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鲁尔,”另一个伙计道,“我知道他,我表哥头些日子投了民兵,知道他,他就是蛮人现如今的头头,图特库鲁尔,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
“他怎么会和都部署大人走得那么近朝廷派都部署大人来连州,不是指望他杀敌的
“咱也不晓得呢,不过就这两天情形看,咱们这位新上任的这位大人,可不如从前的霍帅司,您没看见他在蛮人跟前那个哈巴狗的样儿,啧啧!”
听着伙计们七嘴八舌,张书染若有所思,张了张口,又想问什么,却怔了片刻,到底没吱声。
临走前,荀老还问张姨娘,鸿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张姨娘掐着手指,道:“算一算他的脚程,也就这两日了,他来了,我叫他来您这里请安道好。”
荀老欣然点头,又送了张姨娘等出来。
……
回来的马车上,张姨娘好像丢了魂儿一样,晴秋仔细回想着先刚荀老和伙计们的话,是哪一句闹得她这般心神不宁
“姨奶奶”
张书染半晌才“啊”了一声,转脸看向晴秋。
“您怎么了”
“晴秋啊,那个什么库鲁尔,他是从莫尔道大关南下的。”
晴秋倏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姨娘。
张姨娘惨然一笑,呢喃道:“我原来不敢想这些,总期望着蛮人是突袭了檀寿关南下的,可是库鲁尔,他是带领塌它军队驻守莫尔道边线的首将,对,他们蛮人不管那里叫莫尔道,他们称呼它为莎梭河套。”
“姨奶奶,您怎么知道这些”
“前日红玉写来一封急脚递,这是她从京师中打探到的消息,因关系甚大,我没拿给你看。”
晴秋忙握住张姨娘的手,劝慰道:“姨奶奶,您别多虑了,莫尔道大关的情形这不是还没有实信。三爷定能遇难成祥的,他会平安回来的,有孟青护着他呢!”
“对,还有孟家。”张姨娘仿佛找到主心骨似的,攥着晴秋的手,说道:“明儿我就去孟家拜访……”
晴秋跟着张姨娘几年,从没见过她这么没主意过,背过脸去几欲落泪,马车疾驰在街市上,车里主仆两个对坐无言。
*
第二日一大早,张姨娘栉沐完毕,便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前往孟家。孟家老爷太太自是亲迎出来,只是他两位也形容枯槁,看来也是在家中熬着等信,她便敷衍两句出得门来。
“你也不要太忧心了,虽说那蛮人破了莫尔道大关,但是城外至关内让有几千藩军游击,都还没定数。”孟仲轩前两日才从录事参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藩军的消息却也比旁人灵通,临走时,他无不安慰张姨娘,如此这般透露道。
张姨娘欣慰颔首,谢过出门不表。
……
晴秋这两日跟着张姨娘听来问去,想若论消息灵通,如今只怕赵子琪也要步她之后了。
回到家里,还没歇上一歇,大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去咸慈堂议事。
主仆两个对脸看了看,都知道这是要主持分家了。
*
咸慈堂里,密匝匝围着几层人,有各房老爷太太,孙子媳妇,也有族中几个耆老长辈。
大太太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满座人,忽儿对张姨娘说道:“姨奶奶,今天咱们议的是中馈大事,你家太太不在,到底不像话,不若打发人把她从山上请下来,你看如何”
张姨娘道:“外头兵荒马乱的,贸然请我们太太下山,恐怕不妥,有事照常议罢,我替三爷为她做主。”
大太太眉头一皱,也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儿媳妇李氏笑道:“姨奶奶当惯了那家的主,太太您何必较真呢族中耆老也在,咱们这个家分的妥当些不就好了。”
分家这个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叫李氏说出口来,而众人也并不觉得诧异,显然,兵荒马乱的,连抄家都见识过了,遑论分家呢!
