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明景:“离思,夫人会吗?”
那是鸢尾学的第一首曲子,他曾一遍又一遍的教她,可惜她总也弹不好。
“当然。”苏了桃大方道。
她换了一套指法,琴音袅袅,悠悠切切。
时而让人觉得身临青青湖畔,时而又仿佛目睹古道长亭,萋萋芳草。
实在精绝妙极。
一曲将至尾声。
或许他早该相信,鸢尾是死在了母亲手中。
他却记恨她这么多年。
她一个孤女,又有何处可去。
微生明景益发难过,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闷酒。
离思的收尾部分最是难弹,可飘扬的琴音却流畅得毫无瑕疵。
微生明景的手顿在半空。
可是、可是!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错愕地看向苏了桃。
苏了桃也反应过来,慌乱中,琴弦崩断。
微生明景心里的弦也崩断了。
可是。
商幽古琴有一个错音,需要以两弦合弹,才能发出正确的音色!
这是他当年拿到琴后自行摸索出来的,而这个音,他只教过鸢尾。
普天之下,除了他和鸢尾,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错音。
“抱歉,弄坏了王爷的琴。”苏了桃站起身。
微生明景还未应答,主位便传来一声轻笑。
“一张琴而已。景王要是介意,大可去孤的库房挑。”微生夜毫不在意道,“要多少,赔多少。”
微生明景怔然回神,哪敢找微生夜赔,只能大度表示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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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临江仙
宴散后,微生明景在无人的地方拦下苏了桃。
苏了桃抬眼看他:“景王爷有何贵干?”
“难道你不清楚吗?”微生明景笑着反问。
苏了桃故作不知,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王爷难道是来讨债?”
她指出一条明路,“去王上的库房搬,要多少,有多少。”
最好能把微生夜搬穷。
“商幽琴本就是送你的。”他停顿片刻,往前一步,“只是鸢尾,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无论好坏,他都想听。
微生明景盯着苏了桃,试图从她眼中发现熟悉的情绪。
可苏了桃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始终保持着疏离的微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微生明景终于被她的无动于衷惹怒,脸上面具般的笑意寸寸瓦解,冷笑着问:“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本王对你不够好?还是说……”
微生明景又上前两步,捏住她的肩:“你一直就是在骗我?!”他的眼尾因被欺骗的愤怒染红,额角隐现青筋。
苏了桃被他的行为吓住,连忙挣开他,杏眸怒道:“王爷请自重!”
“差点忘了,你已经是高高在上的苏夫人了!”
微生明景松开手,自嘲般笑了两声,像是质问,又像是自怨,“你要是喜欢权势,你要什么,我替你去争!可你看不上景王妃的位置,却心甘情愿去给微生夜当妾?”
“还是说,你竟然真的喜欢那个疯子?”他紧紧皱起眉,仿佛在说一件令人恶心的东西。
“王爷。”
苏了桃抿着唇冷声打断,“您不觉得,您现在更像一个疯子吗?”
言尽于此,苏了桃转身离开,不愿在这里和他废话。
微生明景在身后不死心追问:“鸢尾,当初你在冬至前夕离开,是为了他,对不对?”
苏了桃已经走出很远,却还是驻足,侧过半张脸回答:“对。”
她不愿留给他虚妄的期待,将话说到绝处。
苏了桃垂下长睫。
她曾答应过微生夜,每年生辰都要陪他一起过,虽然最后还是食言了。
“景王爷。”
苏了桃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吐字道,“你喜欢的,是那个可以被你时时保护的鸢尾。可是我,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所以呢?”微生明景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
苏了桃不信他听不懂。
——所以,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真正的她!
他喜欢的,只是他的臆想,是她装出来骗他的!
“那重要吗?那不重要。”微生明景突兀地笑起来,又突兀地止住笑,指着苏了桃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鸢尾,你骗了我!”
