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置若未闻,冷眼握住匕首用力在伤口处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带黑的血霎时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傅归荑还嫌不够,手指抵在伤口周围用力挤压,试图逼出更多毒血。
裴Z只觉得后背像是被万千根绣花针同时往下扎,疼得咬住后槽牙,口里那句“别吸”硬生生地吞进喉咙。
谁能想到,她看上去像个心慈手软的,排出毒素的方式会是这么残暴。
他的右臂乃至整个后背都疼得发麻,裴Z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疼过了。
呼吸愈加粗重,到最后他几乎快要昏死过去,眼前一片白茫茫。
傅归荑完全不管裴Z痛得死去活来,继续加大手指力量,直到鲜血变红才罢手。
从怀里掏出止血粉,不要钱似的往上撒。
裴Z经历了拔箭,放血两轮折磨,现在又到被药粉刺得又痒又痛,他咬破嘴唇才没在傅归荑面前泄露一丝痛吟。
待适应了这阵疼痛后,裴Z缓过了神,他笑了一声,头微微侧向后方,语气揶揄:“傅归荑,你刚刚是不是在公报私仇,故意折磨我?”
傅归荑本来正要撕下自己的衣衫给他包扎,听到这句话后衣摆放了下来,再次打开止血粉,一股脑全倒了上去。
她假装嫌创口吸收药粉的效果不够好,故意用冷硬的瓷瓶口按了好几下伤口。
满意地看见裴Z背脊绷紧,后背冷汗直流,还顺便闭上了烦人的嘴。
“这才叫‘公报私仇’。”傅归荑悠悠道,不慌不忙地用匕首从裴Z身上撕下一条绫布,三两下将伤处包扎好。
裴Z强忍住钻心的痛意,无声地大口喘着气,眼前出现白点,慢慢变大最后糊成一片。右肩上难以形容的刺痛感一路向下,迅速传遍全身,令他整个人疼到麻木,动弹不得。
他心想,傅归荑约莫在出平日里的恶气。
作者有话说:
标注:
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春日杂咏》明・高珩
傅归荑:这告诉你,做人要善良。
裴Z:老婆来救我了,她一定超级爱我!
第31章 故人 我不想欠你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傅归荑微微皱眉,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用洞内的朽木挡住。
裴Z靠在树皮上狠狠闭了闭眸,等缓过那股子痛彻心腑的劲儿后悄无声息吐了口浊气。
这药里估摸着有什么刺激成分, 烧得伤口火辣辣疼。
傅归荑真够狠的。
裴Z被她作弄一番,心里不但不生气, 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平日里自己确实把人欺负得厉害, 否则一直小心谨慎的狐狸也不会在猎豹受伤的时候忍不住露出利爪,狠狠挠上一下以作报复。
她连表达生气的方式也是如此特别。
裴Z眼角微弯, 抬眸望去,傅归荑一手持弓,一手握箭, 警惕地守在洞口。
天空阴沉沉的,灰色的天光给万物蒙上一层阴霾, 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然而裴Z却一点也不着急, 看着坚定守护自己的傅归荑,心里莫名很宁静, 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互依存。
“傅归荑,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还不走?”
傅归荑的视线一直注视前方草丛, 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就像没听到一样。
裴Z低笑一声,眼睛弯得更厉害:“莫不是舍不得我,怕我死在这里。”
说着说着, 他的心里有股细密的暖流淌过全身,暂时冲散了四肢百骸的痛楚。
傅归荑耳尖微动, 指尖来回拨弄着箭尾的白羽, 正当裴Z以为她会默认时, 她开口了。
傅归荑声音平稳又清浅:“方才那支箭是冲我来的,若不是太子殿下替我挡下,如今受伤的倒下的便是我,你早已过到河对岸脱离危险。”
裴Z心道这都是他自愿的,然而却没有反驳。他虽不喜欢将做了的事情放在嘴边,但若被傅归荑发现了,他也不会否认。
救命之恩,他往后总是要收些报偿的。
傅归荑顿了顿,慢声道:“我不想欠你的。”
裴Z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在嘴角,眼神渐渐冰冷:“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傅归荑回过头,面对脸色苍白的裴Z,她神色淡漠与往日别无二致:“太子殿下还是省点力气,安静等着救援。我不会抛下你先走,不用再试探我。”
裴Z想从她的平淡无波的眼里找到点东西,心疼也好,感激也行,哪怕是幸灾乐祸也可以,但是他都失败了。
傅归荑双眸澄澈,眼神中不掺杂一丝情感。
她的话绵里藏针般薄凉,狠狠刺中裴Z的心,不疼,却有种无可奈何的窒息。
原来傅归荑对于两人关系的定位自始至终停留在多疑的君王与忠心的臣子。
她从来没相信过他。
也不肯相信他是信她的。
她甚至一直都将彼此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裴Z忽然觉得这些天以来强忍住欲/望的自己特别可笑,他眼神逐渐阴鸷,内心深处住着的野兽开始挣脱锁链。
既然他们是君臣,那么君要臣做什么,臣不得不从。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傅归荑忽然问了一句。
“殿下千金之躯,为何要替我挡下那一箭?”
