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稳了稳神,轻轻摇头:“多点几盏灯......将灯烛都取来全部点上,外面的花草,选茂盛的剪了来摆设,屋子太冷清了。”
小黄门说,高力士病得厉害,醒着的时候头痛头晕呕吐不止,能入睡反倒是奢侈。
小黄门还说,高力士因为先帝驾崩,他伤心过度,夜不能寐,需要靠服用朱砂安神,方能阖眼。
太冷清了。
高力士爱美,他这短短的人世路,辛苦过,辉煌过,精彩纷呈。
离去的路,当得起花团锦族。
谭昭昭心如被针狠狠刺过,她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高力士聪慧至极,当时她拦着他吃朱砂,他并未追问,但他什么都明白了。
谭昭昭不知道高力士是故意服用朱砂,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报复她。
他知道,自己拦着了她,就是不要他死,他偏生折磨自己,死在她的面前。
小黄门抱着大捧的花草进来,插在坛坛罐罐里,屋里多点了几盏灯,一下变得亮堂起来,照着满室的花团锦族。
谭昭昭手指无意识抠着衣襟,迷茫地望着四周,半晌后恍然道:“劳烦你去拿酒酿与蛋进来,我给他做酒酿煮蛋。”
小黄门歉意地道:“夫人,蛋倒有几只,只此处没酒酿。”
谭昭昭哦了声,深深的悲凉内疚,她得要努力地缓一缓,才能再次出声:“浊酒可有?”
小黄门道有小半坛,谭昭昭道:“就拿浊酒吧。”
小黄门转身出去,取了红泥小炉与浊酒等进屋,谭昭昭独自坐在那里,守着炉火煮蛋。
浊酒比酒酿的气味要浓烈些,没一会,酒的甜香萦绕,冲淡了屋内的药味。
罐子咕噜噜,谭昭昭下巴放在膝盖上,环抱着双腿,望着小炉中红彤彤的炉火,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出神,咕噜声渐小,她都未曾发觉。
高力士好像做了长长的梦,他在梦中闻到了花草的香气,酒酿煮蛋的香气。醒来睁开眼,花草满屋,简陋的屋子一向寒酸,许久没这般热闹喜庆过了。
原来不是梦,谭昭昭来了,亲自守着炉火给他做酒酿煮蛋。
谭昭昭以前其实并未亲自动过手,她喜好吃,在吃上能花样百出,却不擅长动手,煮酒除外。
罐子里的水快煮干了,谭昭昭好似并不知道。要是换作了煮酒,她定早不会如此。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揭盖子,迫不及待能早些吃到酒。
高力士脸上不由得浮现起淡淡的笑意,唤道:“九娘。”
谭昭昭恍惚听到了有人叫她,愣愣侧头朝高力士看去,与他含笑的双眼相对,她呆住,呐呐不能言。
高力士努力抬手指向小炉,“快煮糊了。”
谭昭昭回过神,手忙脚乱去拿罐子,罐子烫,她倏地缩回手,四处寻找,帕子就在面前,她却没看到,干脆抓起自己的裙摆垫住,将罐子从小炉上捧到了案几上。
罐子里还剩些许的汤水,蛋已经煮过了头,谭昭昭忙道:“我再重新给你煮一份。”
高力士道:“我饿了,现在就想吃。”
浊酒已经用完,再也没办法煮一份。当时她脑子太过混乱,她与张九龄离开得匆忙,连行囊换洗衣衫都没准备,骑上马就出了城。
谭昭昭歉意不已,只能将就着舀到了碗里,用羹匙轻轻搅动吹凉。
高力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望着她的慌乱与不安,道:“九娘,好了,我不怕烫。”
谭昭昭试了试温度,将碗放在一旁,上前搀扶他坐起来了,触到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手比先前被罐子烫过还要痛。
高力士动了一下,就气喘吁吁,痛苦地紧皱起眉眼,他拼命克制住喘息,劝说她道:“九娘,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谭昭昭侧过头,飞快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俯身端了碗,道:“你不方便吃,我喂你。”
高力士顿了下,他的手动了又动,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挤出一丝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刚见你时,你见我手臂有伤,要喂我用饭。”
谭昭昭将高力士抬手的动作悉数看到了眼里,她心痛如绞,佯装轻松道:“是啊,那是你年纪虽小,却很是倔强,还爱逞强,现在还一样,与小时候一样倔。到老以后,估计也是个倔老翁。”
高力士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压制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汤。
以往最爱,甜滋滋的汤吞下去,很快他就克制不住了,紧闭着嘴,看向了塌边的痰盂。
谭昭昭随着高力士的视线看去,恍惚了下,将碗一放,取了痰盂递上前,高力士俯头狂吐,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一起吐出来。
吐完之后,高力士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几分,靠在软囊上,连呼吸都已无力。
谭昭昭哀哀望着他,手伸过去,颤抖着覆上了他搭在被褥外,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背。
高力士缓缓地道:“没事,我没事。”
谭昭昭看着他变黄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你可是在报复我?你若是恨我,想要报复我,直接杀了我就是,何苦要折磨自己!”