世上果然没那么多天命姻缘。
什么不期而遇,才子佳人,通通都是算计。
不可否认,她确实骗了他。
苏了桃被戳中心事,慌乱离开。
绿景深处,一片圆厚的叶子晃动两下,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王后收回手,转眸看向身旁的侍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她眼中带着讥诮。
林挽苑可以大度,不在乎昔日情敌。
可是王后,却不敢容忍一个威胁地位的存在。
*
天气越来越冷,太液湖最后一片芙蕖也凋了。
王后雅兴十足,邀请众夫人们一同乘舟游湖。
苏了桃本想拒绝,却架不住王后的一再盛情邀约。
上了船,苏了桃独坐一隅,没有参与众人讨论的话题。
苏了桃神情恹恹,没有一丝兴致。
她喜欢热闹之景,看花就要看最热烈的,看绿植也要看最繁茂的。
不爱附庸文人风雅,更不爱这萧条的枯枝残叶。
其次,她讨厌来这种水深的地方。
待在有不安全因素的地方,她无法安心,更无法放松丝毫。
大船沿着湖边缓缓而行。
不知是谁发现了只新奇的鸟雀,一声惊呼,众人纷纷站上甲板,仰长脖子往天边看去。
“那是什么鸟?羽毛真漂亮!”粉色宫装妃子指着天边道。
“可惜就一只,做不了衣裳。”另一人抱怨。
“养着看也是好的。快快快!把它抓过来。”
闻言,苏了桃心下叹口气,也走上甲板。
宫人们手忙脚乱,可那只鸟雀十分灵活,没人抓得住。
有宫人跑丢了宦官帽,嚷嚷着“别踢别踢”,用怀抱扑住帽子,这才顺利把帽子戴在头上,小心扶正。
船上乱成一团,你追我扑,场面十分滑稽。
苏了桃忍不住一笑。
见雀鸟飞远,她再不用担心被人逮住拔掉羽毛,正准备回船舱,却听见“扑通”一声巨响。
意识到有人落水,苏了桃轻蹙黛眉,转头看去,却见众人挤作一团。
嘈杂的环境安静下来。
随即人群中爆出高声尖叫:“救驾!!!快来人救驾!王后落水了!”
岸边恰好有一行人经过。
苏了桃若有所感抬眼看去,为首的是一身玄服的微生夜,他似乎刚下朝,就来了这边。
微生夜负手冷眼打量片刻,随即对身后宫侍道:“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得了吩咐,几个会水的宫侍连忙跳下去,游向湖中扑腾的王后。
苏了桃虽然会水,但也只能勉强保证自己不被淹死。
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可能独自回到船内,不然显得太过冷漠。于是只好与众人站在甲板上,焦急看着宫侍们身手矫健游向落水的王后。
突然后背被人重重一推。
苏了桃没有防备,向前跌去,摔出了围栏!
下一刻,湖水没过她的头顶。
由于没有丝毫准备,湖水猛地灌入耳鼻。
苏了桃:“!”
船上有人惊诧:“苏夫人怎么也下去了?”
“苏夫人跳下去救王后了!”
宫侍一声高呼,误导着众人,将他们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导。
是啊,这可不是绝好的表忠心机会?!
简直听得人心潮澎湃,面红耳热。
兴许是被苏了桃的行为激励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从甲板上“扑通扑通”往下跳,过年下饺子似的热闹。
湖面乱做一团,挤做一锅粥。
水中谁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有最先下水的几名宫侍目标明确,混乱中将落水的王后救起。
见王后上岸,其余的人见好戏散场了,陆陆续续朝岸边游去。
唯独苏了桃还沉在水中,湖水冰凉刺骨。
救命救命!
苏了桃拼命往上浮,却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又沉下去。
巧的是,她每次往上浮,总有人精准地将她踹下去。
对方不嫌麻烦,有着十足耐心,循环反复。
身上的绸缎吸了水,变得越发重。
外裳又实在繁复,苏了桃想脱也脱不掉。
救命!
救命啊!!!
……
救命。
她的意识越发昏沉,四肢百骸都被抽去了力气。
苏了桃没有力气再往上浮,她就这样沉在湖中,浮不上去,也死不掉。
那个一直将她压在水下的人误以为苏了桃没气了,游鱼般溜远,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王上!王后已经救起来了!”岸边的人喜悦又焦急地呼喊,最后带着疑惑问,“王上,您去哪?”
王后已经救起来了啊,王上您还下水去干嘛!
王上?
