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刷刷的目光都落在了乔薇的身上。
谢科长本来是想乔薇新来,让她先观摩观摩,等下星期二再点名她发言。
但他目光投过去,看到乔薇坐得端正,目光迎过来。
老师和领导都喜欢这种迎过来的目光,表示她可以。
“那乔薇来讲两句吧。”谢科长说。
稀稀落落的响起掌声。
广播站的人都看乔薇。连胡穗都停下了手里的毛衣针。
在广播站里,大家每个人都是个人。但到了宣传科,广播站又自成一体了。
人天生有抱团的本能。何况乔薇在广播站经营得一团和气。
乔薇打开她的塑料皮笔记本:“关于这次学习,我有四点心得,我先从第一条说起。”
众人:“?”
乔薇:“第一条又分三个小点。”
众人:“……”
入乡随俗,既然到了这个年代,就得像这个年代的人。
而且乔薇做功课的时候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做的,她的学习搭子是严磊,本文男主,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更重要的是,这一条条的在别人眼中只是理论的东西,在乔薇的认知里却已经在后世被验证、发生,跨越时空地贴合,让人跪服。
乔薇的感慨简直太多了。
要抒发!
先从第一条第一点开始说!
“……以上是我这次学习的所有感悟,希望与大家共同进步。”乔薇长长吐出一口气,合上了笔记本。
这里没有网络,没有围脖,不能用键盘抒发感想,但是有落地三次元真实现场的学习会。
暴风输出结束,爽了。
会议室里很安静。
乔薇眨眨眼:“大家有什么不同想法吗?”
啪啪啪,谢科长带头开始鼓掌。大家如梦初醒,忙跟上。会议室里全是巴掌声。
“没有。乔薇同志真是让我惊喜。”谢科长很高兴,“这一看就是自己在家认真学习过了是吧?”
乔薇必须表扬一下自己的学习搭子:“我爱人是非常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和他一起学习,学到很多东西。当然我还有很多领悟不够的地方,以后要和大家一起进步。”
老师喜欢积极认真的学生,领导也一样。
谢科长主持每周两次的学习会,大家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瞌睡没醒的德行,他早就不满了。
谢科长正要表扬乔薇这种积极的学习态度,忽然有人嗤笑一声:“不愧是干部。”
“不愧是干部”这句话,干部家属其实是经常听到的。
但乔薇看了那个人一眼,直觉告诉她,腔调不对。
有点阴阳怪气的感觉,是她的错觉吗?并不认识那个人呢,都不在一个办公室里,应该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吧,为什么要阴阳怪气她?
谢科长瞥了那个人一眼,那人缩了缩脖子。
这种表现让乔薇非常肯定,他就是在阴阳怪气了。
但也不能去问“你为什么对我阴阳怪气”。乔薇微笑应对领导的表扬,心里只是奇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人了。
晚上,乔薇跟严磊说:“这个星期天我要值班。”
严磊说:“正好,星期天我让小张拉我下趟乡,找个泥瓦队。双抢差不多了,公社应该能接活了。”
乔薇穿过来二十五六天了。从七月中旬到现在八月上旬结束,马上要到八月中旬了。双抢快要结束,乡下就要进入农闲阶段。
乔薇跟严磊反覆描述:“……就是一种浅黄色的土。”
严磊都想要翻白眼了。
“这种房子我住了一辈子,我就出生在这种地方。”他无语。
“……”乔薇,“好叭。”
他们问严湘:“湘湘星期天想跟妈妈去上班,还是想跟爸爸去乡下。”
严湘略一思考就决定了:“我和爸爸去乡下。”
“咦,为什么呀?”乔薇问。
严湘说:“我想看看庄稼。”
乔薇懂了。他把那本农业技术手册都看完了,但他的人生里,还没有真正见过庄稼。
他只在自家小院和赵团长家小院里见过一些自己种的小青菜。
他想去看一看书里写的东西。
严湘叉住他腋下把他高高举起:“就是!我们得看看庄稼去!哪能连庄稼都不认识呢。”
又转圈,又把严湘抛高。
严湘咯咯笑。
乔薇:“骂谁呢?”
严磊不承认:“没骂人。”
“你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那你分得清麦苗和韭菜吗?分得清冬瓜秧和西瓜秧吗?”
“……”乔薇转移话题,“要不然我们在院里种西瓜吧。夏天就不用买西瓜,直接自家院子里摘就行了。”
严磊沉默了一下,慢悠悠说:“所以你真的以为我那根秧是冬瓜秧?”
