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痛哭了一会子,见已备齐这两口棺材,又瞧着是上等好木头,便晓得是晴秋之功,见她仍旧扎在雪地里,忙道:“你也为你主子尽孝过一回了,我看在眼里,都疼惜了的,赶快进屋罢――咱们也进屋,别大雪连天地在外头站着,作了风寒不是好顽的。”
晴秋呐呐起身。
众人便也往燕双飞后院正堂明间里走去,这里原是三太太崔氏的住所,眼下许久没生火,和外头冰天冷地里一样冻煞人也。二太太搓着手跺着脚,像是找话似的向晴秋问道:“当初分家时也乱哄哄忙糟糟的,你家太太后来怎么安顿的,也没顾上理会。”
晴秋愣神一会子,才回道:“劳二太太记挂,那时塌它蛮寇入了城,城里杀声震天硝烟四起,姨奶奶因防着家中有难,便打发杜管家带着几个忠仆领着容姐儿出城避难,原想顺路往清净山去捎上太太,巧的是太太也下山来回家,正好碰见,便一发坐车往京师去了。”
“这就好,”二太太忙道:“你姨奶奶是个有章程的人,人脉也广,你瞧瞧她安排人都能往京师安排,这么些年没少帮衬家里……”说到这,又勾起晴秋哀思,眼泪汪汪的,二太太瞧见了,一抹脸,道:“你别哭了,闹得我也眼睛流咸水。”
……
第70章 游子归
天上大雪仍旧不管不顾地下着, 地上很快又起了一层白,遮住了众人纷乱的脚步。
二太太望了望天,心里不免一叹。
“吱呀――”外头绰楔门又一次豁然洞开,这回是清哥儿进来了, 只见他穿着一身官服步履匆匆, 见到院中两口棺材, 怔了半晌, 失声道:“可是三叔和姨奶奶――”
二太太颔首, 清哥儿步伐踉跄, 走到两棺旁,扶棺痛哭了一回。
众人便又忙冒雪出来, 安慰劝解, 清哥儿哀声道:“三叔和姨奶奶已经登了极乐,眼下这么草草装敛也不是个事, 还得请族中耆老来,把他们好好安葬才是。”
澍哥儿在旁也道:“也得报告衙门一声, 派个仵作验看后入殓才是正经仪程。”
二太太叱他道:“你插什么嘴!”
晴秋原本站在雪地里,听见这话,慌忙扶住棺木不撒手, 摇头道:“不可入殓, 现在还不到时候!”
清哥儿道:“这说什么胡话人死升天,要赶紧入土为安呐!况且主子议事, 岂有尔等下人掺和的道理”
晴秋却不理会他,兀自往两副棺木当中一跪, 两臂展开, 很有些当仁不让的架势。
“唉呦,清哥儿, 犯不着和一个丫头子吵嘴,”二太太打起圆场,道:“她是张姨奶奶生前最爱重的丫鬟,想来是秉承遗志的,况且鸿哥儿还没回来,若是要入殓,也得等鸿哥儿回来抗幡啊。”
“是啊,”澍哥儿也帮腔道,“不然等二哥回来了,他的怒气谁又吃得消”
清哥儿思索一番,这话也是,只是两副棺木堂而皇之地露天了放着,怕是不合规矩,又道:“那也得请报告衙门一声,请个仵作过来,方是正经仪程。”
众人嘈杂相议,又听“啪”的一声,绰楔门再三次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穆家宗祠几个叔伯长辈。
一进门便呜咽呜咽扶棺痛哭,然后问清哥儿,收敛之事将如何
清哥儿忙回道:“此等大事,还是等家长长子,鸿哥儿回来再议!”
“他哪里回的来唷,城里蛮贼是杀干净了,城外你们但凡去看一眼,那都是箭矢急发,硝烟遍地的屠宰场啊!”
