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哥儿被囫囵搬到炕上,小枣儿给他盖了两层棉被,晴秋往火膛里又添了两把柴,将炕又烧热些,还趁势喂了鸿哥儿两勺清粥米汤。
也正是这口热汤,鸿哥儿悠悠转醒,脸一歪,泪湿满巾。
晴秋小枣儿对看一眼,双双放下手中物什,轻手蹑脚地出来,让他独处。
……
大约到了晚间,晴秋又端来一碗热粥,敲门进来,却见鸿哥儿早已醒了,正在往火炕灶膛里添柴。
“哥儿。”晴秋轻轻将碗放下,立在墙角,好似回禀又像是自言自语。
“要从哪儿说起呢就说去岁腊月,塌它突然发兵挑起战事,腊月十六,塌它蛮兵杀了驻守城外的彭将军,兵临连州城下;廿日,藩军大捷,赶走了来犯的塌它蛮贼,城里家家户户点灯笼挂幡胜,姨奶奶也让容姐儿和奴婢几个都挂了……”
晴秋便将去岁腊月以来,连州城以及穆家发生的大小事务,诸如两次城门被塌它攻破,两任守城官都惨淡收场,穆家也遭到两次就会称得上“抄家”一般的劫掠,然后是分家,是孟青上门,跪送三爷讣告,还有那天夜里她跟张姨娘说的话,张姨娘吃的饭食,以及她迷迷瞪瞪醒来,却见张姨娘早已换好衣衫,随先夫而去的场景……悉数说来。
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鸿哥儿也是两手一撮脸颊,指头捏着鼻翼,掬了满手心的泪。
这两个泪人对着呜呜的哭,小枣儿在门外看了,焦急地转了两圈,冒死嚷了一句:“晴秋姐姐,热水烧好了,咱俩一块抬进来!”
“G!”晴秋答应一声,赶忙起身出来,等回来时,却见前院东厢空无一人,晴秋心里噔的一声,热水桶礅在地上,惊诧道:“鸿哥儿走了”
小枣儿心比她定些,支愣耳朵细听,摇头道:“没有,没有,后院有动静!”
*
当初晴秋恐怕鸿哥儿许久不回,便想着把穆三爷和张姨娘的棺木放到后院,并没有放到正堂,也幸亏如此,没叫贸然闯进来的宗族耆老们给草草入殓了。不过这样露天放着,到底不像样,而此刻,鸿哥儿便扛着撑杆,毡布,罩住两副棺木,挡住漫天冷风细雪,撑起一个简易的灵棚来。
晴秋小枣儿赶紧上前帮忙,三人很快将灵棚搭好,天越发冷了,鸿哥儿一挥手,打发她们:“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回屋睡去罢。”
这还是他进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小枣儿尚没觉得怎样,晴秋却察觉他嗓子异常哑涩,心里一酸。
她也明白,这会子哪怕她们不从,劝他回屋,他也是比不会听的,索□□了一福,领着小枣儿回屋了。
“你先睡。”
小枣儿早已困得乏力,翻身上炕,道:“你呢”
“我去厨房,生两盆炭火给哥儿送去,不然这大冷夜的――”
晴秋后话没提,小枣儿却是知道,戍北原寒冷的冬夜,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
鸿哥儿搭的帐篷像一个巨大的窝头,顶上木头合拢的部分留着气孔,晴秋点了两盆炭火,不一会儿四周便有了热乎气,夤夜时分,四下里一片黑黢黢的,唯有这处亮堂堂的灵棚,仿佛是全世界唯一的光亮。
她又拿来许多香锞来烧,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殆尽,有些香灰打着旋儿往上飞,顺着帐篷顶尖的气口飘到天上去,晴秋注视着它们,想着它们可告诉天上的三老爷和姨奶奶,鸿哥儿回来了
想到鸿哥儿,晴秋又哀愁地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自打这灵棚搭上,鸿哥儿便一直扶棺跪地不起,连姿势都没甚变化的,唯恐他熬坏了不自知,晴秋便几次都擎着火箸前来拨火,将他身畔那个火盆烧得旺旺的。
映着腾腾火苗,晴秋转脸看向鸿哥儿,见他形容枯槁,眼下两痕乌青,显然是疲累至极,又记起他回来时右腿应该是有伤,但也不见他诊治,如今这样僵着跪在地上,也不见惜护着伤腿,若作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晴秋想到这里,忙出言劝道:“既然哥儿回来了,到底应该则个吉日,将老爷和姨奶奶灵柩下葬才是,您是主丧人,届时报丧祭奠,都指着您……这大冷夜冻煞人不是顽的,您若不回屋,便是站起来走动走动,发发纸也行呐!”
