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们看那是谁啊?”有孩子先看见她,好奇地问身边小伙伴。
“不认识。”
“没见过,谁家亲戚呀?”
“这谁家亲戚啊这么漂亮?”
牛善勇刚扎个猛子出来,手里还抓着从河底摸到的石头,准备打个水漂来着,抬头一看,“我三姨!”
“你三姨?你有这么好看的三姨嘛你就认?”
“本来就是我三姨!”牛善勇挥着手里石头,“三姨,三姨!”
秦艽抹了把汗,热得头晕眼花,“善勇?”
小水獭连忙窜出来,像小黄狗似的抖抖身上水汽:“三姨你咋来啦,还挑着鸡笼?”
秦艽都想把这对鸡笼扔了,整整四十斤重量啊,没搭到拖拉机,是坐11路来的,都快热死啦。
“妈,妈,我三姨来啦!”牛善勇高兴的光着身子就往地里跑。
秦友娣正要找机会偷懒,连忙远远地迎上来,一把揪住他耳朵,“你衣服呢?”
“忘……忘记穿了……”
秦友娣来气,使劲给他屁股上呼了两巴掌,“忘记,你咋不把吃饭屙屎忘记,啊?”
牛善勇一边躲一边汇报军情:“我三姨挑着鸡笼,是不是要给咱们家送鸡来啊?上次二蛋他大姨就给他们家送了一只大公鸡呢!”
秦友娣是知道自己奶奶和妹妹有多抠门的,但当着孩子的面,她不能不给自己长脸,还得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嗓门高喊:“那肯定,你太姥姥和三姨对咱们可好啦,有啥好吃的都留着给咱们,上次去吃的□□肉还记得吗?”
顿时,田间地头传来一阵口水声,俩妯娌那边还有一股子酸味。
牛善勇也吸了一口,“妈咱啥时候吃兔……哎哟,妈你掐我干啥呀?”
秦友娣白了自己这傻儿子一眼,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看看你三姨给送啥好东西来。”
秦艽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村口等着,远远地看见母子俩过来,想到她们搬去省城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心里还怪不舍的,自家这二姐在大姐离婚这件事上是帮了大忙的。
“咋,奶让你送啥过来?”友娣眼尖地看见一撮雪花花的毛,“兔子?”
“家里不想养了,我全给你送过来。”
秦友娣的眼睛顿时亮得不像话,“不要钱?不会是生病的吧,你可别霍霍我……”
秦艽真想翻个白眼,“要啊,每只兔子三四斤,你看这一共十只兔子怎么也得三十块吧?”
友娣撇嘴,“那我不要,我没钱买,再说了家里这么多人吃饭,我们才三口,不划算。”
牛家现在还没分家,前面两个哥哥年纪比牛大刚大,孩子都三四个了,唯独三房只有一个娃,这不明摆着吃亏嘛。这也是友娣一直跟俩妯娌不对付的根本原因,总觉得他们两口子是在给大哥二哥家养孩子,心里不痛快。偏偏那俩妯娌也是掐尖要强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没少在外头说她和牛大刚好吃懒做,搞得像她们养着他们一家三口似的。
秦艽不爱听她抱怨,牛家情况结婚前她就知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行了行了,又不是诉苦大会,我来是要告诉你,大姐去省城工作了,马上我和奶奶老四也要过去,怕临时通知来不及告诉你,现在先跟你说一声。”
“啥工作,她参加招工啦?”
“哎哟喂,老三啊,咱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啦!等着,这事我得给你们好好宣传宣传,省得那俩妯娌当咱们老秦家没人了,咱们家没儿子一样能进城过好日子!”
