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张姨娘却道:“这也是个方儿。”
“啊!”
众人都讶异,连大太太都叫烟呛了嗓子,不是,叫你张书染拿主意,你就拿这么个馊主意
*
从炉子生得暖融融的咸慈堂一出来,经外头冷风一吹,晴秋不禁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寒颤。
她望了望天,目下大约是巳时,日头正白惨惨挂在天上,除了刺眼,一点热乎气都不往人间撒。
“你跟杜筠家的说了
“说了,先刚奴婢就打发人找她,亲自跟她说得。”
张姨娘轻轻颔首,疾步来到燕双飞角门,果然一辆青毡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是老管家杜筠。
晴秋又跑去二门上,只说:“姨奶奶要出门,有跟着的没”便立刻有一群小伙子应声而出,她点了两个人高马大的,领着他们回到马车边,张姨娘见状,不禁失笑。
晴秋也上了车,这回老管家驾车,边上还有自己,后头还有两个小厮压车,总也放下了心。
……
她们要穿过应昌大街,去穆家主要的几间铺子里转转。
目下还在开张营业的有医馆、粮食铺子、车马行等,其余酒肆饭庄、金银首饰行都已经关张歇业,而这些店铺伙计掌柜也全都聚齐在前者,大家相互有个照应,也有个吃饭的营生。
先去的是医馆,荀老早就等在门口,见张姨娘下车来,谨慎小心地请她到店里。
“这两天如何”张姨娘开口询问。
“托您洪福,这两日倒还过得去,就是没甚么生意。今早北蛮子还进来一趟,乌拉乌拉说一堆话,伙计听不懂,我却听懂了,也没搭理他,他进来翻药柜,翻出两瓶金疮药走了。”
“当时就应该往那柜子里放两瓶耗子药,写上‘金疮’二字糊弄他!”一个柜上伙计忍不住小声说道。
却也被张姨娘听到了,她忍俊不禁,摇头道:“也罢了,这里是医馆,正所谓医者仁心,咱们不给往他面前兜售也就罢了,人家进门索药,倒也不能害他。”
年轻后生们听了这话心有不忿,面上自然显山漏水,唯有年长一些荀老,看透些世事,不住颔首。
张姨娘又交代几句只管开张,哪怕没生意穆家也发饷钱,又说要有轮班,万一贼寇改了做派,进店抢掠,先保人为紧要云云。
众人听了无不热血沸腾,都说要誓死为东家效忠。
大伙儿散了,张姨娘才叫来荀老,切切叮嘱他:“如此看来,像金疮这种止血治疮的神药,一定要另收起来保管,卖给谁也要小心谨慎。我想要不了多久,此物的价格定会一飞冲天,届时连州城一药难求,那境地就不好了。”
“据姨奶奶看,这仗会打起来
荀老看着张姨娘,他虽然自负年纪大,但是在眼前女子面前,仍然毕恭毕敬,不会因为她是个姨娘而小瞧了她。
张姨娘摇了摇头,“我自然是希望打不起来,可是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不能因为蛮人的一时有礼有节,就指望着他们太太平平从连州城退出去――毕竟,他们已经进来了!”
是啊,许多人被马虎了眼,忽略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蛮人已经闯进了连州城,那么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最后总是要流血的。
眼下并不是多叙闲话的时候,张姨娘从医馆出来,又往下一个铺子走去。晴秋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大街上开张的铺子十之有二,主顾也少得可怜,街上行人更不消说,除了各处巡逻的民兵和藩军,她几乎没见到逛大街的。也是呢,这么个时节,人们就是有急事出门,也是行也匆匆去也匆匆,谁有心闲逛呢。
正恍惚寻思着,晴秋只觉得一股异样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她不仅四下里张望,狠狠吃了一,原来街对过走来两个蛮人,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这一行人。
晴秋脚步一顿,轻声叫道:“姨奶奶……”
显然打前头的张书染早已经看到他们,却脚下不停,云淡风轻地扯起晴秋袖子,将她一把拉进一家店铺中。
这是穆家自己的粮食铺子,店掌柜一见着她们就关上了门。
……
张姨娘与掌柜和伙计们说话,晴秋在旁站桩,和发怔。
有点儿太不经世了些,她一面想,一面感慨。
怕什么,就像二太太说的,他要是敢近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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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眼下不知道的是,二太太梅氏这会子也正干着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
连州藩军行辕。
军中大帐内,一屋子钤辖、都监、兵马巡检、提辖兵马等武官上将正在共商讨贼大计,一个传信小兵进入帐内,禀告道:“启禀都监,校场外有一女子驾车而来,求见都监!”
“女子,不见不见!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连个眼力见儿都没有,让什么女子进军营!”
“可是,她带来好几车的军械――”
军械满帐武官各个两眼放光,魏杜康立即问道:“她可有通报名讳”
“这个没说,她说她来自葵乞林场。”
能叫葵乞林场的,那不就是穆家在大靖与葵乞边境开的那家林场≈挥兴们少数军官知道,那林场不过是外头的幌子,内里实则是霍帅司扶持的戎器坊,专门制造军中所用器械。
“老孟,有救了!”魏杜康一拍大腿,招呼一声:“走,都去看看,对了,老徐呢,叫他准备钱袋子!”
