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片刻后,理智让穆景行掩下了所有念头,心中只余一个疑问:打扮的如此花里胡哨,这是要去做什么?
“你这是要出府?”
佩玖正夹菜的玉箸顿了下,抬起眼帘对上穆景行,一脸莫名其妙的摇摇头,茫然应道:“不啊。”
“那你……”穆景行话哽在了嘴边,但上下扫量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只奇物。
佩玖恍然意识到大哥所想为何,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露出个窘迫的笑容。心中暗忖着也难怪大哥会觉得怪骇,上辈子可是直至出嫁,她才上了头一回妆。
“那个——”边拖着长音儿,佩玖边在脑中飞快的想托辞,片刻后便道,“前些日子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诞嘛,赏了许多的胭脂水粉。娘说这些东西总闲置着,也是对皇恩的一种辜负。”
“那你娘可有要你吃饭时也涂着口脂?”穆景行冷言问道。
听闻此言佩玖停下了夹菜的动作,身后伺候的香筠忙将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佩玖接过帕子匆匆擦拭唇脂,颇觉狼狈。
就在佩玖将帕子递回给香筠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佩玖侧头看,原来是娘身边的秋婆。
秋婆是自打菁娘嫁进将军府,便被穆阎安排给菁娘的贴身下人,算是看着佩玖长大的,故而佩玖待她也极亲。
“秋婆,可是娘找我有事?”
秋婆虽是府里下人,却是资历与辈分极高的,故而面对两位小辈主子,只颔了颔首示敬,没有屈膝。声音恭敬,且带着慈爱的笑容:“小姐,夫人房里来客人了,让您用完了早飨也过去一趟。”
“客人?谁呀?”佩玖略微瞪大了些眼睛。她印象中娘是极少与外面走动的,自打改嫁后过去的那些亲戚也不怎么联络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往来过密的朋友。
秋婆犹豫了下,心还是向着佩玖的,便凑上前小声提点了几句:“是夫人舅父家的表妹,说是最近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品貌皆佳的官家公子,想着小姐也及笄了,便打算介绍介绍。”
佩玖闻言一怔。上辈子她甫一及笄便自己出去找私媒说亲,娘知道后还哭了许久,说女大不中留,才这么小就急着离开亲娘。
那这辈子她不想嫁了,娘怎么又急着打发她了呢?
“我还小,不急着说亲!”
佩玖说这话时多少带着两分气,故而忘记拿捏声量,被对面的穆景行听了去。穆景行不禁嗤笑一声,既而冷言揶揄:“佩玖你今日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原来是要去相亲啊?”
闻言,佩玖惶惶的看向穆景行,心说不啊!她这辈子是要在穆家待许久的,一心要处理好兄妹关系,可不能上来就让穆景行以为她是穆家即将泼出去的水!
念及此,佩玖忙摇头急着解释:“不是不是,我也是刚刚听说。”
说罢,又转头看向秋婆,三分委屈两分撒娇的喃喃道:“秋婆~你跟娘说佩玖还小,不急着嫁人的~”
更何况她这位表姨母嘴里从来没有实话,说什么机缘巧合结识的,其实根本就是个做媒的!
佩玖想到上辈子自己每逢和离,表姨母必殷勤上门。饶是二嫁三嫁,背不住镇国将军府的名号响,故而那时的佩玖在她这位表姨母手里,依旧是个能赚大钱的绝好资源。
这撒娇的言语落进秋婆耳中,顿时拿佩玖没了办法,连连安慰道:“好好好,这事儿秋婆帮你推掉。”
说罢,秋婆退出了膳堂。
这几句奶声奶气的撒娇,秋婆受得,穆景行却受不得!只觉心里一阵儿麻痒,好似被万千蚂蚁爬过,烦的抓心挠肝儿!果然先前表现出的大家闺秀举止都只是暂时的。
他终是忍不住诘责道:“你都几岁了?日后说话能否字正腔圆的好好说?穆家规矩你又忘了!”