乔薇:“……”
这方面乔薇完败。
无所谓,胜负乃兵家常事,反正明年有西瓜吃就行。
第69章
星期天严磊果真带着严湘坐着小张的吉普车下乡去了。
乔薇一个人按时去广播站值班。
镇委大院大部分科室都是空的, 个别科室有人值班。特别安静。
乔薇第一次独立广播。
小镇居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腔调。
尤其下午的自主播音,全程是本地广播站的广播员读稿。
稿没什么稀奇,但这标准的普通话稀奇。
“这是北京来人了吗?”小镇居民纷纷摇着蒲扇拍着蚊子问。
从此大家知道广播站来了个普通话特别标准的新广播员。
乔薇广播完锁好广播室的门准备回家。还没出镇委大院, 走到半路忽然被人叫住:“同志,同志?”
乔薇回头。
喊她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子板很结实, 腰背笔挺。
见到她这么年轻,男人愣了一下, 问:“同志, 你是有什么事吗?”
乔薇莫名:“啊?”
男人说:“今天是星期天, 大家都休息,只有个别科室有人值班。如果你有事,请星期一再来。”
乔薇明白了。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大院基本可以算是没人, 乔薇就穿了她那套土布衣裤, 还配了那双纯手工凉鞋。凉鞋是用靛蓝的布做的鞋面,颜色跟上衣和草帽上的布条都能搭配。
不仅好看, 而且超级舒服。
但是从后面看背影,上面靛蓝、下面原色,乍一眼看去很容易以为是土著老太太的打扮。
八儿大娘就跟她穿过一模一样的颜色搭配。
“不是。”乔薇笑盈盈,“我是广播站的广播员,今天我值班。”
中年人恍然大悟:“哦, 刚才广播的是你?”
“对。”
中年人上下打量她, 有点惊奇:“你是北京人吗?”
这时候地方上觉得普通话讲得特别好的大概只有北京人。因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才能有那种标准的腔调, 那是来自北京的声音。
这个中年人说话虽然随和, 但眉眼间有官威。气质上有点像潘师长。
乔薇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猜测应该是领导。
她瞎话编的巨顺溜:“不是, 我是林市人。我家是工人阶级家庭,从小我跟着我父亲听市里的电台广播学习,把普通话学的很好。”
“林市人……怎么到下河口来了?”中年人打量她的穿着,一身土布,连鞋子都不是时下流行的塑料凉鞋,是手纳鞋底的布面凉鞋,“……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乔薇啼笑皆非。
“没有。我是结婚了,我是军属,随军到这里来的。也是军区安排我到广播站工作。”
一听是军属,中年人就知道她应该没什么经济困难。
他再仔细看她,虽然一身自织土布,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眉眼间十分自信,对自己的穿着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很享受。
是他误会了。
就是嘛,土布就是比抖抖布舒服。
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很多人宁可多花钱也要去买不那么透气的抖抖布。
他对乔薇印象很好,和蔼地说:“原来是这样。广播完了吧?早点回去吧。”
“好。”乔薇说,“您也值班呐?您也早点回去。我先走了。”
声音清脆有朝气。转身离开的背影步履间有韵律,像是在哼着歌。
中年人笑笑。
这小同志不错。
严磊带着严湘早上就出发了,下午比乔薇回来得还早。
“妈妈!”一看到乔薇,严湘就扑过去,“我今天看见好多好多东西!”
小孩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文字变成了真实,抽像化作了具象,小脸蛋都因此发光。
“妈妈,我看到一个老爷爷的地里种的菜,叶子发黄了,我告诉他要补充氮肥。他不信我,还笑。”
“爸爸过来看到,告诉他要补充氮肥,他才信了。”
“妈妈,为什么别人不信我?”
严湘的眼里充满疑问。
明明他和爸爸告诉对方的是一样的东西,因为他和爸爸看的是同一本书呀。为什么别人只相信爸爸不相信他呢?
“因为湘湘还是小朋友。大家不相信小朋友会懂得比大人更多。”
“大家都觉得年纪越大才越值得相信。所以生病去医院看医生的时候,都喜欢找那种老奶奶医生或者老爷爷医生,有白胡子的那种。如果是一个年轻的阿姨医生或者叔叔医生,很多人就不乐意,担心他们太年轻了,不相信他们能看好病。”
严湘诧异:“长大成叔叔阿姨都还会这样啊?”