秦艽也没阻止,等她宣泄得差不多,才说:“这些兔子我们养出感情了,也不舍得吃,送给你,随便你想怎么处置。”
秦友娣顿时爱不释手的抚摸那些白绒绒的小家伙,“成,我肯定也不吃,明儿我给送朱八梅的饭店去。”
自从朱八梅顶替秦爱兰工作后,倒是帮了村里人不少忙,社员们辛辛苦苦养的鸡鸭鹅,种的瓜果蔬菜,她都按市价收购,既能为饭店供上最新鲜的食材,又省得社员们上黑市卖了,现在村里谁不说她好?
“这朱八梅是个有头脑的,以后前途肯定不会差,你们多跟她处处,说不定以后也能帮上忙,可别因小失大。”上辈子的二姐夫在改革开放后没几年也学人出去做生意,但因为为人小气,不肯吃亏,本来好端端的饭店生意也做黄掉,低价转让给他大哥,人三个月就扭亏为盈,后来成了牛家兄弟三个里过得最好的。
反倒是思想最活络,胆子最大的牛大刚秦友娣,一辈子东折腾西鼓捣也只是够温饱,要不是牛善勇孝顺,他们晚年生活都成问题。“对了二姐,善勇是个好苗子,你们要好好教他做人的道理,别一天尽撺掇他贪小便宜。”
前半句友娣嘴巴咧到耳后根,后半句立马脸一拉:“你这是好话嘛?”
“孩子聪明,送他好好上学,你们入股不亏。”
把兔子送到,又留下电话和地址,秦艽也没在牛家吃饭,“我走了,啊,走之前如果来得及,你们回来吃个饭,来不及就去到那边再联系。”
回去实在是太晒了,秦艽没帽子,只能顺手从秧田里摘一个大大的荷叶,顶在脑袋上,聊胜于无。
走了快二里路,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名字,回头一看,“二姐你咋又来了?”
友娣跑得气喘吁吁,“你这死妮子,就不能走慢点,让你吃了饭再回去你也不肯,奶知道你饿着肚子回去肯定又要赖我不留你。”
嘴里埋怨着,手上却迅速地塞过来一个手帕包,“拿着,你二姐不像大姐出息能结识啥大人物,只能给你们几块路费,到了那边赶快给我来个电话。”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要再不走,她就后悔了。
秦艽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包花花绿绿的零票,加一起居然有二十二块之多!
“二姐等等,你拿回去我们用不着……”
“快滚,嫌牛家人听不见你可以再喊大声点。”
秦艽眼看着她几分钟就没了踪影,只能苦笑,她以前一直不敢跟二姐说炮制药材卖钱的事儿,就怕她回去薅羊毛,看来在二姐心目中,她们才是需要救济的对象。
回到家,秦桂花看见友娣给的钱,也有点鼻子发酸,“死妮子,在婆家过好她自个儿就行,还惦记娘家人干啥。”
“奶,二姐给你就收下,等咱们在那边扎根,也可以叫他们过去。”现在是1974年,距离改革开放也没几年了,到时候去外省和南方打拼的人很多,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省会。
家里其实也没多少家当,两只老母鸡还舍不得卖,老太太坚持要带到省城去养,秦艽想了想,上辈子的家属区好像不让养鸡鸭,怕传染病传给工作人员,谁家养的都要被勒令处理,不然就是没收充公。
她现在劝再多都没用,反正奶奶就是把那两只老母鸡当自个儿命根子,只要去到那边人家不许养她就知道厉害了。
家里也没其它活物,就只剩年底分的粮食,也吃得七七八八,心想到时候接到通知再临时收拾都来得及。
祖孙仨虽然没往外张扬,但她们忙着处理家当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王丽芬还好心劝她们:“婶子你们先别急着处理,万一调令还来不到呢,到时候你们吃啥?”