耆老长叹一声,又指着来者中一个青年,道:“眼下你在衙门里当差,自是无暇他顾这里,澍哥儿又从了军,军令大于天,更是难能回来一次,墙ニ涫悄阍斗刻玫埽但你们也是在学里一块念书长大的,如今三房没人,就让他抗幡主丧罢――墙ィ你去各屋里把东西都归置了,再上外头叫一班唱白事的――”
众人还惊讶于族中耆老的话,就见晴秋猛地从雪地里起身,手里擎着一把匕首直视众人道:“看谁敢上前一步,休怪小女子拼上性命也戳他个血窟窿!”
“悖你这狂妄贱婢!”族中几个长辈连连跳脚,却见人群中一个青年上前一步――瞧他獐头鼠目的样子,应该就是那位“墙ァ绷耍晴秋攥紧匕首,狠狠盯着他。
“性子这么烈,倒是很有滋味。”他嘻嘻一笑地说着,很不将眼前这个丫鬟放在眼里,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盯着晴秋道:“你往这儿扎下去,来来来――我告诉你,奴婢欺主,告到官府,你直接就是一个死!”
“我不怕死!”
穆墙ト脆偷囊簧笑了,摆摆手,招呼他带来的族中帮闲子弟:“这家里到底没个主人,连下人都蹬鼻子上脸做起主来了,你们先把各房门都锁了,稍后等清点家什,我倒要看看这丫头除了怀有匕首,还偷拿了主家什么东西!”
清哥儿见他们一窝蜂就要往里冲,出声阻止道:“墙ィ慢着!世伯,世叔,这是作何呐!”
几个宗祠长辈忙道:“清哥儿你就不要管了,再说你们穆家已经分了家,你们大房如何能管到三房里来,这家已经没了男人,自然有族中长辈做主,给道勋办个体体面面的丧礼,好让他在九泉之下安心啊――”
“什么狗屁体体面面!”澍哥儿挣脱开二太太的禁锢,猛地上前嚷道:“你们这些老不休,不过是瞧着三房家里没个主事的,就想着前来分一杯羹!”又朝那獐头鼠目道:“墙ィ你是哪根腾上的瓜我们连州城穆家,放着正经少爷鸿哥儿不用,倒用你来抗幡,你配。
澍哥儿到底是混街市的,一张嘴就撕开了宗族耆老们的遮丑布,只气得那几个老头儿白胡子乱撬;那穆墙ヒ彩橇成险呛欤双眼冒火,他看着满院子穆家人,也不过都是孤儿寡母罢了,便给自己的帮闲们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不必惧怕,只往前上就是了!
他桀桀笑道:“鸿哥儿呵,这大雪连天,城外又有乱贼,他能回来就烧高香了,兴许回不来呢,咱们也应该早做打算!”
“你放屁!”
当空一声怒骂,却是庭中那个貌美侍女兀地冷啐一声,众人回头,只听她高声冷笑道:“澍少爷先刚这话还是留了颜面,要奴婢说,什么‘分一杯羹’,不过是上门预备着吃绝户的罢了!告诉你们,你们打错了主意!”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往天上一撒,撒纸钱似的,挑眉冷冷道:“若想继承这家业,好呀,你们当这家里是真有金山银山呐,这一年头里三爷一直帮着连州府筹措粮食――喏,都是借契,拿罢!你们这头抢走这家里一根挖耳勺子,我都要告到连州府!眼下连州府不上门来索钱,那是瞧着往日我们三爷的面儿,我倒要瞧瞧你穆墙ピ诹州府跟前有几分面子!”