“会的。”乔薇解释,“你长大成叔叔之后,原来的叔叔阿姨就长大成爷爷奶奶了,他们看你,仍然觉得你年纪很小。”
原来如此,严湘点头。
“以后看到什么,可以来跟妈妈说。”乔薇说,“别人不相信你,但是妈妈相信你呀。”
严湘开心起来:“好!”
严磊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了个盆:“来吃瓜。”
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甜瓜,应该是没有经过改良的原始品种。不怎么甜,但是清香。
“老乡给的。”严磊说。
“泥瓦队定好了。”他说,“交了订金,约好下个星期天过来弄。”
乔薇问:“一天能弄好吗?”
严磊说:“你要是打土坯房,肯定不行。你就在墙外面糊层泥,没问题。”
两人吃着香瓜,看着自家的房子外墙。
这个房子的主体基础是传统的石头房子。很有地方特色的。
它本来是很好看的。奈何战争中损毁,后来军区划了这片地方安置军属。修缮的时候给塌的部分用的建筑材料杂七杂八的。
有石块,有不知道哪里扒来的破旧青砖,还有少量红砖。
就那石块也和原本的石砖都是不一样的。
这就使得这个房子的外墙面看起来跟狗啃的一样。
要是能全都改成石头的就最好了。但那不可能,工程太大,耗费太多。
乔薇退而求其次选了仿土坯房的方法美化外立面。
其实严磊觉得“美化”这个词,实在有待商榷。
但乔薇以前为着房子的事跟他闹了好大的矛盾,为此夫妻冷战很久。现在她满身阳光带着笑说要“美化”,别说糊泥巴,糊牛粪他也不会出言反对。
都依她。
杨大姐端了一盘子花生米过来:“家里炸了花生,给你端过来点。”
乔薇和严磊拿瓜给她吃。
杨大姐也不跟他们见外,卡卡吃。
“我下午特意去了大院,我掐着时间过去的。”她说,“你一广播,我就告诉她们,这是严家的,快听。”
娱乐少的时代,芝麻大小的事都能是个事。
杨大姐又没什么文化,连看书这项娱乐都没有,就更热衷于此。
乔薇笑弯了腰。
“乔这普通话,那跟中央台有什么区别啊。”杨大姐使劲跟严磊夸乔薇,“我要不说,他们都还以为在转播中央台呢。”
她啃了两片瓜,回去了。
严磊捏着瓜,问:“你的普通话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乔薇抬眼。
严磊正注视着她,目光中有困惑。
“一直就很好。”乔薇笑说,“不过平时不需要拿腔啊,要不然显得我插葱装像似的。”
“也是。”严磊释然,把手里的半片瓜吃完。
乔薇拿着空盆去手压井那涮洗。
严磊抬起眼,看了看她的背影。
星期一乔薇又穿了白衬衫绿军裤。
她不卡点,这个上班的时间对她来说非常充裕。她都会带着严湘提早出来点,这样走路也不用急,可以慢悠悠散步似的就来上班了。
所以她一般会比卡点时间早到一会儿。
但今天陆曼曼也早到了一点。
她一进屋就喊乔薇:“快看我!”
大家都抬头看去,一看就乐了。
原来陆曼曼今天也穿了白衬衫绿军裤。
“好看不好看?”她问,“好看不好看?”
她头发长,今天也是扎两个低马尾。造型特别有年代感。
乔薇夸她:“好看!”
陆曼曼笑着挽她胳膊:“我上礼拜看到你穿就觉得好看了,赶紧让我爸去给我整裤子去。我自己去县城买的白衬衫,你瞧,跟你的一样的。你的是不是也是县城买的。”
乔薇说:“对。”
这时候的人可没有“撞衫”的概念,恰好相反,看见谁穿的好看,第一个想法是“我也去买件一样的”。
“霍,你俩站一块,跟俩女兵似的。”陆天明调侃。
陆站长则夸奖:“挺好,精神面貌挺好。”
胡穗纳闷:“乔薇你天天看军装看不腻啊,还自己穿?我洗军装洗得可烦了,那料子结实,洗起来累人。”
乔薇发自内心地说:“我可喜欢制服了。”
大实话。
XP在那呢。
陆天明有点感动:“我也是。我本来是想参军的。我妈哭得跟什么似的,硬压着我不让。那时候也赶上打仗呢。不过哪有让新兵上的,我妈就是想不开。最后压着我去县里上培训班学技术。唉……”
“那还是我给十四婶出的主意呢。”陆站长说,“你也不想想就你那身子板,民兵训练你都扛不住。到部队一顿操练,受不受得了?那么想当兵,先负重跑个十公里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