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上眼,傅归荑的话就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
“裴Z, 你知道十三年有多长吗?”
“第一年,父亲不遗余力地暗中寻找哥哥,母亲每天求神拜佛希望他平安而归。到了第二年, 第三年,派去寻找哥哥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父亲开始关注族里优秀的孩子, 母亲也不再提起哥哥。第四年,我几乎再没有听见他们嘴里叫过哥哥的名字……”
十三年的岁月流逝, 会遗忘太多的人和事, 抚平所有看上去无法承受的伤痛。
裴Z在这一刻才懂傅归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最初他以为她是为了稳固镇南王的位置。对于一个部族的首领来说, 有健康的后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与皇帝有无子嗣一样。他在攻打北蛮时了解过这些游牧民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傅归荑所在的部落内部自然也存在权利纷争,她父亲需要一个儿子来镇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
现在看来,她是一直在等傅归宜回家。
她不想有一天傅归宜回去的时候, 苍云九州没有他的位置。傅归荑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所有人,甚至提醒她的父亲母亲, 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她还有一个哥哥。
原来只有傅归荑一直坚信傅归宜没死。
裴Z扯下腰间的玉坠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之前他从傅归荑手里夺过来的。
她说,一年前,从南陵去苍云九州做生意的商户手里得到了傅归宜的某样信物,所以她才上京来寻人。
裴Z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决定动摇,制造“傅归宜”的死亡,真的是对的吗?
书房里寂静无声,裴Z像个泥塑一般凝固不动,过了很久,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把赵清叫进来。
“你派人回京一趟,把户部的京城户籍登记册全部搬过来,另外,还有养济院、慈幼局近十三年的卷宗也一同带来。”
“对了,毒蛇之前调查过有关傅归宜的资料,也都拿来。”
赵清领命退下。
裴Z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今日发生的这件事让他彻底看明白傅归荑平日冷静从容下藏着的自责与内疚。
她把自己困在一个名为“傅归宜”的套子里,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
裴Z曾经以为,只要傅归荑认为傅归宜死了,他就有机可乘,成为她心里的唯一。
如今他才明白这个方法其实是把她逼进了一个死局。
解铃还须系铃人。
傅归宜,但愿你还活在某一个角落。
夜凉如水,裴Z回到寝殿时已接近子时,屋内已熄灯,灰蒙蒙的一片。
傅归荑躺在床上,听见响声动了一下,猜出是谁后把脸转到一边。
“我知道你还没睡。”裴Z有些疲惫地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望着黑漆漆的一团人影,即便看不见傅归荑的表情,他也能感受到她此时强烈的愤怒。
傅归荑闻言扯过被子把头蒙在里面,转身留给裴Z一个冷漠的背影。
裴Z坐下来,强硬地扯开薄轻,又摸上她的双肩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别忘了你还顶着谋害皇嗣的罪名,”裴Z冷冷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身后的镇南王府考虑,还有你留在宫里的长随,宫外从家里带来的仆从。”
傅归荑冷笑了一声,“裴Z,你除了会威胁我,你还会做什么。”
裴Z见她肯开口说话,口气稍缓:“我只是在告诉你事实而已。”
“你想怎么样?”傅归荑含怒低吼:“生孩子你想都别想,我宁可去死,也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裴Z前一瞬的心软怜惜在她的寥寥数语下烟消云散,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胸口下的心脏又冷又热,一会儿冷的像坨冰渣子,冻得他浑身发颤,热的时候像团烈焰,恨不得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手的力道不自觉收紧,傅归荑难耐地发出痛吟。
裴Z如梦初醒地松了力道,傅归荑想也不想奋不顾身推开他,登时起身下床夺路而逃。
他反应过来后立即抓住她的脚裸,活生生将一只脚着地的人拖回来压在身下。
“放开我!”傅归荑手脚并用的挣扎着,嘴里含恨道:“我就算怀了,也一定不会生下它。你死心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生。”
傅归荑一字一顿:“裴Z,我恨你。”
裴Z沉默地听着傅归荑的诛心之语,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想生,那就不生。”
傅归荑似乎没料到裴Z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
裴Z见她终于冷静下来,一只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替她抹去眼睛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缓声道:“我不逼你,你别激动。太医说你体内还有余毒未清,忌大喜大悲。”