众人再想不到眼前这貌美侍女有这等口齿,闻言都怔了一下。
穆墙ゴ拥厣虾乱拾起几张纸来看,的的确确是矜着连州府官印的借契,又接连看了几张,都是名目各异的借契――他脸色唰的一下煞白,想不到风光无两的穆家三房背地里却举了这么多债,一时杵在那里,咽了咽唾沫。
几个耆老也捡起借契看了看,都张口结舌起来,没想到这到手的山芋竟然非但烫手,而且还虫蛀生了蛆,一是叫人拿不起放不下。
清哥儿便顺势道:“眼下事忙,丧礼诸事还等鸿哥儿回来再定罢,况且天又极寒无比,倒不急入殓,我明儿去衙门,请个仵作来先验看验看就是了。”
二太太也上前一步,笑道:“诸位世兄世伯冒雪而来,本该煮雪烹茶的,怎奈这家里为了躲债,几日都没生火,冻得寒窑洞似的――几位随我来,到我那儿坐坐,我们那院子虽说不及这里清雅,下人们却把炉子生起来了,咱们过去暖和一会子。”
说着,又给清哥儿、澍哥儿都递了个眼神,这俩兄弟便架着拥着把几个耆老连推带撵弄出了门。
而二太太本是妇道人家,原本宗祠里是没人听她说话的,这会子台阶递下来,大伙也变顺势而为,拥三簇四一齐儿从燕双飞出来。
……
人一走,小枣儿立即飞奔关上了绰楔门,又上了一根门栓,才拍着胸脯,吐出两口恶气。
晴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借契,吹掉雪泥,码平。
“这是真的 毙≡娑拾起一张,颠三倒四看了看,可惜她不识字,复又拿给晴秋。
“是真的。”晴秋将借契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小枣儿叹了一口气,又问:“往后怎么办”
“等,等鸿哥儿回来。”
“G,今天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那赶明儿他们在找别的名目还来一遭怎么办呢”
晴秋想了想,和小枣儿说了一句话,小枣儿拧着眉问:“这能行
“怎么不行”晴秋道:“孟家二小姐和我们鸿哥儿都过了文定了,婿家的事,上门求一求他们,应该会施以援手罢即便不帮,就拿出我们三爷来,当时是他孟大少爷一口一个保证――”
晴秋收了话头,不再继续。
小枣儿心里却明白,这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怨怼――当初带兵出发时,孟青一口一个保证穆三爷周全,全须全尾带回来,怎料打了一回仗,结果带兵的将军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手无寸铁的护粮官却折在战场,连尸骨都未能收殓,如何不叫人心灰意冷心生怨怼
……
大雪又连下数日,早已湮没地上两口厚棺,燕双飞的绰楔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瞧着这下得没天没地的雪,晴秋过得也浑浑噩噩,不知日月。
“晴秋,你好歹也吃一口罢。”小枣儿端来两碗清粥,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晴秋,她面前原有一碗,因一口未食,已然冻得硬邦邦。
晴秋道:“你拿走,我不食――我是真吃不下。”
小枣儿懔艘簧,啐道:“我明白你要给我姨奶奶守丧,可说句不中听的,你这么熬着,我怕还没等到给姨奶奶下葬的那天,我要先烧化你了!”
晴秋转了转眼珠,看向小枣儿:“这两天有劳你了,放着罢,我等会儿便吃。”
……
晴秋用了点饭,走到小厨房,小枣儿正躲在灶台下吃鸡腿,见晴秋来了,慌忙抹着嘴边油,辩解道:“我……我就是看缸里冻着好些生鸡崽子也没被搜刮走……你要不要一起――”
“你吃罢,本来你也不用守这个规矩,都是凭心。”晴秋一壁说,一壁抱了把柴火,出了厨房。
“我心也诚得很呐。”小枣儿小声嘀咕,又念着晴秋不知抱柴火做什么,忙跟上去,却见她径直走向正堂前那棵大榕树下,正当她狐疑的时候,却见晴秋拿扫把,囫囵将榕树下的雪扫干净,然后把柴薪拢在上头,掰着火折子,竟点起了火!