佩玖先是一惊,接着不服气的辩驳道:“佩玖今年十五了,大哥二十了,那大哥日后能否不因一些幼稚至极的理由,就摔佩玖的碟子碗筷?”
听罢,穆景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只是很快便掩进眸底的幽暗深潭中,接着起身平静的出了膳堂。
佩玖望着消失在拐角处的大哥背影,一抹愁云渐渐漫上眉心。哎,是她沉不住气了。
这时先前布菜的那个丫鬟,脸上难色愈发明显,踌躇了片刻后终是解释道:“小姐,先前摔您碟子的不是大公子,是奴婢。”
“你说什么?”佩玖回头带着几分羞恼的看她。
丫鬟见状跪在地上,娓娓道来:“先前小姐尚未来时,奴婢正给您布菜,一时粗心将碟子放过了界。想到大公子介意这些,奴婢便急着收回来,结果这一着急反倒手滑,才将原本端着的那碟糖酥肉给摔在了地上……”
听完,佩玖缓缓阖上双眼,气的牙关紧咬,青筋暴起。
难怪大哥方才那么生气,原来是吃了哑巴亏。看来这兄妹和睦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命,这都是命呐……
第3章
接下来的几日, 穆景行回了户部衙署暂住, 佩玖只好趁机先笼络了穆济文和穆济武兄弟俩。每日拉着他们一起玩叶子戏或是打马吊, 兄妹感情倒是亲近了不少。
说起来这俩兄弟也是苦命的。他们是穆将军表弟兼副将的一双孪生子, 只是堪堪六岁时爹便战死在了沙场, 临死前将孤儿寡母的托付给了穆将军。自那后, 穆阎便接了穆庾氏进将军府, 一直照料。
将军府规模宏大,添上几口人原是影响不了分毫,可偏偏坊间多事, 渐渐起了些流言谣喙。穆阎最听不得这些,何况还是编排自己与为国战死的副将遗孀!
流言宜疏不宜堵,在试了多种澄清法子无效后, 穆阎终于做出了个决定:他要续弦。
于是在穆庾氏进府的半年之后, 菁娘便带着佩玖进府了。
而穆济文穆济武这兄弟俩,自六岁进将军府, 便得到穆将军的悉心栽培。原本父亲取名时是希望一双孪子能文武兼济, 结果他们双双选择了习武!因为只有刀剑方能痛快的斩杀敌寇, 为父报仇!
如今兄弟二人长到十七, 也跟着穆将军上了几回战场, 年纪轻轻就学了一身实战的本事, 朝中未授实职,却也是极为期待二人早日建功立业。
这日,北境报急。
穆阎看过送来的加急文书后, 将穆济文穆济武叫来。
因着敌方此次带军骚扰边境的乃是穆阎的老对手之子, 故而穆阎也有意让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上阵历练历练。
喝过壮行酒后,兄弟二人换好了戎装备好了马,准备上路。将军府大门口,穆庾氏抱着一双儿子一顿痛哭,想起多年前死于战场上的丈夫,不免担忧。
佩玖在一旁看着这幕,心下却是波澜不惊。
她知道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此行,非但不会遇到半点儿危险,还会因此役初立战功,得圣上赏识,双双封了定远将军。
因着并不担忧他们的安危,故而佩玖此时只担忧自己。
花了数日精心培养的这点儿兄妹情谊,才堪堪发芽,又要打水漂了。这兄弟俩一离府,她在同辈间可又没半点儿倚仗了……
望着穆济文和穆济武骑马远去的背影,佩玖倚在大门边上复又想起了大哥穆景行,不由得发起愁来。改善兄妹关系,尚需多献殷勤,徐图缓进。
这时秋婆正好要出门,看到佩玖,疼惜道:“小姐,两位公子都走远了,您也快回屋去吧!这眼看就要入冬了,一天凉过一天的,别冻病了!”