高力士长长喘了口气,就那么静静望着她,想要说话,却终是放弃了。
他不恨她,一点都不恨,舍不得。
她毫不犹豫拦住他,不要吃,她从不曾负他,他如何恨得起来。
可是,他欠了先帝的命,无论可否还清,他都要偿还。
这是他们彼此的亏欠,逃不开,是命。
灯火哔啵,风吹得占风铎声响不绝,高力士胸脯起伏着,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翻转过来,覆住了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除了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看懂了,他在说,九娘别哭。
她没有哭啊,莫名其妙地抬起空着的手拂上脸,满手满脸的泪。
谭昭昭不知坐了多久,直听到张九龄在焦急唤她:“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张九龄神色憔悴,眼都熬红了,他沉痛地道:“昭昭,三郎去了,我们出去,让人进来收敛。”
谭昭昭再看向塌上的高力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在安睡一样。
案几上的酒酿煮蛋,蛋花蛋黄贴在碗上,已经变得干涸。
谭昭昭心里空荡荡,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没有哭,忘了那些恨与报复,脑中奇异地闪现着一个念头。
到临终时,他没能吃到曾最喜欢的酒酿煮蛋。
回到长安城,谭昭昭病了一场。
张九龄一边忙着朝堂的事情,一边张罗处理高力士的后事。
高力士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张九龄写了折子上去,赞颂了其功劳与对先帝的忠心,新帝很是感动,追封他为扬州大都督,陪葬于皇陵。
谭昭昭张九龄回来说了,她静默半晌,道:“也罢,三郎不愿意回岭南道,能陪在先帝的身边......”
她没再说下去,她也弄不清楚,高力士是愿意见先帝,还是想要亲自到他面前赔罪。
他已经还了先帝一条命,至少他不亏欠,应当是两清了。
她欠他的,这辈子她是还不起了。她还有张九龄,他要牵挂着她,还要忙着朝政,实在太过劳累,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折腾不起。
若还有来世,她再还他。
谭昭昭病好之后,张九龄着实松了口气,他看着她整日整日的恍惚发呆,生怕她会一病不起,离她而去。
到了夜里,张九龄都不敢安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总是会陡然惊醒,感觉到她的呼吸后,才能放些心。
此时长安已经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到处喜气洋洋迎接新年。
张九龄趁着旬休,陪着谭昭昭前去张罗年货,回到府里,两人细细商议着过年的吃食,他看着谭昭昭消瘦的脸庞,突然道:“昭昭,待再过一年,等到朝局彻底平稳之后,我就致仕归乡。”
谭昭昭惊讶了下,待看到张九龄鬓角的银丝,清瘦总是带着倦意的容颜,点点头道:“好,大郎是该歇着了。”
张九龄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昭昭,到时候要劳烦你同我一道归乡,我只怕你舍不得长安。”
谭昭昭笑了声,道:“我没有舍不得长安。我想回去。”
张九龄暗自叹息一声,雪奴高力士,芙娘玉姬武夫人她们都接连去世,谭昭昭在长安早已没了任何的牵挂,惟有难消的哀愁。
又是一年春满长安城。
郊外杨柳青青,踏青的游人如织。
车马从墓地里驶出来,谭昭昭靠在车壁边,从卷起的车帘回头望,游人经过,好奇打量着他们的车马。
谭昭昭恍若未觉,张九龄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昭昭,我们没了机会再来看雪奴与三郎他们,可让阿拯来,他年轻,最喜欢到处跑,跑趟长安,总比去西域东瀛方便。”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我没难过,我是在同雪奴三郎他们道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无需道别,他们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谭昭昭侧头想了想,道:“那倒是,在心里,就无需道别。”
这时,车外一阵喧嚷热闹,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在平坦的草地上,围坐着矮案,吃酒作诗,仆从忙着斟酒煮茶。
谭昭昭看到杜甫也在那里,张九龄也看到了,忙让马车停下,下了车,杜甫也发现了他,拉着身边一个高大,气宇轩杨的年纪郎君,起身奔了过来,长揖到底见礼:“此人是我新结识的有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李白啊!
谭昭昭倚在车窗边,上上下下将李白打量了个遍,满足地喟叹。
离开长安回韶关,居然能看到李白,此生无憾了。
李白应当也无憾,在张九龄的努力下,逐渐有商户子弟能报考科举。以他的才情,定能成为长安城,乃至全大唐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张九龄与李白杜甫寒暄了好一阵,彼此依依不舍道别,回到车上,他脸上仍然带着激动,道:“昭昭,大唐真是人才辈出,得了他们,何愁不太平强盛!”
谭昭昭笑着说是啊是啊,“大郎也能放心归去了。”
张九龄笑着拥住了她,有她相伴,无论到了何处都能心安。
这时车后的欢呼不断,谭昭昭起身探去,看到杜甫在欢笑,李白在舞剑,他的姿态恣意,洒脱,又豪情万千。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朝着他们挥手。
杜甫起身回礼,李白则豪爽地举剑,挽了一道剑花送别,他年轻的脸,比春日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别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