这近乎喋喋不休的唠叨,穆敏鸿不生气,却也不理会,他仍旧枯木似的跪在地上,仿佛除了眼前两座灵柩,世上再无别物。
痛失至亲,又是这样一双天地间可敬可爱的父母双亲,其中哀痛晴秋想想心就要揪在一起,她看着鸿哥儿,心里冒出一个很可怕的想法,总觉得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就要折戟,再没有活下去的奔头……
这可不行!
晴秋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原本她预计等明日鸿哥儿歇息好了再拿出来给他,眼下虽不合时宜,但也没办法,将火盆挪到一旁,将文书递到鸿哥儿面前,道:“这是姨奶奶走前收拾好,交给奴婢保管的,是家里房屋、田庄、铺子的地契官纸,这还有一本姨奶奶亲自写的账目,是眼下咱们三房――咱们家柜上的钱。”晴秋解下腰间钥匙,又道:“这是钱窖钥匙,前些时日几乎遭了贼,好险他们没闯进去,都保全了。”
她将这两堆物什全推给鸿哥儿,却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为所动,不免心里一沉,难道他真的……
晴秋怀里还有一个物什,就是那块佛牌,但姨奶奶那天千叮万嘱,说“关键的时候”交给鸿哥儿,什么是关键的时候
眼下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鸿哥儿道:“这些钱你都归拢了,再把房屋田庄卖了,都换成钱,托人带去京师,交给太太和容姐儿过活。”
这是什么话交给她们二人过活,那您自己个儿呢难道不一起
“太太和容姐儿巴巴的在京师等着您过去呢,托人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不亲自去一趟把她们接回来”
晴秋口气不免急切起来。
他忽然牵了牵唇角,冷哂道:“我我自然有事要做。”
什么事瞧那模样,晴秋心里念佛个不停,他果然犯起拧来,这是要做什么
报仇
可找谁呢
找老天爷
还是将心中悲痛、怨恨、戾气都化成一把火,不管不顾将家业都毁了,把那些憎恨过、伤害过穆家的人都得罪了,搅得连州商场一片混乱,大家都不好过才好
虽然想法可怕,可她总觉得这就是眼下鸿哥儿会做出的事!
别看他平日里恭良谦逊,一副意气少年模样,其实脾性很是乖戾邪谬,若不是家里家外姨奶奶和穆三爷的教养和压制,这颗小树早长成歪脖的了。如今连州城接连几场天灾人祸,让他失了父母,他必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搅得天翻地覆才好,发散发散心中怨气。
晴秋忙不迭抚了抚心口,既是确保佛牌无虞,也是安抚自己――也许这只是她胡乱发的癔症罢了,鸿哥儿往江南走过这一遭,必定是长大了,哪里会那么莽撞乖戾呢。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日摔到天上的那一沓借契,道:“您也甭想着那些,实话说咱们家里还拉着许多饥荒呢,光是卖房卖地是还不完的,何不安分守己把柜上生意都经营起来您一向有本事,又有主意,自然不用奴婢多嘴多舌,想必都明白的,咱们穆家三房,燕双飞,可就都指着您啦。”
鸿哥儿对她的奉承没甚表态,倒是抬手接过这沓借契,借着火光一张一张看起来,又不时问着晴秋,好在晴秋平日里也和张姨娘一起盘算账目,因此张张分明,对答如流。
跳动的火苗映在眼中,穆敏鸿眸光愈深,没管那些房产田契,反倒将一沓借契掖进怀里,对身畔这个操心劳力的侍女也缓了口气,道:“天晚了,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回屋罢。”
晴秋想着回厨房再熬一碗姜汤给他送来暖身,便答应着起来。
出了帐篷,抬眼一望,天上一弯清月,照着地上两条孤零零的影子。
*
却说那一宿掏心掏肺的劝说过后,晴秋见鸿哥儿虽然进进出出不知做什么,但总算没做出卖房卖地的冲动之举,提着的心可是完全放了下来。这两日不巧她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还是小枣儿看出来的。
小枣儿温热的手心贴紧她额头,只觉得额上一凉,小枣儿又拿另一只捂住自己的,嘀咕道:“都烫手了,该找个大夫看看!”
“哪里那么金贵,家里有麻黄汤,我拿来煎着吃两剂也就罢了。”
大约到底是年轻,晴秋果真吃了两剂麻黄汤,浑身不再发烫,腿脚也一下子轻快不少,只是有些稀稀拉拉的咳嗽,也便没放在心上。
……
清哥儿和二太太这阵子也来看过鸿哥儿,见了面大家除了唏嘘痛哭一场外,便是问他什么时候主持丧礼,鸿哥儿只推脱稍后再议。
二太太与鸿哥儿往日只是寻常打交道,并不知道他为人脾性,自小一起长大的清哥儿却是极为清楚明白的,便扯了他到一旁,问道:“迟迟不办丧事,你要做什么”
“你别管了。”
“我如何不管到底我是你哥!”清哥儿叱道,他这两年做官已经越发有了官腔,说起硬气话来连家下人也噤若寒蝉。
只可惜鸿哥儿不买他的账,冷嗤一声,道:“这是拿出哥哥的款儿来,怎么不抬出你长房长孙的架子来当初先老太太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咱们分家,怎么的,趁着我们不在家,你们倒是分的干净!”
