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颜在他怀里哭得喘不上气,耳边的人温声细语,一遍又一遍拭去脸上的泪珠,不言不语却能让自己安心依靠。她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坦白了自己的过去。
“我不是姬红霜,不是什么门派后人,我也不会武功没有那么好看,我只是舒颜……”
那些被隐瞒的事被一点点揭开,她没有说这里只是一个书本的世界,只说自己不经意间回到了过去,离开了家人和朋友,变成了另一个人。
洛殊眼中翻起波澜,然后又被沉沉压下,师父的事情虽然离奇但也不至于全无可能,毕竟上界与魔界就有夺舍一说,师父的经历也与夺舍差不许多,只是其中又涉及到了时空跨度的问题。
洛殊是个完美的倾听者,通过他的眼神,舒颜知道,他是相信的,他沉默着听自己说些没有意义的抱怨,时不时还主动问起关于现代的问题舒缓她心中的郁郁。
“这里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就要准备嫁人,相夫教子了,可是在我们那里我们都还在学堂上课呢?”
“所以师父教我的东西就是学堂里教的?”
“嗯!我们每周有六天都会去学堂,然后会余下一日休息,那天我们可以去游乐场、去看电影,我们那还有还多好吃的……”
每听舒颜说起一些从前的事,洛殊便越发满足,原来师父从前过着这样的生活,也对,只有在这种安稳幸福的环境下才会养成师父的性子,两人一边说一边还喝起了葡萄酿,因为师父说她的妈妈从前就喜欢在晚上喝一杯葡萄酿,那时候她不喜欢酒精味,沉迷于碳酸饮料和果汁奶茶的世界,没想到到了现在,一杯葡萄酿也要费老大心力才能拿到。
“师父放心,此事我定会保守秘密,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洛殊给舒颜换了睡衣,又用帕子包了冰块温柔地在眼下冰敷,舒颜的脸因为酒精染上了淡淡一层红晕,狠狠哭了一场眼睛也肿得无法见人,修长的手指握住小小一团冰,先自己试了试力道,再小心在眼周按摩。
冰块受热一点点融化,眼睛也消肿了不少,洛殊把一应工具收了起来,掀开被子把舒颜带进怀里,轻轻吻上她的额头,似乎是不满被人打扰,舒颜拧了拧眉,嘴里嘟囔了一句:“我想回家,可是我有小殊了……呜呜。”
温凉的唇贴着额头迟迟没有离开,洛殊眸色深沉,只把舒颜环抱得更紧。
除却那次呢喃,舒颜再没说过回家的事情,但洛殊发现她长长看着一只黑色石盘暗暗出神,那石盘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是师父说过家乡的事后才出现的。
洛殊的笑容霎时间凝在脸上,他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声音。师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以师父的性格,她一定出生在一个安稳幸福的环境,家庭和睦,相比较纯粹的力量,那里的人更愿意用柔软理性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里,比弱肉强食的世界更适合她。
此次心魔解开,洛殊功力更有进益,心境也较以往有了改变,他将一切看在眼里,看见师父掩藏在深处的落寞,这些天他常想起以前两人相处的事情,他逐渐意识到,他的世界是从师父开始,但师父的世界一开始就比他的要广阔太多,他的世界可以只有师父一人,但他不能让师父的世界只有他自己……
从试剑台到初廷殿的路上,他与暮闲庭擦肩而过,这是另一个他看不懂的人,暮闲庭身负多少无辜平民的血债,但又几次对自己出手相助,他从舒颜那里得知暮闲庭曾几次对他下手,每要得逞时却又及时止损,他脚步放慢,用灵识传音:“不管怎样,你救了我,救了我师父,我不能杀你,但你若再对无辜之人下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另外,若真想取我性命,我们便堂堂正正比一场,殊随时恭候。”
“好。”暮闲庭脚下不停,轻声应下。
晚风微醺,舒颜坐在门口数星星,看到洛殊回来,身后还跟着敏华,不同于前几日蔫蔫的样子,敏华今天看起来格外兴奋。
洛殊看起来心情不错:“今日睡前再温习一遍功课,明天我再检查。”
“是,尊上!”
“他怎么了?看起来这么兴奋?”
“无事,只传授了几个剑术功法,祝他修行。”
舒颜替敏华试探:“你决定要收他为徒了?”
洛殊微微一怔,和她一样席地而坐,似乎想到什么,他垂下眼眸,唇边绽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怎么会,我永远只是师父的徒弟。”
一阵风吹过,舒颜往洛殊身边靠了靠,洛殊顺势把人拉过靠在他肩头,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时光静谧而美好,
洛殊的声音带着夜风一样的温柔:“师父,回去吧。”
“嗯?”舒颜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回去吧,去你那个世界,师父说过你来自未来,我还能活很久,我会努力修行,直到与你再次相见,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去看海、去吃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冰淇淋……”
舒颜怔在原处,他的目光诚挚坦然,舒朗得像天空,洛殊的指间轻轻拂过舒颜的眼角:“师父别哭,你要相信我。”
回家,回家吗?
