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磊挑了挑眉。
他虽然年轻,可他是个团级干部,他也是领导,甚至不算小领导,已经中层干部了。
身为领导干部怎么能不懂。
他看乔薇,乔薇也回挑了挑眉。
两个人都把陆站长这个人看得清楚。
掌控和权威。
对应的则是,服从。
陆曼曼和乔薇以做实事来达成服从。
但胡穗几乎等同于什么都不干,她还有军区背景。陆天明虽然是年轻族亲,但他手握技术。
实际上这个广播站只要有两个人――乔薇、陆曼曼、陆天明,随便三选二,就可以把广播站撑起来了。
那站长存在的意义在哪呢?所以必须有意义。
胡穗和陆天明必须被严格地管理,明明一整天都没有事情做也要遵守严格的考勤。
如此,他们达成了服从。
陆站长实现了掌控,竖立了权威。
他有了存在感,有了意义。
严磊问:“你觉得有意思?”
他内心里微感异样。以他对她过去的认知,她的思想其实是很简单的,听话并不会听音儿,对人语言里隐藏的态度和目的都不敏感。
“有意思啊。”乔薇抿唇一笑,“人心就是在这种小细处,特别有意思。”
医院,住久了的话,能见识人间疾苦,悲欢离合,世态炎凉。
人心的幽微常凝成黑色的虚影,半夜飘荡在消毒水味浓浓的走廊。
看这些看得多了,再去看阳光下的普通人,比如杨大姐,虽有种种小毛病,却十分灿烂明亮。
陆站长这些小小的手腕也并不使她感到厌烦,只觉得有趣。
看透了,就很有趣。
乔薇瞳眸幽幽。
吃完饭,严磊陪着严湘在沙坑里玩。
他有一双有力又灵巧的手,很快就弄清了沙子的玩法。他能用半湿的沙子雕出房子的模样。
让严湘惊叹。
玩够了,带着严湘洗了手进屋,瞧见乔薇在伏案疾书。
“在写什么?”他走过去。
乔薇递给他:“你读读看,可以吗?”
是一篇短小的文章。严磊飞速读完,评价:“和我们平时学习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没错误,也不出彩是吧?”乔薇问。
严磊点头:“对。”
他问:“这是你工作上要写的?”
乔薇不仅把旧稿子带回家,还特意带了几份报纸回来,其实就是为了――复制粘贴。
就这种东西,首先你没那个理论水平,根本就写不出新意来。除非你把三个代表搬过来。
然后就是哪怕能写出新意来,乔薇也不写。
“都是意识形态的东西,担着对群众广而告之的责任。”乔薇说,“一不小心很容易出问题。要是出问题,就是严重问题。”
“我也不想搞什么新上任三把火。容易烧着自己。”
“稳。我笔下写出来的东西,求一个四平八稳。”
跟着最权威的报纸走。
权威报纸的社评都是中央的意思。每个句子都是需要抠字眼解读的。没人稳得过他们。
摘抄、连接、拼凑,ctrl C,ctrl V,搞出来的东西对一个小镇广播站完全够用了。
严磊怔忡了一下。
“怎么了?”乔薇问,“我说的不对?”
“你说的当然对。”严磊顿了顿说,“这两天,潘师长刚给我们传达完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公开的,是私下的,跟“自己人”的小团体传达的。
“求稳。”潘师长说,“不要博出彩。”
严磊没想到回到家里能从乔薇这里听到一模一样的意思。
乔薇的眸色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她问:“潘师长是有什么中央的消息吗?”
严磊说:“他没说。但表达的意思跟你刚说完全一个意思。”
乔薇对他说:“那你得听师长的。”
“当然。”严磊眸色也微微幽深,“本来想着这两天找时间跟你沟通一下。广播站就是这点不好,一个表达不好,就有麻烦。没想到你自己已经想到了。”
夫妻两个人能在大事上达成共识,太让人感觉安心了。互相不用担心对方捅娄子。
乔薇知道,部队或者是潘师长个人肯定是已经收到什么消息或者敏锐地嗅到了风向。
她有点苦恼。
大事件真的记不住年份。
那些年代文里的穿越主角是怎么对重大事件的年份都记得那么门清呢,简直像背过了历史书立刻穿越过去一样。
作为略知大事,又不知确切时间的穿越者,乔薇大概是要被诸多穿越前辈鄙视的。
但你在街上随便揪个人去问,大多都是这样的:“是的,这个事我知道。啊?具体年份日期?嗯,啊,呃……那个好像……不太清楚。”
乔薇把桌上的都收拾好,从半空的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伟人思想选集。
“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我们都要在宣传科学习,一周两次的学习任务。我先温习一下。”
“要不要一起?”