……
上头嗡嗡争辩着,下头晴秋正矮身和张姨娘看一本账册,这是头晌荀老送进来的,因张姨娘去孟府,所以晴秋眼下才拿出来给张姨娘过目。
“…眼下官中的余钱,还剩五百三十六缗,咱们就按先头耆老们商议好的,老爷太太占四分,少爷奶奶占两分,哥儿姐儿各站一分,各房按人口如数分去;库房中物什却多了,总有桌椅……”管家大少奶奶李氏拿出一分簿子来照着念,念完道:“眼下这些家伙什,又大又笨重,带也带不走,不若都换了钱,咱们好划分。”
张姨娘起身道:“三房那份,钱不要,把物件折给我们罢。”
二太太梅氏从旁掐了她一把,蹙眉道:“你傻呀,眼下什么年景兵荒马乱的,你难道要拖着那檀木雕花的椅子逃命不成还不如换成金疙瘩,多便宜呢!”
张姨娘笑道:“谢二太太,只是我有我的想头。”
……
又议了很久,终于到重头戏――分铺子上头,晴秋霎时挺直了背脊,打起精神,张姨娘也抬起了眼睛,支颐看着与座众人。
“…咱们家总有香料铺子两间、商行四间、布庄五间、酒肆饭庄一十二间,医馆一座,药铺两间,首饰行一座,车马驿一间,柜上现钱――姨奶奶,可有账簿”
张书染睇了一眼晴秋,晴秋忙把手中账簿递给李氏。
李氏翻了翻,看着各柜上余钱,不住蹙眉,又把簿子拿给大太太看――可惜她不识字,便递给了儿子清哥儿。
清哥儿看了看,又传给二房澍哥儿看了看。
“这铺子……”李氏看着众人,她心里有想头,却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张姨娘却不耐烦陪着演这个把戏,张口道:“我们三房除了那三间医馆和药铺,别的都不要,你们径自分罢。”
“好是好,只是有一处不对,”李氏起身笑道:“还有松塔河铜矿和葵乞林场呢这两间既不在账上,姨奶奶也没说清!”
第68章 芳魂逝(下)
张书染瞧着李氏, 又打眼瞧着满座众人,冷笑道:“那矿是我儿鸿哥儿自己发现,自己在户部挂号开采的,大伙儿嚷嚷分家, 也没多等他两日呀;至于葵乞林场, 那地界, 就是眼下我们不要它, 谁想要, 径自拿去, 凭你是要卖还是自己经营,只管接着!”
阖家里谁不知道葵乞林场在什么地方, 紧挨着老虎滩, 是正儿八经的虎狼窝,更遑论三房如今遭到官府重重非难, 未必不是这葵乞林场惹的祸,家下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纷纷讪笑道:“姨奶奶说笑了!”
连大太太也打起圆场来,对张姨娘笑道:“你快坐下,好不容易咱们一家子凑在一块, 且听完了再走。”又指着李氏道:“她年轻, 头一次经办这么大的事,有冒犯的, 咱们都谅解些罢。”
张书染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又坐下。
其实, 这偌大家业果真分起来, 没个三五日是分不清的,可是眼下非比寻常, 众人也便不再丁是丁卯是卯,土地田庄银钱一分,也就囫囵着过去了。
……
回到燕双飞,蕊书捧来烘好的衣裳,晴秋服侍张姨娘换上,见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忙不迭扶她坐下,道:“姨奶奶可觉得哪里不受用”
张姨娘抚着胸口,却道:“不碍的,就是头有些疼。”
晴秋便叫蕊簟兑一碗玫瑰清露来,却见张姨娘掏出袖中掩着鼻口咳嗽――“咳咳咳!”
咳得很了,整个背都弯成一张弓似的,晴秋忙上前服侍,张姨娘咳了半晌才停下,晴秋收起她的,打眼一瞧,霎时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上头带着星星点点的红,竟是血沫子!
“姨奶奶!”
