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缠枝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皇后卧在贵妃榻上, 美目轻阖, 她一手揉着眉心, 听着侍女跪在下首回话。
前儿沈砚带人回府,又大张旗鼓处置了她送去的青杏, 皇后生气之余,也怕那女子身份有异,让人细细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轻抬, 皇后冷笑一声, “我听闻那丫头姓宋,江南宋家, 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敌国,宋瀚远更是爱女如命, 若是沈砚真和宋家牵扯上……
皇后沉下脸。
侍女莞尔:“奴婢先前也忧心,特地寻人问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 宋瀚远膝下又只有一女, 若她真是宋家的, 也不过是旁支,成不了气候。且若真是世家贵女,哪会无名无份跟着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话?”
皇后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展露笑颜,她点点头,牡丹薄纱菱扇轻执在手心,皇后笑靥如花。
“本宫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同本宫生疏了些,你说说,手心手背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哪会不疼?只是砚儿终归是……”
皇后轻叹一声,双眼染上泪珠,抬手轻拭。
众人忙着安慰一番。
皇后叹息:“到底是青杏那丫头没福气,砚儿府上那姑娘,可打听是何时在他身边的?”
皇后皱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吗,佛门圣地,怎会有女子在旁随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笑话本宫教子无方?”
侍女赶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来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贵,做些春秋大梦罢了。寒门小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轻轻为皇后顺背:“娘娘也不必忧心,若殿下喜欢,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侍妾,娘娘犯不着为她忧心。”
皇后摇头:“本宫倒不是为她忧心,只她若是没规没矩的,丢了还是本宫的脸。罢了,挑个教养嬷嬷过去,好生教教她规矩。这京城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小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砚一身玄青圆领袍衫,从容不迫。
皇后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砚儿来了,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双眼泪先流,皇后声音哽塞:“快让母后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远,路途跋涉,也亏得你这孩子为你长兄着想,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多给母后写信。”
皇后抬手拭泪,又连声打发宫人,“快拿芙蓉乳酪来,砚儿最爱这个。”
沈砚不动声色垂眸,长指轻抚过手上的青玉扳指,只觉眼前的慈母甚是无趣。
他并不爱吃芙蓉乳酪,宫里真正爱吃这道膳食的,应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后遍身绫罗绸缎,珠玉宝气,她笑得温和,好似真的为沈砚的远行忧心挂念。
沈砚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战战兢兢站在自己身侧。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莹润白净,垂首敛眸,屈膝跪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更衣。
宋令枝着实蠢笨,连着三日,也不曾学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青玉革带,她至今都学不会解开。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间的手瑟瑟发抖,指尖泛着莹白之色。
那双望向沈砚的眸子永远蕴满惊恐不安,很像他先前养的那只狸奴。
琉璃眼熠熠,显然是怕极了自己。那狸奴怕虽怕沈砚,每到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砚枕边,挨着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着锦衾,轻碰沈砚。
宋令枝却不会,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离沈砚远远的。待沈砚睡熟,又卷着锦衾偷偷跑去外间睡。
宋令枝的惊恐和畏惧摆在脸上,半点也不做假,和上首虚伪至极的皇后相比,倒还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砚勾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皇后正说得尽兴,蓦地听见沈砚这一声笑,好奇往下首望:“砚儿这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沈砚淡声:“府上的事罢了。”
皇后弯唇:“倒是忘了,砚儿如今府上来了一位妙人。母后听说,那姑娘姓宋?”
沈砚“嗯”一声,不冷不淡。
皇后:“宋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可有长兄父母?你若是喜欢,收她在屋里伺候也无妨。只是你如今还未成亲,到底也该顾忌着些,那正房怎能随便让人住?让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话的。”
言毕,又笑笑,“这么多年,母后也不曾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先前还想着送青杏过去,让你开开脸,留在身边做通房丫头,到底是那丫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
皇后捏着丝帕,轻拭眼角。
沈砚不为所动。
皇后忍着怒气,面上只笑:“改日带她来给母后瞧瞧,母后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入得了我们砚儿的眼。”
满殿笑声盈盈,一众宫人都陪着皇后说笑。
唯有沈砚面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盖钟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沈砚面不改色抬眸,恰好对上皇后诧异的视线。
沈砚轻声:“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且她这两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后宣她进宫,儿臣也怕她站不起来。”
皇后愕然瞪圆眼睛:“你――”
沈砚拱手:“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二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
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二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