第一百章
从洛殊的眼神里,舒颜可以知道,他所说出自真心。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舒颜的心一点点沉下,泡进了夏日微凉的冰水里,不冷,却闷得让人难受。
世界意志给她考虑的时间还有两月。
洛殊像是想拼命留下足够多的回忆,在这段时间,他们去逛了人间最繁华的都城,去胡姬酒肆品尝美酒,还到北海之巅看了千年不化的冰雪,上界皆流传凌云派的季殊虽是季无修之子,却是个实打实的痴情种子,对一人间女子情根深种,整日荒废修行游山玩水,这些行为虽遭上界人士非议,但对不少女修却是艳羡不已。
也有胆大的女修不求名分,只想得片刻流连,谁知还没等人间女子发话,季殊就亲自将桃花斩了个干干净净。
舒颜看了看身后的女子,微微叹气,她已经跟了整整半月,每天只远远跟在身后,又什么话都不说,舒颜从一开始的尴尬、郁闷,转到现在的百味杂陈,有一次他们路过绝壁,那边怪物林立,这女子险些落入怪物口中,洛殊也没施以援手,本以为那次后她就放弃了,谁知还是……唉!一个女子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洛殊添了些柴火,剥皮刷酱一气呵成,他一心翻滚着木架上的烤肉,头也不抬:“她要跟着是她的事,难道师父还要把她叫来和我们一起?”
“这……”舒颜哑然。
“我现在温柔对待给她希望那才是真正的残忍,难道师父已经想把我推给其他人了?”
“小殊?”听到洛殊话里的火气,舒颜眼里染上丝期待。
他动作一顿,觉察到自己的话里的不妥,连忙转移了话题:“这边的山鹿味道不错,晚上我去捉一头小鹿,再买一壶酒,我们做炙鹿肉吃好不好。”
“……嗯。”
舒颜点头应下,心里却压着一层阴郁的云,越靠近最后期限洛殊的心便越不平静,他为什么不开口,让自己留下呢。
趁着洛殊去挖什么百年陈酿,舒颜用叶子包了一块烤肉向那女子走去,那女子一见她来就想躲开,还是她喊了一句:“喂!你不饿吗,我们聊聊吧。”
那女子瞥了一眼金色微焦的肉块,细细缕缕的香气窜进鼻尖,她已习惯了辟谷的生活,不需用这些混沌之物补充能量,但看见舒颜眼里单纯的善意,她接过树叶,烤肉的温度让她的手心微微发烫,见她收下,舒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回头看了看还在忙活的少年:“你真的很喜欢小殊啊。”
女子眼中闪过诧异,小殊?,她坦然点头:“一百年前的论剑会上,季殊尊上力败群雄,白衣胜雪,英勇飒踏,那样的剑法、那样的风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想到洛殊意气风发的样子,舒颜唇边绽出一抹微笑:“那时的他一定很耀眼。”
女子白了一眼,只恨自己没有抓住时机,后来者居上,她盯着舒颜,眸中神色复杂: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徒有几分姿色但人不聪明,也没有修为,为什么季殊就是喜欢她,喜欢到眼里容不下其他人。
舒颜把烤肉塞到她手里:“你这样跟着风餐露宿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还是先回去吧。”
她握紧了手里的烤肉,细腻的油脂沾在指尖。女子接过树叶,这件事她又何尝不知,这段时间她跟得越久就越知道自己的感情无望,她痴痴看着远处的人影:“风餐露宿也是我自己愿意,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舒颜见状只得无奈离开。
夜间,洛殊逐字逐句读着话本,直到舒颜的呼吸逐渐平稳,他走出帐篷,一个瞬行来到那女子跟前。
“你走吧,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
自己渴慕之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即便他口中的话让人心寒,那女子还是忍不住激动到颤抖:“是她让你来的?我只是仰慕尊上,难道尊上连那点微不足道的仰慕之心都不能包容吗?”
男子没有回答,他腰间的绝涛嗡嗡作响,巨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她不可置信后退几步,握住腰间的佩剑,话里带着哭意:“你明明有大好前途,可继无修前辈的衣钵,却为了她甘愿放弃?”
若修仙之人都抱着这种态度追求大道,怪不得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季无修靠近飞升的边沿,他摇摇头:“你再不走我只能亲自动手。”
女子眼里滚下几滴泪珠,愤愤离去。
在外游历了一圈,最后两人又回到了初廷殿。舒颜从空间里掏出各种小礼物送给弟子,人们都笑着说季殊尊上看着冷淡,却娶了个好脾气的夫人,听见夫人二字,舒颜只默默抿唇,眼光却悄悄往洛殊那边瞟。
离开前一天,洛殊突然把舒颜带到了书房,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为了检验这些年弟子没有荒废画艺,不如让我给师父画幅画像吧。”
第一次做模特,舒颜也有些紧张,定定站立不敢动弹,洛殊每落下一笔都无比慎重,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只要和舒颜对上目光时都会回以浅浅一笑,舒颜老脸一红,伸长脖子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却隔得较远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洛殊笔势流畅:“其实以前我悄悄画过师父的画像,那是我只能画出记忆里的样子,现在终于能对着师父挥毫泼墨了。”
“这书房我来过多次,没有看见什么画像啊,你是不是把它们都偷偷藏起来了?”