“别声张。”张姨娘摆了摆手,晴秋连忙端起那碗清露,张姨娘喝过润了喉咙,晴秋又捧漱盂来接。
终于服侍好,扶着张姨娘回炕上歇息,晴秋叫小丫头进来擦地,自己急道:“我去外头打发小厮,叫荀老把咱们医馆坐堂医请来给您瞧瞧。”
“把你急的,也就是这两日事情多,有点儿着急上火罢了。”
晴秋却不信,忙忙地出去打发小厮找医生去了,回来时,还想着若是鸿哥儿这会子到家该有多好,他带来的神医定能根治姨奶奶的病。如此想着,却听见春醒画堂那边闹哄哄的,有相熟的小丫头见她驻足,忙过来说话。
“这是……”
“是搬家呢,大奶奶要带着太太和玟小哥儿走,这会子正收拾细软,我们也要家去了!”
“她们要搬走搬到哪儿去,你可知道”
“不知,如今兵荒马乱的,哥儿奶奶搬到哪儿去,怎么会跟我一介丫鬟提,不过清哥儿是官身,他是不能离开连州的,大奶奶娘家势单力薄,回去也不顶用,只能往外州投靠亲戚了,她有一个姑姑远嫁到德州,一直没孩子,我估摸着就是奔德州去了。”
“那……”晴秋恍惚想起曾经在姨奶奶书房看过的那本寰宇广记,不禁感慨道:“那此去一行就有三千多里地呢!”
那小丫头摇着头笑道:“姐姐见多识广。”
两人又叽咕一会子,晴秋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家里还有几口人等,说着说着也想起自己的家来,不免心里一涩,不知道蛮兵一入城,爹娘家里如何了呢。
……
一时晴秋回到暖房,见张姨娘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炉火生得正旺,一进来便觉得汗津津的,蕊书蕊簟正围坐在炉子边,一边看火一边纳鞋底,嘴里还叽咕不停,见晴秋进来,立刻停了话头,拿眼睛觑她。
晴秋大约也知道她们在叽咕什么,混不在意,只是抬手将支摘窗开启一条缝,好让新鲜气透进来,然后顺着围廊出来,拐进西厢看容姐儿。
容姐儿正在窗下磨一把匕首,见廊子上有走动动静,忙不迭赶紧收进抽屉里,却被晴秋眼疾手快Y住了,见了那把光刃铮亮的家伙什,她大惊道:“姑奶奶,如何能把玩这阿物儿,仔细伤了手!”
容姐儿嗤一声笑道:“一把捺长的匕首,哪里值当这么大惊小怪,我多磨磨它,用着还趁手些,紧要时候才有大用呢,总比姐姐你的剪子强!”
说起自己那把剪子,晴秋倒没话了,毕竟她的确也是整夜攥着那阿物儿睡觉,不觉长长叹一口气。
这世道……
“姐姐你过来,咱们说会子话。”容姐儿拉着晴秋往炕上坐了,先问姨娘怎样,晴秋便回说睡下了,容姐儿颔首道:“也是了,这两天事情太多,她必定累着了。”
晴秋回想起先刚张姨娘咳血,瞧了瞧容姐儿憨憨的笑脸,没有言语。容姐儿也没瞧出她异样,反而挨过来,问她道:“晴秋姐姐,这两日你跟着姨娘出门,可看见外头什么样街上有北蛮子
唬的晴秋忙道:“姐儿快别说这些个,叫人听见不是顽的!”
“偏你还忌讳,回头人家杀进来,咱们还蒙圈呢,这在兵法上叫‘知己知彼’!”
“杀呀杀的,这才叫忌讳。”晴秋刮了一下容姐儿鼻尖,轻声道:“也罢了,我说与您听,您只管心里知道,别在姨奶奶跟前提这个,惹得她难受。”
“我省得,你快说!”