佩玖神情恹恹的侧眸瞥一眼秋婆,见她手里提着食盒,不禁奇道:“婆婆这是要去给谁送饭?”
秋婆下意识的低头瞧一眼食盒,笑道:“是给大公子送的。两位公子突然上战场,夫人让我去给大公子知会一声,顺便捎几道家常小菜。”
闻言,佩玖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这么好的献殷勤机会,正好可以弥补前几日的冤枉。
便瞬间换了副娇嗲神态,双手拽着秋婆的一只胳膊摇晃:“秋婆~佩玖在府里待的憋闷死了~让佩玖去吧~”
秋婆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一脸为难:“小姐啊,这天儿这么凉……而且跑腿儿这种活怎么能让主子去代劳呢?”
佩玖拽着秋婆的胳膊摇晃的更厉害了,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赖皮样儿,嘴里哼哼唧唧:“让香筠再给我拿件斗篷就是了~秋婆~”
“好吧好吧。”秋婆终是拗她不过,转头吩咐香筠回房取件厚衣。
待佩玖披好了斗篷,秋婆才将食盒交到香筠手中,遂又不放心的叮嘱:“路上照顾好小姐,送完抓紧回来,不可由着小姐任性在外乱逛!”
香筠乖巧应下,然后扶着佩玖踏上步梯,主仆二人一同坐进了马车舆厢里,马车稳稳前行。
户部衙署位于皇城的外城,虽不同民间坊巷随意进出,但较之内城又容易进入。马夫给守门的禁卫出示了将军府令牌后,顺利将马车行驶到户部衙署的大门前。
佩玖让香筠在车里等,兀自提着食盒进了衙署大门。
此时穆景行正在偏堂,归纳整理着各地报往京城的户籍资料。听到叩门,便应了声:“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亲随恭六,恭六是跟随在穆景行身侧勤恳办事的心腹。穆阎之所以把恭六安排在儿子身边,是因为恭六身手极好,正好可以弥补穆景行的不擅武艺。
“大人,不如您先用午饭吧,府里刚刚来人送了食盒。”恭六请示道。
穆景行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东西,头也没抬便道:“过会儿再用。先将食盒留下,人打发回去。”
话说完有一会儿,穆景行却发现恭六还未退下。抬眼一看,见恭六正一脸难色。
“怎么了?”
“大人,来送饭的是佩玖小姐……”恭六言下之意,自是他没资格打发,得需大人自己前去处理。
穆景行面上怔了怔,既而放下笔,起身往外走去。额间漫着费解,心中则忖着,佩玖那丫头大老远来给他送饭?她哪来这么闲这么好心!
进待客的外间后,穆景行见佩玖正老实的坐在椅子里,一见他来,便立马起来。
“大哥。”佩玖乖巧的唤了声。同时转身去拿方几上的食盒,边一层层的打开屉格取出菜碟,边邀功道:“大哥在衙署小住后,上次回去都明显的瘦了一圈儿!我猜定是这里的厨房不对大哥胃口,便送些家里的菜来。”
穆景行面色无波的看着佩玖摆弄碗盘,没多会儿她便将小桌上摆得像模像样。他接过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佩玖,问道:“你今日只是来送饭的?”
佩玖脸上怔了下,既而略带窘意的笑了笑:“那个,娘让我顺道给大哥说一声,济文济武他们去北境前线了。”
“噢。”
穆景行这冷静的应声,让佩玖明白他这是早就知道了。也难怪,大哥在衙署任职,自然消息比外界更灵通一些。只是如此再想想她先前的卖弄殷勤,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于是佩玖又换了一个说法,略略低头示弱:“大哥,其实原本是娘让秋婆来的,但佩玖心中对大哥抱愧,才抢下了这差事……”
看她不再撒谎邀功,穆景行好似达到了目的,开始用筷子往米碗中夹菜,边用饭边问道:“你何来的愧意?”