……
魏杜康便领着一众武官将军们从行辕里大步流星地出来,果然见校场上排着十来辆大车,每辆大车都用草帘子遮盖的严严实实,他上前挑起一看,竟是满满一车铁蒺藜,再掀开一张草帘子,却是一车拒马枪――这些,全都是对抗草原铁骑的致命武器!
“敢问女郎何方神圣”魏杜康打量着眼前女子,只见她大约四十岁年纪,一身华服,满头金钗,确乎一点儿不像做军械生意的,况且还是个生脸。
“给诸位将军道福。民妇夫家姓穆,魏大人没见过民妇,孟老大人却是见过的。孟老,多日不见,久违了!”
录事参军孟仲轩上前一步,仔细端详,原来是文定时见过的穆家二太太,忙笑道:“原来是姻家二太太,罪过罪过,不知二太太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眼前女子便是穆家二爷的太太,那穆家二爷原本就包揽着藩军的军械生意,听说前几日被阮平潮下了大狱,虽说藩军与穆家的生意早已银货两讫,但没料到如今兵临城内,眼下正是缺弓少箭的时候,众武官看着眼前几大车的军械,脸上都露出欣喜若狂之态。
只听那穆家二太太朗声笑道:“国难当头,人人自危,民妇虽是女子,却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目下唯有兵强马壮,才能将蛮贼拒之千里,趋之门外!民妇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说到情动处,二太太眼含热泪,错开了一步,将马车交给为首的魏将军,并道:“这是穆家一片拳拳忠心,还望诸将军笑纳!”
其实魏杜康也明白,其实穆家真正的意图也许并不简单,但是在此危急之际,这些军械是实打实的,他满腹诚心谢道:“真应那一句话,瞌睡来了有枕头!这些军械,本将军替藩军上下军士收到了,二太太您放心,吾等一定会力保百姓平安的!”
魏杜康说着,又叫来徐通判,道:“徐大人,还请给这些军械登记造册,回头可得给人家记上一笔功!”
……
崇元廿四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往年的元宵节,应该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欢歌乐舞,通宵达旦,十里灯棚,金吾不禁,但如今却也只能吃一碗油茶囫囵着过了。
每日里,大门上的小厮都会都会把府外的消息传回府里,晴秋等一杆侍女也得以洞悉眼下连州城内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装了这么久正人君子,那些蛮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他们闯进城东一户人家,扒拉人家女儿衣裳,可巧那是一户屠夫家里,叫那屠户声声给剜去一只眼睛,大快人心!”
“这两天藩军都快把连州城翻了一个底朝天,城里的蛮人四处流窜,听说原本三千多人,现下只剩三五百人,看来不消几日,就能把它们全歼灭了!”
“该着的,咱们连州也有半拉草原,都是吃肉喝奶的汉子,如何抵他们不得直娘贼,都给老子干!”
……
听着这些消息,晴秋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动了些。她向厨房要了糯米粉,搓了一簸箕粉圆,煮了几碗甜汤,端来分与容姐儿与姨娘,并燕双飞众丫鬟婆子们吃。
“姨奶奶是南边人,从前都是她打发厨娘做,如今晴姑娘也学会了。”小丫头们都恭维道。
晴秋笑道:“不成样子,算过节罢,团团圆圆。”
似是这个话引得张姨娘也心思一动,对着这碗粉圆心事重重。晴秋知道她所思所想,忙道:“听小厮们说,如今城门紧闭,关防甚严,所以鸿哥儿才没信过来,说不定他已经到了城下,就等着城里蛮贼伏诛,城门再开呢。”
这正好说中张姨娘心事,她不免喟叹道:“果真如此,再好不过。”
“定是这样的,姨娘别挂心了,奴婢这两日已经将前院东厢整饬出来,姨娘要是没甚别的事,后晌同奴婢一道过去,看看有哪里还不妥当的。”
这实为让张姨娘出门散心之故,张姨娘自己哪里能不晓得,看着这个心思玲珑的侍女,她不由笑道:“有你操心照料,再没有不妥当的。”
主仆二人便有絮絮说了会子闲话。
张姨娘其实也看出来晴秋心事重重,她也能猜出几分,便道:“等这一关过了,我就给你几天假,你家去看看。”
晴秋眼睛一亮,忙不迭颔首,应了一声:“嗯,那奴婢就谢过姨奶奶!”
……
所有人都期盼着城中蛮寇被尽数剿灭,期盼着连州城城门能再次打开,可是上天似乎偏爱让人求而不得――
大靖崇元廿四年正月十六,一年中月亮最圆的那一个晚上,连州城城门再次被大举破开!
这一次,破城的不是只有几千蛮贼,而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铁骑,黑压压长驱直入,总有五万人之多!
敌寇大举入侵,连州危矣,大靖危矣!
