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鼓动,宋令枝只觉寒意渐起,遍及四肢。
“你……”平缓气息,宋令枝佯装淡定,“严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可是今夜的曲子不合心意?”
风雪飘摇,沈砚一双眸子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难得,宋令枝听见他极轻极轻笑了一声,似雁过无痕。
“曲子的确不合心意,不过那道……红煨鳗却是极好的。”
宋令枝松口气,弯唇:“严公子若是喜欢,可再让厨房……”
沈砚不疾不徐:“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
沈砚步步紧逼,眨眼之际,二人之间不过一寸之距。
四目相对,宋令枝心跳如鼓。
她站在游廊中间,身后是数百级台阶,逶迤绵延,若是再往后一步……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只听沈砚低沉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他一字一顿。
“那方子是宫里才有的,宋姑娘如何得知?”
雪色绵绵,宋令枝半边身子往后仰,只觉摇摇欲坠。
冷风萧瑟,宽松衣袍荡起。
沈砚声音如鬼魅,如影随形。
“宋姑娘知道金明寺那小沙弥是为何身亡吗?”
沈砚瞳仁极黑,光影照不见他的面容。
雪珠子自廊檐下飘落,遍体生寒。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掐着掌心,宋令枝蓦地想起前世沈砚登基后,先太子被囚在水牢。沈砚让人敲碎长兄的膝盖骨,使其对着金銮殿的方向跪下。
同胞兄长沈砚尚且如此心狠,更妄论他人。
宋令枝眉心重重一跳,强装从容:“那小沙弥不过是吃醉了酒惨死在马蹄之下,有何稀奇?再有,那方子是宫里的又怎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是一张方子,别的我也买得起。”
她仰首,迫着自己对上沈砚的视线:“细看你的眉眼确实不像我父亲,先前是我病中胡言乱语,还望严公子莫往心里去。”
沈砚淡淡:“那方子是宋姑娘买的,可我怎么听说……那是宋姑娘梦中所得的?”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暗骂宋瀚远多嘴。
沈砚一步步逼近,独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森寒彻骨,比之檐下寒冰更甚。
长长台矶蜿蜒在身后,只要再往后退开半寸……
蓦地,一记利响乍然在耳边落下,像是利刃穿破夜色。
忽见“哗啦”一声,檐下古松晃动,霎时,簌簌积雪尽数飘落在宋令枝和沈砚肩上。
沈砚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躲得及时,只衣袂沾染零星雪絮。
压迫的气息不再,宋令枝趁机站稳身子,拂去肩上积雪。
抬眸,却见黑油石柱上稳稳立着一枚落叶。
半枚叶子没入柱中,可见力道之大。
宋令枝震惊转身。
晦暗夜色中,魏子渊垂手立在游廊之下,手上提着一盏羊角灯。
昏黄光影映在魏子渊一双琥珀眸子中,灼灼有神。
作者有话说:
红煨鳗做法来自袁枚《随园食单》
有看现言的宝宝吗,可以看看我的完结文《痴妄》!
【文案1】
沈星禾第一次见到陆时,是在一个夏日午后。
彼时她刚因为车祸失去双亲,自己也只能与轮椅为生,奶奶为了方便照顾将人接回乡下。
少年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头顶葡萄藤挡住了刺眼光线,他笑着朝沈星禾伸出手。
“你是满满吧?你好,我叫陆时。”
满满,那是沈星禾失去双亲后,第一次有人唤自己的小名。
她记住了这个声音,也记住了眼前的少年,那是隔壁陆伯回来过暑假的孙子。
陆时耐心温柔,他会陪着沈星禾复健,也会因为沈星禾一句话,跑遍后山,只为给沈星禾采一株漂亮的小铃兰。
沈星禾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遇见了陆时。
直到那天沈星禾提前从医院回来,经过陆家院子。
还是那片葡萄藤,藤椅上依旧躺着那个自己熟悉的少年。
陆时正在打电话。
那天阳光正好,风过林梢,沈星禾听见他笑着道。
“……沈星禾,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要不是之前打赌输了,我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文案2】
陆时从未想过,沈星禾会不告而别。
更从未想过,自己再次见到沈星禾,会是在一场演出上。
女孩一袭红裙,一舞惊艳全场。
沈星禾谢幕后,陆时匆匆往后台跑去。
却看见沈星禾从台阶一跃而下,扑进一个男人怀里。
她眉眼弯弯,脸上是陆时从未见过的自信雀跃。
陆时听见她亲切唤对方“哥哥”。
――哥哥。
那是以前,沈星禾对自己的称谓。
第8章 夫君
雪色连天,白芷步履匆忙,撑着油纸伞拥着宋令枝回临月阁。
“奴婢先前回花厅,正好碰上春桃姐姐。”
怕耽搁给宋令枝送手炉,白芷遂找了腿脚快的魏子渊,帮忙走这一遭。
只是待她重回戏楼,却见宋令枝心神恍惚站在廊檐下。
顾不得多想,白芷匆匆将手炉塞至宋令枝怀里,压低声凑至宋令枝耳边。
“姑娘,春桃偷偷给奴婢送来消息,说是夫人打算明日过来,竟是要问姑娘的功课呢,让姑娘提防着点。”
宋令枝目瞪口呆,霎时将沈砚抛在脑后,她愕然:“……什么?”