秦桂花把腰杆子一挺,傲气十足,“那不可能,咱们龙国的政府可不兴骗咱们老农民。”
王丽芬一噎,“可也……也不用这么着急……要是……”要是家当都处理了,到时候又去不成,以秦桂花的尿性还不得上大队部要吃的?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他们这些大队干部。
她虽然得了老太太的兔子,但她对老太太的感观很复杂,是过去几十年日积月累形成的。
秦桂花一开始也不赞成把粮食卖掉,是秦艽给她讲道理,说那边啥都能买到,是一个大镇子,有红星县那么大呢,再加上她们三个妇女同志老的老小的小,既要背锅碗瓢盆,又要带被褥生活用品,还得拎两只老母鸡,哪还能分出手来扛粮食啊?要是路上走散了,那可就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
秦桂花当即被吓得拍心口,她一老太太人贩子肯定看不上,但俩孙女就不一样了,立马在心里决定能处理的必须处理掉,轻装简行,到时候她得一眼不落的盯着俩孙女。
“行了,你们也甭劝了,咱这次是跟着孙女婿享福,要不是孙女婿出息,咱来娣也轮不着那么好的工作,我就说吧,小贺肯定……”巴拉巴拉,顺便炫耀一下自己当初的眼光独到,慧眼识英雄。
原本准备看她们笑话的社员们,脸上都有点讪讪的。
另一边,秦艽去找廖志贤道别,他倒是啥也没说,主动来家里帮忙收拾东西,还说如果放心得下的话,房子他来看管,定期进来打扫下卫生,雨天帮忙拾掇一下瓦片啥的。
“那就麻烦小廖了,房子一旦没人住就坏得快,要不你也别在知青点住了,搬来家里,有人住才不容易坏。”秦桂花主动开口。
廖志贤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也答应了:“行,婶子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万一房子有什么情况我也能及时联系到您。”
秦桂花果然乖乖把爱兰的联系方式给了他。
秦艽在一旁看着,有点想笑,终日打雁的奶奶,也有被雁啄眼的一天。
这边刚处理完,第三天果然就有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找到大队部,调令公函是先发到县革委会,革委会转发白银公社,公社又带信到生产队,“那边单位催得急,让下个月一号就正式上班。”
今天都月底了,可不是得立马动脚嘛!
秦艽也就不叫二姐回来吃饭了,省得徒增伤感,反正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27号一大早先去公社和教育委员会把秦盼的学籍档案转走,这关系着孩子的上学大计,下午准备点干粮,28号一早就坐上开往省城的火车。
绿皮火车傍晚才到省城,而从省城开往冷河镇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两趟,早班车上午九点,晚班车下午三点……都赶不上。
“只能等明天了,咱们先去找个招待所住一晚吧。”火车站人山人海,秦艽生怕奶奶和老四走丢,一眼看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口巨大的烧得黑漆漆的铁锅,肩膀上还挎着两把麻绳捆起来的缺了口的菜刀和砍柴刀,幸好这年代坐火车不用过安检。
人一挤,她就像一只被巨大龟壳和海水裹挟着的身不由己的大海龟,东倒西歪。
秦桂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背的是家里为数不多能用的被褥,尽管使劲压缩但依然面积很大,也是被周围人挤得东倒西歪。
唯一好点的是秦盼,她人小,动作灵活,肩上背着自己的书本作业钢笔,手里拎着两只嘎嘎叫的老母鸡穿梭在人群中,然后很不幸的……鞋被挤掉了。
“姐,三姐,我鞋掉了!”她在人群里一蹦一蹦的,努力露出脑袋的喊。
秦艽头疼,小丫头只有两双鞋,今儿穿的这双还是过年买的,她宝贝得很,赶紧喝止道:“掉就掉了,不许回去捡!”
她在电视上看过,逃荒年代有的人就是因为鞋被挤掉了回去找鞋,结果就与家人走散一辈子见不上,放在这年代也不夸张。
秦盼虽然心疼,但也听话,只能扁扁嘴,暗恨自己不争气,鞋子可是用大姐的赔偿款买的,她今儿才是第三次穿。
正懊恼着,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就是出站口,她兴奋地再次蹦起来:“三姐,有人来接咱们啦!”