裴Z嗤笑一声,故意说出言不由心的话:“因为当时你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怕死,可怜兮兮的,似乎在向我求救,咱们到底同床共枕过不少时日,况且我还没有腻……”
他最后那句话的尾音拖得极长,像在掩盖什么情绪。
傅归荑闻言垂下眸,长睫轻颤,唇角压成一条又直又浅的线,对裴Z的恶意羞辱没有丝毫反应。
她不是贪生怕死,她是怕自己受伤会影响到哥哥。
他们是双生子,两人之间拥有一种特殊的羁绊,一旦一方受到严重的伤害,会将痛苦传递到另一方身上。
在被救起来的那个落水的冬夜,哥哥告诉她,是因为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窒息,下意识去找了她的位置,才发现她失踪了,急急忙忙返回找她。
还有很多这样的小事,比如她从前晚上常常难受得睡不着觉,疼也不知道哭喊,傻傻地无声流泪。哥哥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半夜惊醒过来安抚她,给她唱歌,哄她入睡。
病痛让她早慧,傅归荑曾经觉得很对不起哥哥,认为自己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结果哥哥知道她的想法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独一无二的福分,让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感受彼此的存在。生于乱世,若过有一天我们兄妹失散,依旧能还能知道对方好好活着。”
“阿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如果真有那一天,哥哥无论在哪里都会回来找你的。”
她很听话,很努力地活着,也正是这种羁绊让她无比确认哥哥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
傅归荑想到那次摘星宴,她病了三天三夜。
当时她快急疯了,害怕因为自己的病影响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哥哥,万一他在做危险的事情怎么办?
所以她比裴Z更希望自己好起来,吃不下饭她就硬塞,再苦再难喝药也绝不含糊,但是后面她发现是哥哥那边出事了。
她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的羁绊开始减弱,她反应如此剧烈哥哥一定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着急的是她反应这样大,哥哥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她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裴Z见傅归荑眼神黯淡,脸色惨白难看,心忽地又软了下来,淡淡补充道:“这世上谁不怕死,我也怕死,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傅归荑眨了眨眼,逼退眼前的刚刚晕染的泪雾,轻声问:“那你还替我挡,你就不怕自己死了?您的命可是比我的命金贵。”
裴Z懒散地往后一仰,漫不经心道:“这世上谁的命都是命,没有谁比谁更金贵。你有真心疼爱你的父母,说不准你的命更值钱。而我,想我死的比想我活的多得多,若有一天我死了,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流下一滴真心的眼泪。”
傅归荑心神微荡,她难以想象这是话出自一国太子之口。
她余光看去,昏暗的树洞内,裴Z半倚在枯枝上,右肩暴露在空气中,上半身的衣裳被傅归荑破坏得不成样子,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似的。
即便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的神情仍旧矜贵威仪,泰然自若,不露一丝怯懦慌张,仿佛这里不是一个残破腐朽的树洞,而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只是在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一丝落寞。
傅归荑默默把视线转回洞外。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两人各自默然不语。
蓦地,从远处草丛里传来几句北蛮方言叫骂声。
两人同时心神一凛,互相对视着,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裴Z率先打破沉默,“你走吧,这不是试探你。带着我,你肯定走不掉,与其我们两个人都落入他们手里,不如能逃一个是一个。再者说,他们抓我可比杀了我获得的好处更多,不会轻易对我动手的。”
傅归荑握紧手中的弓,这道理她当然知道。
然而裴Z落入北蛮手里,即便性命无碍,想必也要遭受一番羞辱磋磨。
更何况,北蛮人一向贪得无厌,万一趁机提出过分的要求,还不知道天下是否又会再起战乱。
她闭上眼神吸一口,再睁开时心中已有决断。
快步走到裴Z身边,扯下他的杏黄色的披风套在自己身上,又将裴Z的玉冠取了下来换到自己头上。
裴Z很快意识到傅归荑在做什么,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低吼道:“傅归荑,你敢?”
傅归荑手脚麻利做完一切,丝毫不理会裴Z骇厉阴森的眼神。
裴Z目呲欲裂,他想抬手阻止傅归荑,可那药似乎有暂时麻痹人的功效,他现在整个人使不出力气,四肢酸软,只能用言语冷冷威胁她。
“孤命令你停下来,否则你就是抗旨不尊,《南陵律》你都忘记了吗?”