白芷急急拥着人往回走:“姑娘这大半个月可是一张帖子都未临,大字也不曾好好写,若是明日夫人瞧见,定是要生气的。”
姜氏待宋令枝向来严苛,宋令枝不敢大意,扶着白芷的手疾步回屋。
临月阁各处点灯,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立在廊檐下,亮如白昼。
黑漆描金长桌上燃着两根如手臂粗笨的蜡烛,烛光摇曳,秋雁轻手轻脚握着烛剪,剪了灯花。
不敢叨扰宋令枝,无声挪至熏笼旁,掀开罩子添了几块提神的薄荷香饼。
宋令枝坐在花梨大理石书案前,奋笔疾书。
这半个多月松懒懈怠,竟是一张帖子也未临。
宋令枝翻箱倒柜,也只在书案上翻出几张旧字帖,勉强可以应付一二。无奈之下,宋令枝只能连夜赶抄。
丑时三刻。
廊檐下,早有坐更的丫鬟捱不住,提着羊角灯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脑袋不小心砸到柱子,惹来“咚”的一声,立刻遭来值班婆子一记白眼。
小丫鬟惶恐不安,忙不迭站直身子。遥遥的,却见一人披着石青鹤氅,双手捧着描金漆木攒盒,自游廊走来。
来人步履轻缓,神色自若。
小丫鬟揉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细看方发现,那是宋令枝从金明寺带回来的侍从。
剑眉星眸,长身玉立。
小丫鬟下意识屏气凝神,悄悄为魏子渊挽起猩猩毡帘。待人走后,小丫鬟的目光方恋恋不舍从魏子渊身上移开。
暖阁内。
三足兽耳珐琅香炉点着海棠香,香雾氤氲。
宋令枝一手扶额,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乏得厉害。
秋雁从魏子渊手上接过攒盒,置在一旁的高几上。
“姑娘歇会罢,倘若熬坏了眼睛,老夫人可要心疼的。厨房送了鱼丸鸡皮汤来,姑娘可要尝尝?”
书案上磊着满满当当的诗集书册,宋令枝眉眼透着倦色,她有气无力:“怕是来不及。”
欠下的债不少,就算不眠不休写上一整夜,也是杯水车薪。
白芷轻叹口气:“奴婢说什么来着,姑娘往日也该听劝才是,若是素日多练几张大字,何苦这会挑灯夜读。”
宋令枝后悔不迭,抬头望,倏然瞧见垂手侍立在左右的魏子渊。
她挥挥手:“你回去罢,我这屋有秋雁和白芷守着就成。”
魏子渊身影未动,只视线落在宋令枝书案上的帖子上。
宋令枝好奇:“……你认得字?”
一语未了,宋令枝恨不得当场咬舌。
前世魏家的钱庄是魏子渊一手操持的,若是不识字,魏家的钱庄也不会遍布天下。
魏子渊不语,只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狼毫,挥墨雪浪纸上。
字字遒劲有力,亦如魏子渊本人。
宋令枝凑近瞧:“你字倒是写得不错。”
魏子渊垂眸。
那纸上写的,赫然四个字――
我可以写。
宋令枝懒懒叹一声,看出魏子渊心中所想,她莞尔:“你我字迹不同,你怎么帮我写?”
魏子渊躬身上前。
视线在宋令枝刚临过的帖子上轻轻掠过,狼毫重握在手中。
不多时,雪浪纸后又续上一行小楷――
字迹竟和宋令枝先前临的如出一辙。
若非细看,定不会看出有何异样。
魏子渊提笔,又重写了几张。
宋令枝瞠目结舌,惊诧:“你会模仿?”
魏子渊持笔写:不是很好,再练练就看不出了。
宋令枝弯唇,接过雪浪纸细细端详:“已经很好了。”
秋雁和白芷瞧见,忙忙拿来一沓雪浪纸,递与魏子渊。
秋雁喜得眉开眼笑:“既如此,你便替姑娘抄上罢,省得姑娘明儿挨说。”
宋令枝笑着拍开秋雁:“净胡说,你当母亲那般好糊弄?”
姜氏出身书香名门,祖上曾是国子监祭酒,若非当年阴差阳错,姜氏也不可能嫁到宋家做宋家妇。
与宋令枝不同,姜氏写得一手好小楷,在练字上也下了苦功夫。
宋令枝一手托腮,莹莹烛光跃动在她眉眼:“先前我不过三日不练字,母亲一眼就看出我字临得不好,连我几时偷懒她都知。且祖母往日也常和我说,经商之人,‘诚’字为重。”
宋令枝慢悠悠在纸上落下一字,“我若是连这都做不好,岂不辜负了祖母素日待我之心?”