秦艽压根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小脑袋在大人肩膀处时隐时现,以为她要去找鞋子,顿时急得心都跳出嗓子眼:“不许捡,等等我啊,都别急,我锅都快挤坏了!”
“哎哟你踩我脚干啥!”
“你才踩我脚呢!”
周围顿时乱起来,但也乱不了多久,因为有负责秩序的铁路工作人员正吹着哨子往这边走过来,大家很快若无其事的随波逐流。
被挤得东倒西歪头发散成鸡窝的背锅侠.秦艽,就在这人生最狼狈的时刻,看见出站口那个白衬衫,正举着牌子,上面写着:“秦艽,秦盼,秦桂花。”
老贺,来接她们了。
第26章 要不要孩子
虽然此刻的她分外狼狈, 但贺连生还是一眼认出来,一边大力挥舞手臂,一边逆着人流挤上来:“小秦同志, 这儿!”
很快, 他把那口比尸体还沉的大铁锅接过去,秦艽终于能喘口气,“你咋来了?”
贺连生听不清,但他懂唇语,“待会儿再说。”又将兴奋的失鞋小丫头怀里的老母鸡接过来,再把被挤得头都歪了的老太太的大棉被接过去,祖孙仨有种涅重生的感觉。
贺连生一个人拎那么多东西却像不沉似的,走在最前面带(开)路,秦桂花在后面一个劲的夸:“小贺这孩子是不放心咱吧, 这才多远,我以前能从胶东逃到石兰,那可不是吹的……”
秦艽不置可否, 哼, 算他识趣。
“三姐夫真厉害, 大家都让着他,姐你看!”
虽然没有大声吆喝,也没穿啥制服, 但个子高,气场强,人群似乎能感觉到,自觉地给他们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
在这样的待遇下, 几人很快来到站前马路上, 那里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军用吉普车。
贺连生把后备箱打开, 将东西放进去,拍拍手上的锅灰,“肚子饿了吧,走,先去吃饭。”
秦艽自然而然跟上,走了两步发现奶奶和秦盼没跟上,“走啊奶,老四。”
秦盼指了指贺连生,表情很是难为情。
秦艽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他的白衬衫已经被锅灰染成水墨画了!
“明天你把衣服拿来,我帮你洗。”
贺连生耳根子一红,果然有对象就是好啊,连衣服都帮忙洗,以前那些老大哥们说得没错,“不,不用,我,我自己……”
“拿来吧你,再客气我可就反悔了。”秦艽故意凶巴巴地说。
他摸了摸鼻子,不防又把锅灰抹到鼻子上,秦艽顿时哈哈大笑。
秦桂花不住给她使眼色,心说这小贺同志好心好意来接她们,来娣咋能笑话人家呢。这还算新婚的小两口,见面不羞涩也就罢了,咋还跟兄弟似的?
不妙不妙,照这速度得多少年才能蜜里调油。老太太决定,得赶紧把他俩凑一起,把夫妻关系坐实再说,有了那啥,要培养感情还不简单?
贺连生也没走远,带她们去火车站不远的国营饭店,因为还要赶路,只是简单的每人点一碗水饺,吃饱肚子就行,味道嘛……多年以后的秦艽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她就觉得挺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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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载着她们来到冷河镇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往日热闹的家属区已经进入梦乡,车子声惊醒几声狗吠,待听到熟悉的主人的呵斥,就偃旗息鼓,重新趴回窝里。
大家也来不及看什么环境什么景色,早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是把东西搬进屋里,囫囵洗了脸和脚,祖孙仨就相拥着,挤在一张炕上睡过去。
第二天,秦艽是被老母鸡“吱吱”声给叫醒的,“哪里来的老鼠?”昨晚夜里她就听见了,一直咯吱咯吱叫,但她实在太困了,脑海中闪现过这个想法,却没力气起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