄人的戏谑性子。
“然而后来,有一个正道少年横空出世,凭着一手凌云剑,八方四合所向无敌。”无双的语气忽然转冷,提及那少年时,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阴沉,“他身后人看上了我无忧谷至宝,便告诉他,我师尊是他杀母仇人。那人不分青红皂白,提着他的剑,来了我无忧谷。”
“那日,我师尊出去迎战,叫我煮好鸡汤等她晚上回来喝,我等啊,等啊,等到第二日天明,只等来我师尊的一副尸体。”
说着,她看向赵珩,似乎仍旧不可置信。
“我师尊只差一步便可破天登仙,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会葬身在一个初初出道的少年身上,直到那日,我窥见了天机的一线,方才明白,我所处的世界不过是本话本书,那少年是故事的主角,命中注定要渡劫登仙,而我师尊,不过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块垫脚石,我无忧谷镇守千年的至宝,也不过是他成仙路上的一点助力。”
慢慢地,无双的表情变了,眼中渐渐漫起血丝,就连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赵珩察觉出她情绪波动,捏了捏她的手,似是无声安抚。
他问:“那后来呢?”
无双勾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我以无忧谷的宝物为饵,引那些心怀叵测的正道之人前来。我暗中煽动他们去对付那少年,但那少年的剑法太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贪婪地盯着殿中的宝盒。那宝盒,据说封印着无忧宫千年的至宝,混沌业火。”
她的嘴角的笑意加深,回忆着那荒谬的一幕,“他们哪里知道,业火乃是活物,需以活器相盛,从前,我师尊是那活器,如今,是我。”
她一边回忆,一边望着前方,仿佛看见了那日的场景,虚虚一指,道:“我在师尊座下练了六百年的苍莲业火,始终无法突破第六重;可是那日站在那高台之上,看着那些牛头马面,狗头鼠脑的王八蛋,看着那个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的少年,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
“那怒火如狂潮般席卷全身,在那一瞬间,我伸出手,业火如同有生命一般,带着我满腔的愤怒朝着那些人飘去。只是一刹那,无忧谷就变成了人间炼狱。那些人吼着,叫着,在地上翻滚,痛哭,咒骂。而那少年也没能幸免,纵使他剑术无双又如何?那业火卷着他的身体,不过瞬间便将他吞没。”
赵珩步子一顿,他似乎能看见那漫山幽蓝色的烈火,鼻尖能闻到那皮肉烧焦的味道,亦能看见少女那张冰冷讥诮的脸。
“那……后来呢?”他声音有些发颤。
“后来,他们都死了,我成了那些正道口中的魔尊,每日在无忧谷苦修,只想快快成仙,离开这让人厌烦的地方。”
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戏谑之中却又藏着一丝隐约的苦涩:“或许犯了杀孽,真当是有报应的,我度雷劫那日,原本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变作九九八十一道,而后,又是八十一道,再是八十一道……”我记不清,我在那雷劫之中扛了多久,只记得一道道的闪电慌得我眼昏,“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我最终还是脱了力,耳边一声炸响,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