“《南陵六记》有记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傅归荑,孤再说一次,不许……唔……”
傅归荑嫌他聒噪,扯下一条巴掌宽的布条绑住了裴Z的嘴。
她离开时没有给裴Z留下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着她披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洞口。
太阳突然在此时冲破云层,一缕金色的光恰好落在洞口,傅归荑踩着光身形微顿,她半侧着身回头看。
“太子殿下,南陵的未来在您手上,一定会变得很好的。您会受万民爱戴,四海朝拜。”
傅归荑冲他浅浅笑了一下,又好像不是在对他笑。
光晕笼罩在她身上,为她镶上一层金边。
裴Z的眼眶被刺得骤然发热,与之相反的是他铁青阴沉的脸,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左手猛地扯掉布条,冲傅归荑怒吼道:“傅归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走听见没有!”
傅归荑置若未闻,大步离去。
“傅归荑,我不会感激你的。你最好不要死,否则我一定会踏平苍云九州,让傅家全族,包括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一同给你陪葬。”
裴Z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傅归荑没有回头。
很快,裴Z听见一枚信号弹炸响天空,将那些原本向往这处搜寻的北蛮人引到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痛恨傅归荑无知的自我牺牲。
她从来不肯相信他。
裴Z自小离家为质,他比谁都知道命的重要性,不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他让傅归荑走,自然已经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裴Z沉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骇怖,整个空间瞬间像被冰雪侵蚀一般。
她以为这样做,自己就会感激她,放过她。
傅归荑错得离谱,看来上次她还没有吃够教训。
裴Z满脸戾色,对着空气一字一句冷酷道:“傅归荑,你若敢死,我一定会让你死不瞑目。你若活着回来,我会让你知道违背我的代价是什么。”
*
傅归荑将北蛮人引走后很快就被追兵包围,他们一看见傅归荑的正脸便知道中计了。
很多人虽然没见过南陵太子,也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与面前这位隽秀清冷极为不相符,最重要的是裴Z已经二十四岁,他看上去似乎还未加冠。
他们之中的首领冷眼举刀看着傅归荑,呵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南陵太子?”
“别跟他废话,直接杀了,再回去搜。”
“来不及了,想必裴Z早就逃之夭夭,我看他周身气度想必也不是无名之辈,绑回去也能做谈判的筹码。”
“有道理,他长得还怪好看的。”
一阵淫//笑在傅归荑耳边响起,北蛮人眼神猥琐地交流着,为首的扬了扬下颌,示意手下人去绑了傅归荑。
傅归荑冷笑一声,用北蛮方言道:“叫哈穆出来见我。”
她神态之倨傲,语气之狂妄,让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在她迫人的气势中放下手中的麻绳,带她离开。
傅归荑很快见到哈穆,也是这次计划的主谋。
哈穆的眼睛并不是北蛮皇室特有的灰绿色,更接近南陵的黑色,准确来说是深棕色。他是北蛮皇族与南陵平民生下的私生子,一直被北蛮皇族排斥,他们不承认哈穆的身世,更不允许他拥有北蛮皇族的“蒙”。
“阿宜,好久不见。”哈蒙见到傅归荑,露出一口白牙,很高兴的样子。
傅归荑抬眸往去,眼神冷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之所以敢与裴Z交换身份引开追兵,并不是真的想去送死,她早在河边那个重伤的北蛮人口中得知他们口中所谓“北蛮王”的样貌特征,稍加推测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傅归荑是有备而来。
裴Z猜的没错,她想用“救驾之功”换自己的自由。
哈穆走到傅归荑跟前,朗声道:“我现在是北蛮的王,来这里自然是报仇的。”
他眸光陡然掠过凶光,很快又换上笑脸,他朝傅归荑伸出手:“阿宜,跟我一起吧,等我们杀了裴Z,屠尽南陵皇室宗亲,将来统一天下,我封你为一字齐肩王,共享无边江山。”
傅归荑冷冷看着他,昔日那个与自己一同纵马喝酒的肆意少年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野心的残暴统治者。
“不必,我劝你赶紧离开,裴Z的人很快就会包围这座山,到时候凭你们这点人恐怕要全军覆没。”
哈穆收了笑,看上去不近人情:“阿宜,你难道甘心做南陵的狗吗?我听说裴Z已经派人去接管苍云九州,你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军队,你难道不怨恨他。”
傅归荑语气冷静:“哈穆,南北对峙的时期已经过去,北蛮会成为历史,南陵一统是大势所趋。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对抗一个时代的,你最好早点认清这个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