傅归荑兀自急促地喘息着,她忍不住切齿冷笑。
她为什么会中毒,他心里难道不清楚。
隔着黑暗,裴Z已然从傅归荑不规律的呼吸节奏分辨出她此时的恼恨和不领情。
然而他能退这一步,已经是裴Z能作出最大的妥协。
不等傅归荑有所反应,裴Z兀自褪了身上衣物,抬腿上榻,拉过被衾盖住两人。
傅归荑蜷缩着身体背对他,极力忽视腰间横亘的铁臂,内心大恨。
她恨裴Z一意孤行戳破自己若无其事的伪装,恨他不顾自己意愿强行撕碎她编织的梦。
更恨他,说的全对。
当日她极力按耐住巨大的悲痛,强装一切都过去了的假象在今天全数化为泡沫,好不容易她终于骗过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样活着,裴Z非要扯下这层平静的遮羞布。
傅归荑可以接受哥哥一直失踪,甚至能接受永远找不到他。
只要他好好活在世上某一个角落就够了。
但她无法接受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人再一次失之交臂,她却无能为力。
而这次,是永远。
裴Z一夜未眠。
他等傅归荑颤抖地身子终于平静下来,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小心翼翼把她的头从枕头里挖出来平放。
抬手朝她鬓角摸去,果然一片濡湿,脸上全是残存未干的泪痕。
拿过一旁帕子,替她擦拭干净,又将人抱在怀里低叹了声什么。
*
傅归荑乌龙中毒一事悄无声息地翻篇了。
除了那个为她诊脉的太医,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换了一遍,包括贴身宫婢绿漪也变成了素霖。
茶室内,傅归荑打开木盒,毫无疑问里面的药瓶不翼而飞。
她垂下眸,盯着里面平放的丹书铁券良久,站在一旁的素霖被傅归荑薄凉的眼神吓得目瞪口呆。
自从那日后,傅归荑的身边时时刻刻有人守着,寸步不离。
所有她碰的东西都要经过严格地检查,哪怕是看的书都会有人提前翻一遍。
裴Z对她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尤其不允许她接触尖锐、危险之物,贴身的袖箭也被收缴。
她内心暗嘲,莫不是他以为自己会选择自戕?
傅归荑阖上盖子,把木盒放在一旁。
得想办法把东西送回苍云九州,送到父亲母亲的手上。
午膳时,裴Z回来了。
这几日两人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事实上也没什么机会说。
裴Z每日早出晚归,她安寝时他还未归,她醒来时他已经离开,唯有身旁略微凹陷的床榻证明他晚上回来过。
而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未扰她清梦。
两人相对而坐,傅归荑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拿起帕子压了压嘴角,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裴Z也放了筷,出声叫住她。
傅归荑充耳不闻,一脸淡然,径直离开。
半晌,裴Z竟然笑了声:“挺好,这次没掀桌。”
站在他身后的赵清闻言忍不住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他是从太子殿下回国后就一直跟在身边伺候着的,虽然比不上秦大人在殿下心里的地位,但也能算得上半个心腹,赵清对裴Z的心思还是能摸准三分的。
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殿下大抵对傅世子是用错了方法。
面对敌人,太子殿下出□□厉风行,精准快狠,当得起一句智计无双,有勇有谋。无论是肃清朝堂的乱党,还是北上攻打北蛮,都是一口气将其打趴下,让他们再也不能翻身。
面对下属,殿下虽然不是礼贤下士之辈,可算得上慧眼识人,尤其是他不拘泥于出身,知人善用,却不偏听偏信,更懂制衡之道。被战争侵蚀,满目疮痍的南陵在他和一众臣工的努力下,以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休养生息,昌盛发展。
傅世子,殿下大抵没把傅世子当做自己的下属。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所以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把她当做敌人一般,掠夺她的身体,摧毁她的意志,再给她注入自己所希望的灵魂。
然而他低估了傅世子的坚毅,也高估了自己的铁石心肠。
殿下以为他能够像从前那样,用强硬的手段迫使傅世子臣服,却没想到把人越推越远。
裴Z擦了手,侧头问:“东西送过去了么?”
赵清躬身应诺。
裴Z站起身,往寝殿方向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傅归荑冷言道:“拿出去,我不穿。”
素霖怎么劝都没用。
裴Z绕过屏风便看见素霖手里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傅归荑一脸薄怒地坐在床榻上。
他挥了挥手,素霖会意,将东西放下后行礼离开。
裴Z走到傅归荑身后,淡淡道:“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
傅归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更是纹丝不动:“比这更大胆的事情我都做了,太子殿下也未曾惩罚我半分,只是小小的违抗您的命令,又算得了什么?”
裴Z被气笑了,“怎么,还学会恃宠而骄了?“
傅归荑冷笑了声,没说话。
裴Z也不恼,弯腰拾起衣裙抖落在她身前,“是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傅归荑胸口起伏,大力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没好气道:“转过去!”