“我知道上回的糖酥肉不是大哥砸的。”说着,佩玖悄然抬起眼帘,像做错事似的怯生生盯着穆景行。
穆景行唇边露出个浅笑,但以佩玖的鉴别能力也分不出这个笑是真的高兴,还是嘲谑。她只附和的也跟着大哥笑笑。
接着穆景行道:“可你小时候的那些碗碟都是我砸的。”
“嗨,大哥不也说了是小时候嘛!小时候男孩子总是顽劣一些,佩玖都不记得了,大哥何必还耿耿于怀?”说着,佩玖竟放肆的双手托着腮,将手肘拄在桌面上直勾勾看着穆景行用饭,并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那纤长的睫羽,像蝶翅般忽闪了几下,穆景行突然停顿住手中动作,觉出一丝别扭。
他不喜欢被佩玖这样盯着用饭,于是放下碗筷打发道:“行了,饭也送了,结也解了,你该回去了。”
其实原本佩玖也想着再看大哥吃几口就走的,但他主动轰她,还是让她有些失望。悻悻的坐直身子提起空了的食盒,刚想走,却见一人抱着摞册子进来。
“郎中大人,这是沛县刚刚报上来的户籍明细。”那人恭敬的禀道。
穆景行取下最上面的一本随意翻开看了两眼,然后放回,命道:“放去户籍储房。”
“是。”
看着那人退下,佩玖的眉心浅浅蹙起。方才大哥翻阅时,她无意瞥见那册子里将每户资料记录的清清楚楚。共有几口,各自姓名,年龄,宅址……
那么,若是她能看到甜水镇的户籍明细,不就可以知道谁是她亲爹了吗?!
“那个,大哥,那,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快趁热吃吧,不用送了。”佩玖看着穆景行支支吾吾的说道。
穆景行本也没打算送她,又不是小孩子会迷路。只是这会儿佩玖的紧张和语无伦次,他都看在了眼里。但他没说旁的,只“嗯”了一声,便低头继续用饭。
佩玖提上食盒匆忙离开。在拐出穆景行的视野后,她加快了步子悄悄跟上要去户籍储房的那个人。
所幸这里是皇城的外城,不似开在市井的衙署那般纷扰,故而院子里也无需什么衙役杂人。佩玖这一路藏躲的及时,并未被人发现。
跟到户籍储房门外,她躲在廊柱后看着那人打开枕锁进去,停了片刻,她便也尾随在后跟了进去。
储房很大很深,较之日头正盛的外面显得有些黯淡。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巨大书架延展到尽头,粗略算一下也有三五十排!每个书架上面,堆放着许多同先前那人抱来的一样的户籍资料。
佩玖听到深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又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因着书架的遮挡她看不到人,但显然是那人将东西摆好要出去了。
犹豫了片刻,佩玖心一横,还是藏到了书架的侧面!
她明白只要这人一离开,门便要被锁上,下次开启前她是出不去了。可是比起连自己亲爹都不知是谁来,在这里关上几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多久,果然响起关门上锁的动静。
第4章
储房的门关上后稍过了一会儿, 佩玖才小心翼翼的从书架后面出来, 仔细看了看这里的布局。
自门进来的中间这条路笔直通往储房尽头, 两侧各有长长的书架, 数十排之多!
“哎——”望着那一格一格层层叠叠的户籍资料, 佩玖叹了口气。
全国的户籍皆汇集于此, 若是硬生生的找, 怕是就算饿死在这里也难找到甜水镇。
耐着性子翻了几个书架,佩玖终于发现一个规律:大梁北边城市的户籍皆在储房北面放着,南边城市的户籍则在储房南面放着, 毗邻的地区户籍也放得邻近。
这样再找就要容易许多!甜水镇在京城的近郊,如此只需在北侧的书架中找到京城户籍所在,便不远了。
“京城……京城……”边嘟念着, 佩玖边逐个书架的大致翻找。因着已总结出规律, 每个架上的册子只需翻开几本,便可知这片儿的大致囊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