且姜氏本就不喜自己,便是宋令枝此刻拿出上千张大字,她也不会夸自己一字。
白芷和秋雁眼中光亮霎时消失殆尽,讪讪低下眼眸。
秋雁踟蹰:“那姑娘……还写吗?”
“当然。”宋令枝不假思索,“方才那鱼丸鸡皮汤还在吗?”
白芷忙忙端了过来,伺候宋令枝用膳:“这会子夜深,姑娘莫吃多,小心积食。”
更深人静,苍苔露冷。
天色将明未亮之时,宋令枝终抄完三十张大字。手腕酸胀,白芷拿了热手帕捂着,方觉好些。
宋令枝声音懒懒:“白芷,我先歇会,倘若母亲……”
正说着话,忽见院外响起小丫鬟急急的一声:“――夫人!”
缂丝屏风后,宋令枝垂手侍立在一旁。
姜氏一身镂金百蝶穿花牡丹纹锦袄,雍容华贵端坐在书案后,素手纤纤,轻翻过案上的雪浪纸。
字帖多是昨夜临的,宋令枝心神不宁,一面担心姜氏看出,一面又提防姜氏问自己的功课。
难得,不见姜氏道自己半句不是。
姜氏淡然起身,月白羽纱鹤氅曳地:“随我去佛堂。”
宋令枝不明所以,福身道了声“是”。
佛堂内。
檀香缭绕,姜氏一手握着犍稚,轻敲木鱼。
钟声古朴悠远。
宋令枝跪在蒲团之上,仰头观音像仁慈慈悲,普渡众生。
藏香氤氲,佛堂不比临月阁,只角落放着一个小小的银火壶。
冷意渐生,宋令枝拢紧肩上鹤氅,只觉眼皮沉沉。
视野之内,姜氏身影逐渐模糊。
……
“姑娘、姑娘?”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芷提裙,悄声轻推宋令枝,她手上抱着一个精致鎏金珐琅手炉。
手指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唬了一跳:“姑娘的手怎的这般冷?”
话落,忙忙将手炉递与宋令枝:“夫人不在,姑娘先将就用用。”
白芷压低声,半跪在宋令枝身侧,凑至她耳边低语:“奴婢已让人出门去寻老夫人了,姑娘再忍忍。”
宋令枝蹙眉:“好好的找祖母作甚?”
白芷:“奴婢悄悄找春桃打听,方知夫人是因姑娘的功课生气。”
宋令枝了然:“母亲是恼我近日懈怠?”
白芷咬唇:“倒不是因着这个。”白芷欲言又止,眼眸低垂,满脸愧疚不安,“说来却是奴婢的不是,昨夜魏子渊临的那几张帖子,叫奴婢混在书案上。想来夫人是看出来了,错怪了姑娘。”
魏子渊跟在白芷身后,也随之跪下。他说不了话,只叩首跪地。
白芷着急:“姑娘,此事是奴婢疏忽……”
宋令枝不以为然:“罢,便是没那帖子,母亲问起我的功课,也是要生气的。”
比起磕磕绊绊、顶着姜氏严厉的凝视背《论语》,倒不如在佛堂跪得自在。
她只气姜氏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便将罪名叩在自己头上。
白芷:“夫人不在,奴婢先扶姑娘回屋歇息……”
宋令枝:“不行。”
她还没等来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若是此刻回去,她这半个多时辰便是白跪了。
白芷忧心忡忡:“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悄悄让人送来。”
宋令枝有气无力:“想吃红烧兔肉。”
城西杨家铺子的红烧兔肉做得极好,肉香不柴,汁水饱满。
白芷为难:“姑娘,这是在佛堂。”
在佛堂吃荤,可是大忌。
宋令枝笑:“我自是知道,随口说说罢了,你……”
话犹未了,忽见魏子渊抬首。
香烟锦障,烛光摇曳,映在木地板上。
魏子渊伸手在地板上写字:我有法子。
.
藏香又短了一截。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雪珠子渐渐。
魏子渊披着雪色,手上提着一个十锦漆木攒盒,步履匆匆。
见他如约而至,宋令枝大吃一惊,面露错愕之色。
她轻声笑:“你怎么真来了?”
石青长袍上沾染着寒气,担心宋令枝受寒,魏子渊在银火壶前稍站片刻,掸去肩头落雪,方悄声踱步至宋令枝身前。
宋令枝眉眼弯弯,抬首望向观音像:“这可是佛堂,你若真的……”
一语未了,十锦攒盒忽的被人揭开,映入视线的,是十来个如白玉莹润的白兔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