她知道自己的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除非她真的决心去死,否则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就范。
裴Z本想说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但还是依言转过身。
衣物O@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Z站了好半天,都没听见傅归荑说穿好的声音,他等得有点不耐烦,出声问她。
后面的声音有一瞬间停顿,接着傅归荑有些局促地抱怨:“你们南陵女子的衣服也太奇怪了……”
裴Z哂笑一声,擅自回头。
傅归荑立刻捂住胸口,神色紧张:“你怎么、你怎么……回头了,不许看。”
裴Z这次没配合她,而是慢慢踱步过去,傅归荑害怕地往后退。
地方就那么点大,三两步的距离裴Z便走到她身前。
“穿错了,要先穿上衣,再穿裙子。”裴Z将她转过去,手指灵活地替她三两下穿好了上襦,然后是纱裙,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做。
然而粗糙的指腹无可避免地会偶尔碰到她的皮肤,痒得她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我看看。”裴Z把傅归荑转过来,上下打量着。
傅归荑身上穿的裙子是他亲自选的,鹅黄色的抹胸襦裙,上面的短襦是月白色的天蚕纱,轻薄却不透,可她露出来的那片肌肤却比衣服更白。下身的长裙用一根银线丝绣浅青色细带绑着,她腰肢纤细,落下来的细带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窗缝中的清风漏进一丝,裙身和丝带飘了起来,这一身衬得傅归荑翩若惊鸿,灵秀清丽。
唯独不相称的是她高高束起的发冠,裴Z自然而然地抬手拔了玉簪,顿时,傅归荑乌黑浓密的青丝如泼墨般落了下来。
裴Z长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旁边的铜镜前,声音有些哑:“看看,你穿这个很合适。”
傅归荑低下头,眼睛一直盯着脚下。
下颌忽然被两指抬起,她猝不及防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裴Z站在身后,下巴抵在她的右肩上,与她一同看向镜子里的人。
傅归荑按照他的意思扫了两眼,“你看够了吗?看够我要脱下来了。”
裴Z低笑了声:“我来帮你。”
他的手指又灵活地替她解开细带,长裙刷地一下落了地。
傅归荑后背贴在冰冷的铜镜上,冷得她在夏日也打了个寒战,颈窝却被滚烫的鼻息灼烧着。
铜镜和裴Z宽厚的胸膛将她禁锢在一寸之地,动弹不得。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畔,与她耳鬓厮磨的同时不忘下命令:“以后每天我都要看见你穿成这个样子。“
傅归荑压抑住颤音,道:“难道我连穿什么衣服的自由都没有。”
“自由?”裴Z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你有,叫出声或者不叫的自由。”
话音刚落,他用上了几分力道,傅归荑冷不防喊了声短促的急音,她听见裴Z低笑了声。
再往后,她十指死死地扣住掌心,嘴唇咬得几乎破了皮也不肯再发出一点响。
两个人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场从铜镜前到椅子上,再从床榻到浴池,直到最后傅归荑也再没有发出过令人遐想的声音。
裴Z为她清洗干净,把她抱回整理过的榻上,喂她吃下药和酒。
他坐在床前,手抚弄着傅归荑微湿的头发,漆黑如墨的眼眸目光却浮着点点柔软的水光,一点没有方才的凶狠蛮横。
裴Z说道做到,往后十余日,傅归荑要么穿他准备好的女装,要么就只能穿一身中衣缩在被子里。
他还送来了一箱又一箱的珠钗步摇,项链玉镯,阵仗弄得很大,外面都传言太子屋里有了个宠爱的女人,有不怕死的还向院子里的宫婢太监们打听。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透露一点口风,嘴都闭得严严实实。然而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否认,这更加坐实了传言。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爆炸的消息便是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得了急病,连夜送回京城求医,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少人纷纷猜测他是被迫生的病,原因是那日的射箭比赛傅世子让太子殿下颜面大失。
有人猜测虽然表面上太子赐予了他丹书铁券,看着恩宠正浓,实际上早就在着手对付他。若是傅世子不知悔改,恃宠而骄,怕是免不了一个暴毙的结局。
近半年来,太子殿下将这些新晋藩王的权利收拢回来不少,傅家的骑兵机关术,池家的金银矿山,还有赵家的商队路线……
总而言之,他们哪怕现在全部联合起来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远远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
这些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夜晚,裴Z坐在梳妆台前,将她抱在怀里,手轻轻揉搓着她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