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那天下班,他也没写出来,一直对着稿纸挠头。
后来好几天,他都在念叨:“这个不好改,不好改……”
妈妈悄悄跟爸爸说真没想到站长还有个文学梦。
爸爸问是什么故事,妈妈又讲了一遍。爸爸听了这个故事后也提出了很多质疑,和站长伯伯差不多。
妈妈:“是故事!小说!不是真的!编出来的东西当然有漏洞!”
爸爸趁机教育我:“你瞧,只要是假的东西,就肯定能被人看出来。所以小孩能说瞎话吗?”
广播站里严湘特别骄傲的事,除了拥有自己的办公桌之外,就是他真的有工作要做。
站长伯伯从前需要人跑腿,都是随机指派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的。
但有一天,站长爷爷写完一张纸,拿起来正要叫人的时候,忽然推了推眼镜,看了看严湘。
就是那一天开始,他觉得给严湘小同志也派工作。
“严湘,给你一个任务,把这个送到后勤科。你知道后勤科在哪吗?”
严湘第一次接到任务,激动极了,身体站得直直的:“知道!”
“把这个交给后勤科的孙干事,告诉他这个是广播站的。要交给他本人。”站长说,“如果他不在,交给别人也可以,但要当场拿回东西。如果不能当场拿到东西,一定要问清楚那个人是谁,回来要告诉我交给了谁。省得以后丢了找不到责任人。”
严湘保证一定能做到,站长伯伯于是把那张制片交给了他。
后来回想起来,大约就是给广播站申请几个文件夹、几瓶墨水之类的工作单。但对那个时候的严湘来说,简直比圣旨还贵重。
他是一路捧着去的。
又一路抱着拎着东西小心翼翼地回来的。因为后勤科的阿姨们告诉他:“别跑啊,万一摔了墨水瓶碎了可就麻烦了。”
严湘小朋友怎么会犯这种普通小朋友才会犯的错误呢。
他可是天才蒙饱!是吃的很饱,很有力气的小朋友!
他安全圆满地完成了站长伯伯交给他的任务。
有了第一次之后,他从此就获得了站长伯伯的信任。
那之后,广播站跑腿的工作都交给了严湘。
后来,和妈妈去了县里,严湘不能继续“上班”了,他一直都还很怀念广播站的时光。
但没关系,人才到哪里都应该发光发热。
严湘后来成功地成为了县政府机关幼儿园里的助教。
严助教,很有威望。
说话比老师还管用。
当严湘后来写回忆录写到这些的时候,唇边都忍不住泛起笑意。
【我的童年,与别人似乎不同,又似乎与每个孩子都一样。】
【我异于别的孩子,却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幸福的童年。】
第112章
第112章
乔薇也有话说。
“为什么是你?”她问。
黄增岳手插在裤兜里看了她片刻, 转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乔薇站起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人只要是活着的,喘气的, 就会很自然地跟身边的其他人或深或浅地产生各种情感。
友谊,信任,依赖, 喜欢,讨厌, 怀疑, 好的或者坏的, 都有。
在这一年半的共事中,即便乔薇这样的人都渐渐放下心防,开始信赖黄增岳。
当然也可能是孟书记对黄增岳的信任影响了她。
人们总是习惯于去相信更强的人的判断。
在官场上,显然孟书记的经验和手腕都更强于乔薇。相处的时间长了, 乔薇渐渐习惯于相信孟书记的判断。
更不必说她和黄增岳之间的合作与沟通, 互相帮助,互相信任。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这种背叛都令人愤怒。
黄增岳扭头看她。
乔薇咬牙:“他最器重的就是你。”
因器重,所以赋予权力。黄增岳凭什么能办那么多的事,是因为孟书记让他分享了自己的权力。
乔薇不过分享一点点,便能轻松地安排刚子进技工学校了。黄增岳分享得更多,自然他个人的获益也更多。
眼镜片并不能掩藏人的目光。
黄增岳的目光和嘴角, 都带着一丝讥讽。
“那么器重我?”他说, “为什么不肯把女儿嫁给我?”
乔薇愕然放开了手。
“你……”她说, “你和你爱人不是……”
黄增岳和他的爱人不仅是高中同学, 更是青梅竹马。一个是笔杆子,一个是画杆子。
每当提及家庭和配偶的时候, 他总是仿佛顺口一般地必要要夸赞自己的妻子一两句。
乔薇一直以来对他们夫妻的印象,就是很恩爱,感情很好。
“我们三个都是同学。”黄增岳解答了她的困惑,“县里一共就两所高中。她是孟作义的三女儿,她和我们都是一个班的。”
但乔薇已经很融入这个时代,她问:“你和她确定了恋爱关系?”