穆府。
小厮撞开燕双飞绰楔门,一声惊天呐喊撕开宁静夜幕:“不好了!北蛮打进来了!”他哽咽哭道:“外头已经杀红了眼,姨奶奶,快叫人逃命罢!”
晴秋腾地一声翻身坐起,不是梦,外头叮铃哐啷震天的响,张姨娘也没睡实,捂着心口坐起来,“快,掌灯!”
来不及披衣,众人提着灯笼向外望去,只见原本沉睡中的连州城,如今已经仿若白日,火光四起,杀声震天――这不是平安年头景象。
该来的,终于来了……所有人心上都落下这样一句话,她们顺着屋檐墙角往外望去,企图一睹街上光景,所有人呆滞着,张姨娘忽儿一声令下:“都别愣着,回屋收拾细软,快!”
众人仿佛被惊醒了似的,霎时行动起来,仿佛鸟雀一样四散。
……
其实包袱早就打过的,虽说难以接受,但是国破家亡的场景众人心里也都是预想过的,大家很快收拾好了包袱,张姨娘点着人,号令所有人都在一处,不乱跑,不乱叫。
不大一会儿,大太太那边便派个小厮过来传话,说让都去咸慈堂聚齐。
眼下,的确是“人多势众”为好,众人一叽咕,便都决定暂时挪去咸慈堂等候。
至于等什么,没有人说得清。
……
咸慈堂里,聚集着一家子男女老少,有清哥儿带头,点着青壮年小厮、随从护卫在最外头,向里是那等年轻力壮的婆子、媳妇,最里才是太太、小姐、奶奶和她们的丫鬟们。
“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像待宰羔羊似的!”梅氏这两日胆子大了些,不由得说了起来,提议道:“不妨派个人出去打听打听,看别人家是怎样的他们是要钱,还是杀人这是两码事,我们也要两手准备!”
大太太咕哝着烟枪,没说话。
梅氏看向一家子,哼,临到头了一个一个都是抱窝的鹌鹑!
谁料张姨娘忽然道:“二太太这话,话糙理不糙,的确应该做两手准备――这里有些会子钱,大家拿去分了。”
说着,掏出一沓钱来,交给清哥儿,道:“不拘是谁,只要是家里人,都领几贯钱,若是遇上蛮子,假使他们要钱,给了就是,保命要紧!”
众人听了这话,嗡嗡私语,若是平常,这样堂而皇之散钱,定会出岔子不可,但是眼下,丫鬟小厮们听到“钱”之一字,也不过片刻欣喜,便烟消云散了。
“发了钱是正经,”梅氏笑道,又挥挥手,冲她儿子喊道:“澍哥儿,你带人把家伙什也给大伙儿分分!”
穆敏澍早等他妈这句话了,一听吩咐,忙让小厮拖来几口大箱子,打开来赫然都是一些匕首砍刀之类的物什,倒吓得一众小丫鬟连连倒退!
“现如今怕成这个样儿,等会子蛮兵创进家门,可怎么着呢”澍哥儿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纷纷拾起趁手武器来。
……
张姨娘看着众人,叫过清哥儿,梅氏,李氏,道:“虽说眼下形势非比寻常,可是发了钱,又发了武器,这一大家子,咱们可不好制衡。”
李氏若有所思,梅氏蹙眉不语,唯有清哥儿知道厉害,心里不由佩服他们家这位姨奶奶,口中道:“很是,三两日还好,终究不是长久的方儿。”
张姨娘思忖道:“不如就等到天亮,若天亮以后,大家平安无事,再问问各人想法,虽说是一家子,但都各有父母,如今城已破,将来什么样没人说得准,有想投亲戚的,有想逃命的,我们也不能阻拦呐;当然,若是有想留下的,咱们也一定善待!”
这话说得,连李氏自己都心有戚戚,她看着清哥儿,道:“如今家里爷们都不在,你是长孙,自当有你拿主意。”
清哥儿道:“姨奶奶说得很有道理,咱们先不声张,等到天亮再观望观望,不行,就遣散家仆,各寻出路罢,世道如此,也别无他法!”
……
如此这般,众人便聚在一处,抱窝一般,等待黎明到来。
却说二更的时候,府上大门被敲得山响,杜管家口里叫着“谁呀”,腿肚子转筋开了门,果然进来一个蛮人,他高大雄壮的几乎有六尺高,举着火把像一座小山一样踅进来。
他看着堂屋门口这家里人都聚齐站着,目光从他们不屈、害怕、隐忍、愤恨的表情中掠过,又垂眼看了看他们手中紧握着的菜刀匕首,从鼻孔底下喷出一口气,乌拉乌拉说了一大通――怎奈杜管家听不懂。
那蛮贼又往胸脯上拍了拍,还是清哥儿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沓会子钱,递过去。那蛮贼果真是要钱,一把掖进怀里,扭身竟出门离去了。
……
这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去了,大家长出一口气,清哥儿说了他们议定的打算,众人听了,有说要回家投奔父母的,但更多的都直言说和东家不离不弃,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