“这可不是顽的,你这是”小枣儿忙出来道。
晴秋摆摆手,示意无碍,她点的柴薪其实不多,况且四周又全是雪,断然起不了势,小枣儿起初以为她是在祭奠,也就没说话。
不料晴秋如此反复报了几回柴火,再扫干净地面时,却见早已冰冻的土地竟然有了些许松动迹象!小枣儿也回过味儿来,拿了铁锨,两人合力轮番向下挖着,竟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木匣,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副铸铁牌,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
“无、诤、三、昧。”小枣儿一字一顿道。
“你不是不识字”晴秋唬了一跳。
“这是佛经上的话呀!”小枣儿忙道:“老太太常叫我找经书,尤其是这本金刚经,一半儿我都认熟了呢。”
“那这话是什么意思”晴秋看不懂。
小枣儿挠挠头,吐了吐舌头:“我一听经书就犯困,哪里知道――我呀,哪怕识两个字,也还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晴秋嗔她一眼,手指点点她额头,道:“也罢了,既是佛牌,总是好意。”便掖进怀里仔细收好。
只有小枣儿还在嘀嘀咕咕:“费这么大劲儿把它埋树底下,做什么呢”
……
雪霁初晴的那日,鸿哥儿回来了。
晴秋呆呆地看着走进院中的人,他瘦了,背也打弯儿,一瘸一拐的,可他终于是回来了!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晴秋抹了把脸,扭身往厨房跑去,小枣儿放下栓门杠,也跟着进去。
唯有穆敏鸿,久久矗立。
今天是个乍晴的天,老爷儿懒懒地挂在头顶,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街市上如斯热闹,有吵着让妈给买糖果子吃的幼童,有摇着皮鼓逗弄孩子的父亲,欢歌笑语,声声入墙而来。
可这一切,都和他无半点瓜葛,太阳晴好他偏偏心冷如坠冰窖,碧空万里他偏偏头顶阴云密布,一家子亲眷和睦更是叫他心头滴血,他从此,再也没有父亲母亲了。
穆敏鸿向前疾走,右腿膝盖上传来刺心的疼,可是连疼痛也不能让他清醒。
他猛地顿住,看着院中两口棺――是假的罢,定又是谁想出来逗弄他的花样……
第71章 两孤零
晴秋在灶间忙活整治粥汤, 小枣儿倚着门槛看鸿哥儿,边看便叹气:“他得多难过呀。”
柴火燃断,余烬掉出灶火膛,火舌卷起地上散落的松木枝, 立刻烧了起来, 燎着生火丫头的额前鬓发。
晴秋这才醒神, 顾不上头发, 抹了抹脸, 随即几脚把火苗踩碎, 然后不管灰烬碎屑,一股脑都添进灶火膛里。
“怎么又流咸水了”小枣儿过来帮她烧火, 嗔道。
晴秋随口道:“叫烟呛的。”
……
一个时辰过后, 小枣儿肘了肘晴秋,晴秋瞧着外头天色, 老爷儿渐西,天又冷了起来, 便端起锅里热着的米粥,往院中走来。
穆敏鸿正永褪下的外衫擦拭棺木上的雪痕,晴秋矮身瞧他面容, 满脸苍白, 胡子拉碴――这倒像是一路奔波累得。
“哥儿,您用一点饭罢。”
穆敏鸿似乎是被晴秋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眼珠儿眨了眨, 才摇摇头。
以己度人, 晴秋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吃不下的, 却仍旧劝道:“好歹沾沾唇,一路奔波,若不好好修养,作出病来可怎么好”
说道“病”之一字,似乎戳到鸿哥儿心口痛处――他本就是为母亲的病求医离家,没想到这一走,竟误了这许多!
穆敏鸿怔怔地杵在地上,仿佛失了魂一般,连擦拭新棺都忘记了。
阿弥陀佛,是我的罪过,晴秋腹中念佛,又恐鸿哥儿将痛楚窝在心里难抒,忙上前一步,道:“哥儿要哭就哭出来罢,憋坏了可――鸿哥儿!小枣,快来!”
那么高的年轻男子,跨擦一下便仰脖跌了下去,晴秋忙拧身去扶,可怜两个腹中饥馁的肚饿之人,好似纸糊一般接连委顿倒在地上,得亏新雪甚厚,倒不至怎样。
小枣儿瞧见他俩,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嗟叹连连,赶忙搀着去了。
*
晴秋和小枣儿二人合力扶起鸿哥儿,一步一步往前院东厢挪去。
自打姨奶奶故去,晴秋便开始给这屋里照常生火烧炕,如今虽久未住人呢,一进来也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