微生夜。
苏了桃灵台中忽然顿悟,电光火石间,她猝然想起微生夜手腕上那道疤痕。
想死也死不掉,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样绝望。
反反复复死去,又反反复复活过去,只有濒死时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刻,她与过去的他感同身受。
静默中,无数气泡冲苏了桃游来。
或许是幻觉,她想。
可气泡散开,她看见微生夜朝她游来。
幻觉化为实体。
“微生夜!”她心中惊异,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来人皱眉望着她,仿佛埋怨她怎么变得如此没用。
却诚实地伸出手,将她拽回人间。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苏了桃大口呼吸着辛辣而淡甜的空气。
呼吸太过急促,苏了桃猛地咳起来,手扶着微生夜的肩丝毫不敢放松,远远看着,如同依偎在他身上汲取养分的藤蔓一般。
岸边和大船上围观的人皆愣了。
他们惊讶的张着口,来回交换着眼神,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王上和夫人?”
王后顾不得身体,咬牙吩咐。
微生夜已经抱着苏了桃向岸边走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迈,离了水,踹开赶来宫侍的搀扶。
“滚开!”
微生夜迈上岸边,水顺着两人身上往下淌,汇成小水滩。
王后眼含关切,望着两人。
苏了桃回神般,朝她投去深深一眼,攥着微生夜衣服的手越发紧,隐隐泛白。
“放我下来。”苏了桃终究顾忌在场的人太多,轻拍了一下微生夜的臂。
微生夜没理她,只对孙祈,以帝王之威厉声吩咐:“传太医。”
孙祈这才回过神,忙道:“是!”
*
微生夜第一次光明正大留在苏了桃的宫中,殷殷守到大半夜。
见她快要醒来,他起身要走,却被轻轻拉住了衣角。
“今晚。”苏了桃对着他的背影,犹豫着,“能不能……”
她想让他留下来。
却害怕拒绝,不敢继续说下去。
微生夜回握住她的手,却没转身。鸦睫低垂,挡住他眼底的晦暗。
“你……”
他的声音有些哑,一边想嘲笑,一边又忍不住试探,“是在留我吗?”
苏了桃只听明白他语气中的嘲讽。
她没说话,脸上空白片刻,渐渐松开手。
微生夜却转过身,握住那只手,不愿让她落下,不想让她失望。
他用最后的冷静与克制道:“听不得一点不好听的话?”
苏了桃摇摇头,又笑着点点头。
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这些。
只一点点将微生夜拉下来,辗转碰上他的唇角。
似乎觉得不够,又偏头轻轻啄了一下。
看着微生夜浅淡的唇色染上瑰丽,苏了桃觉得这样才合适,满意松开怀抱。
微生夜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反将她搂得更紧。
他眸色越发深,揽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烛火熄灭。
黑暗中,他摸到苏了桃冰凉的眼泪。
“别哭。”他低哑安慰道,凭借直觉去吻她的眼尾。
他几乎快要用哄她的语气,不断地亲吻。
眼泪象征软弱,别人表露出软弱的一面,会让他觉得厌恶。
但苏了桃不同,他只会憎恨自己不够强大,让她伤心。
她的泪珠在他心头凌迟,让他也跟着受酷刑,恨不得以滚烫的鲜血去代替。
他听见她似叹息,又似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苏了桃想和十七岁的微生夜道歉,可十七岁的他,永远不会听到。
而二十岁的微生夜,早已经不需要她的道歉。
“微生夜,对不起,我是骗你的!”她越发伤心,眼泪断了线。
微生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却还是不停安慰:“没关系。没关系。”
苏了桃不断摇头。
她的道歉,再也无法说给想听的人。
可再不说,或许没有机会。
“我说从未,那是假的……说不爱,那也是骗你的,你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苏了桃断断续续说着。
微生夜终于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撑起身,沉默良久。
半晌,黑暗中响起他不近人情的声音:“你知道的。我从不原谅曾经。”
随后他又反悔一般,红着眼狠狠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中:“但未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书情长。
重新开始?
他竟然说重新开始。
苏了桃笑出泪花,心中却无边凄凉。
夜的末尾,黎明前最暗的时刻。
微生夜凑近她的耳廓,轻声道:“我们该有一个孩子了。”
听起来像冷冰冰的告知,实际上却是小心翼翼的询问。
黑暗中,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的方向,像是等着一件期待许久的礼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