乔薇发出共同进步的邀约,严磊当然欣然加入。
乔薇想了想,喊:“湘湘,湘湘――过来宝贝,来听爸爸妈妈读书了。”
严湘颠颠地跑过来:“读哪本?”
乔薇把手里的选集举起来:“这本。”
“这本我没读过,讲的什么呀?”放在书架高处的书,妈妈说过是大人的书,叫他不要碰。
“你听就行。能听懂多少就听多少,听不懂也没关系。”
严磊笑了,一把把严湘抱起来放到腿上:“来吧,熏陶一下我儿子,全家一起学习进步。”
在部队,是他带领别人学习的,回到家,成了陪老婆儿子学习的了。
严磊和乔薇交替朗读。
乔薇还做笔记。
严磊一抬眼,看到乔薇的眼眸,不禁顿住。
她非常认真。
严磊停下来:“乔薇,你的信仰坚定吗?”
乔薇反问:“你觉得呢?”
严磊仔细看她的眼睛,坚定的目光无法作伪,也没有必要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作伪。
乔薇摩挲着书皮:“我可以告诉你,我坚定地相信他说的一切。”
她在后世其实没有认真读过他的选集。都是零零星星地在网上读到一些。
现在,越读越是感慨。
他早早地就看透了一切矛盾的本质,阶级矛盾,性别矛盾,官僚与群众的对立。
他也早就看穿了西方纸老虎的真面目,高瞻远瞩,目光犀利,信念坚定。
他站得太高,步伐太快,没人能追得上。
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只是出于盲目的崇拜而去相信他,不敢质疑,而非真正理解。
但乔薇不一样,乔薇已经见证了时间和历史。
时间验证了他的正确性,毋庸置疑。
伟人永垂不朽。
第68章
到了星期五, 陆曼曼就憋不住了。
“要不你试试。”她鼓动乔薇,还打包票,“我就在这, 你要忘了,我一伸手就解决了。”
她说的是那些闸刀和开关按钮。
乔薇说:“行,我试试。”
她坐在了椅子上, 先打开机器预热,掐着时间, 拉闸刀:“下河口镇人民公社广播站, 现在开始播音。十点零五分, 转播永明县人民广播站节目。”
她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了全镇。
许多人听到都愣了一下。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也是一愣,纷纷从埋头状态抬起头来。
严湘:“哇,是我妈妈!”
陆站长笑着摇头:“这丫头。”
陆天明嗤笑:“迫不及待了,生怕人家乔星期天不能顶上。”
说的都是陆曼曼。
胡穗笑得咕咕的, 勾着毛线说了一句:“乔这普通话, 说得可真好。”
镇委大院里别的科室的人也都愣住了。
“我没听岔吧?是咱镇广播站?”
事实证明他没听岔,因为喇叭里随即切换到了县广播站的频道:“永明县广播站, 现在开始播音。十点零五分,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
虽然努力撇着普通话,但依然带着大家都熟悉的本地口音。
随后,县广播站切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喇叭里响起了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
跟刚才“下河口镇挂广播站, 现在开始播音”那一句, 除了更拿腔拿调一点, 口音上几乎没什么区别。
“是新来的那个女的吧?”
“哪个?”
“就是年纪轻轻嫁给老干部的那个的。”
“啧。”
“怎么回事, 快给我细讲讲。”
“我是听说她家里揭不开锅了,然后人家给介绍了这个老干部, 是个二婚头,还带三个孩子……”
乔薇念完开播词,立刻推上闸刀关闭了麦克,切换了县广播的频道,一气呵成。
陆曼曼:“哇~”
“你可真行,第一次上手,就这么利落。”陆曼曼赞叹,“我第一次的时候,紧张得手抖。”
终究从农耕到机器,和,从108键建准键盘到不到十个按钮,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升级,面对全新没见过的新事物,紧张到手抖。一个纯是降维。
乔薇说:“我看你操作好几天了,每天都在你背后跟着伸手模仿。”
并没有。
“怪不得。”陆曼曼称赞她,“你真是个努力的好同志,我也得向你学习。”
乔薇说:“星期天我要念的东西已经写好了,待会你帮我掌掌眼。你觉得没问题,我再请站长过目。”
陆曼曼更惊喜了。
她本来是想,乔薇要是写不出来,就让她直接朗读M选就得了。岳秀芬就常写不出东西来,就直接朗读M选,也没人说她。
没想到乔薇的工作态度比岳秀芬积极得多。
“走,我去看看去。”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两个女的,胡穗和陆曼曼。
在别人看来,乔薇和胡穗都是已婚已育妇女,而且都是军属,理论上她们俩应该更能走近。
但实际上,比起思想顽固的农村大嫂,乔薇肯定更乐意和陆曼曼这种朝气蓬勃的小妹妹一起玩。
陆曼曼看完,很满意:“我觉得没问题。给站长看吧。”
陆站长抬头:“啥呀?”