晴秋便将连日来跟着张姨娘走访各处所见所闻都说来,容姐儿如今也大了,听了这些话,不再一脸孩气,反而思索道:“照姐姐这么说,这位新来的都部署大人,他对敌的政见似乎是‘化干戈为玉帛’啊。”
“就是这个话!”晴秋轻轻笑了:“还是姐儿念的书多,我寻思半天,找不出话来形容,瞧着似乎是这样,这两日蛮兵也不打杀了,街上也没有民兵巡逻了。”
“这……我总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你说那个什么草原王也来了”
“嗯,赵子琪说的,老百姓都看着他和展大人并肩在街上走。”
容姐儿捏着下巴思忖道:“咱们连州自古与草原蛮族仅有一线之隔,莎梭河的水还能沿着河道流向咱们敕蓝河,一样都是吃肉吃奶酪长大的,连州人个顶个是血性汉子,更遑论常年跑马放牧的塌它人呢尤其是那个新继位的草原王,他才只有二十岁,那么年轻,焉知没有抱负”容姐儿摇头叹道:“与虎谋皮呐!”
这些问题晴秋也深思过,心里的不安与疑虑统统被容姐儿一语道破,她也不禁颓丧起来,自打那夜她瞧见空荡荡并无一人巡逻的大街,心里就觉得不安生。
主仆两个对坐长吁短叹半晌,晴秋恐怕容姐儿再添一心病,忙劝道:“姐儿别虑这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横竖事到眼前有老爷太太和姨奶奶做主。”
……
从西厢出来,外头婆子赶上来说大门上荀老带着坐堂医来了,晴秋忙叫他们进来。彼时张姨娘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看小丫头们纳鞋底,晴秋忙回禀,张姨娘便换了衣裳,去明间里看诊。
一时把了脉,那坐堂医只说张姨娘是火木刑金,阴虚火动,所以才有咳血之症,当下开了两剂药。
晴秋见那药方上都是些桑白皮、地骨皮、干草、桔梗、杏仁等清肝利肺的药材,才放下心来,亲自去熬煮。[注①]
而那边厢,张姨娘让蕊书蕊簟拿钱给医生,送他先走,留下荀老说话。
及至晴秋煎好药,回来时荀老已经走了,服侍张姨娘吃下,才道:“奴婢先刚出去时,看见春醒画堂闹哄哄的,一问才知道是大奶奶要带着玟哥儿和大太太往搬走,听丫鬟春蕊说,许是往德州投奔大奶奶的姑姑。”
张姨娘意味深长地道:“想来清哥儿身在官场,是察觉到什么风声了。”她叫晴秋坐下,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递过来。
晴秋见信封上的字迹眼熟得很,正是她师傅张红玉的,见姨奶奶允许她拆开,便忙不迭打开,认真读起来。
信很短,晴秋却花费好大功夫才读完――她读了足足三遍,放下信笺,一脸茫然失措:“姨奶奶,这……”
这上头的话,直叫晴秋不敢信。
“姬太尉一党都在极力劝说陛下把咱们连州割让给塌它,换来南方以及京师平安,说甚么戍北原三千里本就是不毛之地,殊不知就是因为这样辽阔的土地,再加上两道大关连横,才连年阻挡着蛮人铁蹄南下!”
张姨娘拍着炕沿,一脸怒其不争地说着。
晴秋也是万千心绪涌上心头,这信上还说了江湖义士屡次营救霍帅司失败,都传言他已经死在禁中。
那么好的帅司,怎么就不能放他出来,把蛮人打回去
晴秋咬了咬牙,却见张姨娘已经湿了眼眶,她嘱咐晴秋道:“这信是荀老送来的,他自是没拆开看过,如今只有咱们二人知道,连容姐儿你也不能松口。”
晴秋忙颔首,张姨娘微抬下巴,晴秋便起身端过蜡烛,张姨娘亲自将那封信笺烧没了。
“其实,打分家以后,我就知道,一步一步的,这家我是保不住了。”张姨娘倚在炕上,喟叹一声,吩咐晴秋:“你点点人,看谁也要走,回来报给我,要走就利索些,否则迟了,还不知道遇上什么境况呢!”
家国危难在即,这也是实情,晴秋点了点头,想起先刚蕊书蕊簟叽叽咕咕,约莫着也是要走,便有心想先问问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