这时候恋爱可不是后世那样。真正大城市里比如北京上海或许有少数真正的自由恋爱。但小县城、小镇,一对男女没有经过介绍人介绍,或者没有经过双方父母同意,是不可以开始恋爱的。
果然黄增岳顿了顿,才说:“我跟她说好了,她去向她爸提,只要她爸同意了,我们就能确定关系。”
乔薇问:“书记拆散了你们俩?”
这件事,这件往事,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连他妻子都不知道。
因为正如乔薇所了解的那样,没有正式的介绍人或者父母同意,年轻男女是不能开始谈恋爱的。
黄增岳和那个“她”之间,其实从来没有确定过关系。这时代男女生也没有那么开放,两个人无法公开交往,极少单独行动。
所谓爱情,是发作业本时,他捏住,她也捏住,迟一秒再放手。
是隔着众人,他在教室这端,她在教室那头,目光在空中对碰。
这都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
临近毕业,她答应了他,回去要告诉爸爸,她喜欢了一个男生,让爸爸同意他们确立关系。
可再见到她,她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听从了爸爸的安排,去了林市工作,听从爸爸的安排,跟合适的人见面,确立关系,半年后结婚。
孟书记的三个女儿都嫁到了林市,都是高嫁。
小女儿来向爸爸表明心迹的时候,爸爸不赞同。
那个年纪当然有几分天真,小女儿恳求爸爸,她告诉他,那个男生真的很有才华。
但他的家庭比她的家庭差太多了。
孟书记说,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将来爸爸不在了,你去姐姐们的家要勤着点。不要空手,次次都要带东西。要有眼色,给姐夫们还有姐夫们的家人们,该弯腰弯腰,该端茶端茶,该说好话的时候,别张不开嘴。
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
小女儿愕然:我为什么要求人?
当爸爸的怜惜地看着她:娶了你这样出身的媳妇,他哥哥他弟弟,他二舅他三叔,他堂侄他表外甥,哪个调动工作,哪个孩子上学,不都得来找你。
去看看咱家门外那些人什么样子,多看看,现在就学起来。
自家门外常有徘徊的人。
在门口陪着笑脸,深深弯腰,礼物往前托,可不仅人进不来门,甚至礼物也进不来。
即便这样,那脸上的笑也是丝毫不敢减的。
这也是本事,爸爸说,你要学起来,现在就得学起来。你要选择这样的人,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对人弯腰对人这样笑。
父亲轻易地击溃了小女儿的心防。
干部家庭的孩子,原本就比普通人家从小见识得多。
天真飞快地就褪去了。
她选择了听从父亲的安排,去见面,去交往,去结婚,走了和姐姐们一样的路。
乔薇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评价这件事。
“你管这叫拆散?高中小孩朦胧好感的暧昧期罢了。到了年纪,不用拆,自然就散。”
“你,黄增岳,你都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黄增岳却说:“你不懂。”
他摸摸心口:“有根刺,一直扎在这里。”
你被放弃了。
你被嫌弃了。
“我只问你,书记知道这个事吗?”乔薇问,“我是说,他知道自己女儿提的那个人就是你吗?”
黄增岳脸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
“她给我安排的工作。”他说,“我们都心照不宣。”
恋爱关系根本未曾成立过,她说她考虑过,感觉不合适。
他并没有纠缠,大家都很平静,没有失态,没有歇斯底里。
看起来和平而友好。
或许不能开始恋情,但是终究是同学是朋友,是未达恋人,却在朋友以上。
她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
没有人捅破,斯文冷静的青年,有才华知进退,深沉老辣的领导,有赏识人的眼光。
尤其在孟作义这样的男人看来,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介绍人安排见面,三天给答覆,数月相处彼此熟悉。
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暧昧。爱情,哪有男人的事业和野心重要。
一个优秀的男人更不会把少年时代那点青春氛围里朦胧的好感太当回事。当机会来到面前的时候,男人当然应该选择机会。
他欣赏他的才华和沉稳的性格,他给他机会。
当他的表现令他感到满意,他开始提携他。
家世普通又有上进心的青年,注定了要依靠他。
甚至黄增岳都承认,虽然心底一直藏着那根刺,可如果没有别的道路可走的话,他当然会让自己低下头、弯下腰,忠心耿耿地追随这个男人。
可能一追就是一辈子,可能等那男人退休,他还壮年,都得提着礼物时不时地去探望老领导。
那跟刺只偶尔在深夜无人时刺痛他,睁着眼想,我比别人差吗,我怎么就被放弃了?