她把乔薇写的东西交给陆站长:“乔薇写的,星期天用的稿子。我觉得挺好的。”
乔薇说:“站长,您给把把关,看看哪需要改。”
陆站长读了一遍,小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挑不出错来。就跟乔薇这个人一样,稳妥。
陆站长心里暗暗点头,但还是拿起钢笔改了两句话,递还给乔薇:“改一下。”
乔薇飞快睃了一眼,改那两句并没有任何区别,换个表达方式而已。她声音脆脆地说:“改完通顺多了。我去誊一遍。”
说完,就回自己桌子找纸重新誊抄去了。
陆站长笑眯眯点点头。
陆曼曼胳膊肘放在他桌上,俯身:“二伯~”
“叫站长。”陆站长呵斥她,“说多少回了。”
陆曼曼撒娇:“站长~”
“知道了。”陆站长从鼻子里哼一声,“这个星期天让乔顶上。你歇吧。”
终于同意了,陆曼曼欢呼一声。
“我都和别人约好了,星期天去县里。”她开心地说。
桌子和桌子之间就两步路,她也得赶紧过去通知一下乔薇,生怕她听不见:“乔薇,星期天靠你了啊。你一个人行吧。”
乔薇打包票:“你就踏实去。”
星期五下午宣传科学习,广播站也归宣传科管,要一起学习。
谢科长先给大家介绍了一下:“这是乔薇薇同志,新来的广播员。”
乔薇站起来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叫我乔薇就行,很荣幸和大家成为同事,以后和大家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大家呱唧呱唧鼓掌。
对新同事迎新是这样的,怎么都得表现点热情。
但乔薇目光扫过去,注意到有两个同事交头接耳,看她的目光和笑容都有点怪。
谢科长很亲切:“乔薇新到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新人初到新环境该有的紧张都有,”乔薇说,“好在有站长指导,同事们帮助,迅速就适应了。”
陆站长矜持微笑。
陆曼曼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帮助同事的人,腰杆挺得笔直。
谢科长点头,称赞:“我上午听见你的声音了,很好,学得很快。”
“陆曼手把手带我。”夸完同事,也得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站长已经审了我写的稿子,给我过了。这个星期天,我要第一次独立播音了。”
谢科长惊讶:“这么快呀?”
陆曼曼生怕自己又休不成星期天,忙说:“科长,乔薇没问题的。您放心。”
谢科长说:“你可不能为了休星期天就不管不顾啊。”
论关系,谢科长是陆曼曼的堂姑父。
陆曼曼喊冤:“我用人头担保,乔薇绝对有能力独立播音。”
“好。”谢科长开玩笑,“要有问题,唯你是问。”
“好!”
乔薇微笑:“我不会辜负领导的信任的。”
谢科长和陆站长一样,对这次军区推过来的新人满意极了。
他称赞了乔薇和广播站两句,全科成员开始今天的学习。
大家一起学习了中央的政策和伟人思想选集。然后是发言时段。
自由发言是不可能自由的。这种固定一周两次的学习,要自由发言大概就是大家一起沉默了。
还是得点名,跟小学生课堂回答问题一样。
怕被点名这种事,即便离开了学校,也依然如影随形。大家都尽量缩起脖子,眼睛聚焦在桌子上,不去跟领导对视。
全场最放松的就是胡穗,照样勾她的毛线。
她只有扫盲班的文化水平,谢科长根本就不会点名她,都是自动跳过。
别人被点名了都不太情愿,干巴巴地讲自己的学习心得体会。都是说了多少次的车轱辘话,再拿出来重复一遍。
文山会海,车轱辘转。
谢科长又点了一个人,那人不乐意:“我星期二就发过言了。”
凭啥星期五又点我发言。
忽然有人提高声音:“科长,请新同事讲讲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