洛殊笑而不答,以前他每天都会把自己关进屋里亲手为舒颜画一幅画像,每当画完后他又会把画像烧掉,这样日日练习日日焚烧,倒让他的画技突飞猛进,而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仅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坚韧地挺立下来,留下越来越深的痕迹。
舒颜动了动酸疼的脖子:“还有多久呀,要不我换个姿势吧。”见洛殊画得认真,无暇他顾,舒颜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却气得一掌拍在他肩上。
“怎么衣服头饰都不一样,你这都是靠自己臆想的吧!”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眉目如画,只是一身鹅黄色嫩裙,像一株灿烂的向阳花。
舒颜撑着下巴,歪头盯着洛殊的面容,话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阳光啊~”洛殊没有反驳,小心把画纸放到一边,然后猛地把舒颜拉坐到桌上,毫不犹豫落下一个炙热的吻,他的手扶着舒颜的后颈,一只腿抵在她的腿间,欺身而上,封死了她的所有退路。
一时胡闹,衣服也皱了,墨也撒了,舒颜懒洋洋睡在洛殊怀里,他用毛巾吸干了舒颜发间的所有水汽,又拿了梳子耐心梳理。
舒颜神色倦倦,眸色微动,露出光洁的手臂挣扎着抽出他的一缕头发,和自己的缠在一起,她的动作生疏,手上也没有什么力气,忙了好几遍才勉强系出一个扎实的结,她把乱蓬蓬的头发举到洛殊眼前,红着脸盯住锦被,声音呐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洛殊怔怔盯着手心的发丝,小心用剪子绞了塞进贴身里衣。
最后一天,洛殊一大早就离开了山门,不敢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他把萧谨叫出来,两人在路边点了一大桌烧刀子,面对这种烈酒,萧谨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他和洛殊碰了碰碗,自己呷了一小口,洛殊却实打实喝了个干净。
“呵!不知我们神通广大的洛殊怎么会跑到这来借酒浇愁、这可真是稀罕。”
看见洛殊像个霜打了的茄子,眼里一片灰败,萧谨少了几分玩笑心思,他略一思索这世上除了他那个师父还有谁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低声问道:“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哎呀,女人嘛,很好哄的……”
看见洛殊摇头,他眼皮一跳,用更小的声音道:“难道说,她在外面……?”
“莫慌,我去替你宰了那奸夫!”
萧谨拔出长剑,狠狠拍了一把桌面就要离开,还没走两步就感到身后杀意袭来,连忙侧身避过,绝涛闯过他刚才的位置饶了一圈,又乖乖缩回主人手边,啧啧,原来还会生气,那就好。
“她要走了。”
“走?去哪?”
“是我让她走的。”萧谨一时无语,一面让人走一面又在这借酒浇愁,这人是犯的什么病,他把剑放下,拉着凳子又坐了回去:“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完洛殊的解释,萧谨真有些恨铁不成钢,他也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在面对舒颜时怎么就那么卑微!洛殊斜睨一眼,又灌下一碗酒,他盯着酒碗,眼神茫茫没有焦点。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遇到这种事。”萧谨十分自信,他惯常把一切事物掌握在自己手里,怎么会允许出现这种意外,“但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就算她不喜欢我我绑也要把她绑在身边。”
洛殊颇为不屑,他摇了摇头,幽幽说出一句:“她和别人不一样。”
“一不一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以后肯定会后悔。”
本想大醉一场,可惜这酒怎么喝都没有趣味,月明星稀,萧谨已醉醺醺倒在一旁,洛殊抬头看了眼云间的月牙,这时师父已经离开了吧,巨大的空虚向他袭来,他把酒壶一扔,满身酒气回到初廷殿,将印鉴书册并季无修留下的法宝秘籍都装进锦盒,放在桌面,他铺平纸张,将敏华定为下任继任者,这几日他早做了退隐的打算,他在初廷殿不过占个名头,真正的事都是下面的人在做,现在舒颜走了,他也不想留在这里。
他找人订做了一艘大船,不仅可以在水面行驶,也可在云海畅行,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他想着师父能来往不同世界,那是不是这个世界实际上也存在另一个法宝,拥有超越时间的能力,能把他带向师父那个世界?他想去找找看。
安排好后续事宜,洛殊又留下一抹神识与敏华解惑,他来到旋月崖,一艘大船在云海中静静伫立,船身用的是极好的木料,只是做工低调朴素一点没有初廷殿的豪华,师父不在,也没有必要弄那些装饰了……他踩上甲板,却发现船舱内似有光亮,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希冀,却又被压制下去,他摇摇头,只当自作自受,却不料推开舱门,自己的心上人一身素衣坐在桌角,嘴里哼着歌,脚尖无聊地在地上轻点,烛光照在她脸上,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