但当你无力去掀桌的时候又能怎么样呢?忍吧。
没有别的路可走。
……
谁想得到,风云变幻,路就来了。
上海给全国做了榜样。
黄增岳看得明明白白,原本根本不存在的另一条路,竟凭空出现。
下克上。
被放弃的人可以翻身,反踩。
被深埋心底那根刺,终于可以拔出来了。
我,不比任何人差。
乔薇看着黄增岳离去的背影,感到无力。
她狠狠地搓了搓脸,回去了办公室。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能做了。
办公室里乱糟糟的。孟书记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里面被翻得没法看。
大家只是习惯性地待在办公室,因为除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哪待着了。
看见乔薇回来,大家像是有了主心骨,都过来问:“乔薇,我们现在干什么?”
乔薇攘艘谎刍圃鲈揽湛盏陌旃桌。
她打开自己抽屉,掏出茶叶:“喝茶吧。”
大家面面相觑,但好像……真的也……除了喝茶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算了,喝茶吧。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乔薇就收拾桌面背上挎包了:“走了,明天见。”
她都走了,大家有样学样,一个个都溜了。
办公室一下子就空荡荡。
根本没人管。
谁管。
自家管自家吧。
乔薇回到镇上,才一下车就看见好几个绿军装青少年从街上跑过去,都戴着红袖章。
乔薇凝目看着那些少年人的背影远去。
她领着严湘回家。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谁知道家里竟有人。严磊竟然已经在家,还有镇上的高书记、谢镇长、方主任都在。
看见她,院子里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
“乔薇,怎么这么早回来!县里现在什么情况?”他们一叠声地问,“孟书记怎么样了?”
可见是已经得到消息。
只有严磊说:“先喝口水。”
男人们讪讪住口。
乔薇让严湘回屋去玩,接过严磊递过来的茶缸子,喝了半缸子水。
严磊接过茶缸,说:“我们都得到消息了。孟书记昨天晚上被抓了。师长让我回来等你,看看你这里有什么消息。”
高书记等人也眼巴巴地等着。他们也是得到了消息,不知道今天到底情形怎么样。
这时候就显出县里有人的好处了――乔薇能带回来第一手的消息,新鲜的,热乎的。
乔薇把今天县里的情况告诉了大家。
这院子里的男人们没有一个天真的。大家都知道,孟书记的台塌了。
毕竟这波运动,是从省会蔓延至各市,然后才蔓延到各县。这样的情况早在省会、各市都上演很多次了。
甚至现在小镇上,也有股蠢蠢欲动的风气。人人自危。
乔薇想起刚才下车看到的街对面带红袖章的少年男女们。
她抬起眼:“下河口得稳定。军属都在这儿呢。镇上不稳,军属的心也不稳。”
她没说的更深。
但严磊明白。
如果身边都乱了,人的心很容易跟着乱。
军区这么多人,基数大,有几个心里有想法的站出来,说不定就能煽动起什么来。
部队绝对不能乱。
那首先不能让那个下河口乱。
他们夫妻碰了碰眼神,都站了起来。
“走,书记,镇长,主任。”严磊说,“咱们去见师长去。”
第113章
乔薇不知道, 在她和严磊、区领导去找军区领导商谈下河口的事的时候,在县政府大院里,也有几个人提到了她的名字。
“这个乔薇, 滑不溜手!”有人恼火地说。
他就是X斗了孟书记的那个常委,他姓关。关常委对今天的大会感到非常的不痛快。
当然孟书记是翻不了身的,但今天的大会就是让关常委不爽。
本来, 这应该是一场让他痛快淋漓的大会,应该是一场昂扬向上的大会, 应该是一场他振臂一呼, 众人响应的大会。
都被那个乔薇给带头破坏了。
她这是在对抗他的权威性!
“增岳, 她有没有什么小辫子?”他问,“有没有什么把柄?你跟她一个办公室,知道些什么?”
“没有。”黄增岳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工作上没有任何问题, 没犯过错误, 也没有别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