“你这话也忒诛心!”清哥儿怒道:“那是战时,外头打得不可开交,我们怎能不走”
“所以是我姨娘守着这个家,并且守住了。”鸿哥儿顶了一句,清哥儿噎了一下,是啊,若是当初大家都没走,局面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别管我了,哥,我自有主意。”
“我知道你主意正,可是你近来几次三番查前知军阮平潮是做什么”
“查二伯的案子呀,二伯还在牢里没出来,我问过了,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什么时候能够出来,所以我要查查他当初是怎么入狱的,还有那一纸证据是谁所供”
“你查这个你别说阮平潮,就是后来的那个都部署大人展怀文,也没查清楚,二叔的案子我是知道些的,他既然没做过,自然是碍不到他什么事,等吕飞将军拿下老虎滩那地方藏匿着的塌它蛮寇,想必这些诬告伪造的案情,都会不攻自破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穆敏鸿看了看远处墙根底下辗转盘桓的二伯母,又蹙眉看了清哥儿一眼,心里腹诽他这个哥哥果然是书读傻了,也太天真,若这案子那么简单,怎么二伯的腿都被打折了呢,要知道,他二伯对狱中上下来说,那可是财神爷再世呐。
他无意与清哥儿继续攀扯,扭头就要走,不想清哥儿拽了他一把,在他耳畔悄声道:“其实哥哥知道,你是在查为什么三叔会被选中押送粮草到莫尔道大关罢”
穆敏鸿挑眉看了敏清一眼,敏清道:“我又不是真傻,哪里看不出这里有圈套想必不说我,就是你父亲,我三叔本人和张姨奶奶都看出来了,他一个重要无比的大粮商,如何不把他留在连州筹粮而把他支去前线冒险呢,他连刀都抡不起来,又杀不了敌人!可是形势比人强,军令大如山,你再查又怎样你素来气盛,万一得罪了――不不不,你肯定会得罪人的,万一你得罪了朝中的谁,可怎么办!况且我早就提醒过三叔。”
“什么”鸿哥儿语义不明地问道。
清哥儿便将早时三叔和二叔替连州粮仓筹粮一事全盘告知,又道:“那时二叔说,朝廷自打前年入了秋,就一直没往连州拨粮,连州用的粮食都是老虎滩经营所得,去岁秋天遇上暴雪发了白灾,各府县都减产,连州粮仓更是粒米未有,这些全都是三叔和二叔花钱筹措的粮食――这件事背后,他们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兴许都有朝中的人,我那是还提醒三叔‘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矣。’你瞧瞧,这是孔圣人的一句箴言,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正应了这句话”
什么圣人箴言,鸿哥儿向来觉得是狗屁,他哂笑一声,冷冷道:“任你们说再多也拦不住我,不管前头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都要亲自解开帷幕看一看,我父亲仁善,我却睚眦必报,倒要看看谁在后头做鬼!”
第72章 孤鸿影(一)
“什么你要撵我走”
晴秋将条盘砰一声磕在桌上, 瞪着鸿哥儿,情急之下便“你”呀“我”呀的起来,复又试探地说道:“是家里日子艰难我……我也可以少要点月钱的……”
正在整理账本的敏鸿抬头看了一眼晴秋,这是他姨娘身边除了红玉姨姨, 早些年的红昭绿袖外, 跟在身边最长的侍女, 算下来有十年了。这十年不说她还伺候自己两年, 就是平常也算朝夕相见, 感情自然不是一般丫头小厮能比拟, 只是,眼下他身边不想留任何人。
鸿哥儿这一眼好生冷静吓人, 只是自从他一进家门开始脾性便莫测起来, 晴秋也明白,想是先刚自己回话的声音高了些, 忙扮出个笑脸,扯了扯嘴角, 期待鸿哥儿容个情。
她是从没想过离开穆家的,别说这会子穆家人丁凋落,就是被抄家, 她也要守到最后――况且, 眼下远不到这份儿上,鸿哥儿回来了, 他一定能重振穆家门楣,她坚信。
敏鸿却垂了垂眼睛, 把手边簿子拿在手上理了理, 起身就要走,然后就像打发一个毫不相干或者处置一尊花瓶摆饰的口吻, 随意道:“你的身契姨娘已经烧了,既然你已经是自由身,自然不能待在我府上,我也没有月钱给你。对了,你走时去赵子琪那儿再领几贯钱,算是给你的路费。”
路费这个名目都说出来了,看来是真的绝情无义。
晴秋咬了咬唇,硬声道:“不用你的钱,我本就是姨奶奶的丫头,她已经给了我许多――”她从腰上拽下个荷包,十根手指头绞绊着解着,又道:“给您过过明路!”
一把银锞子金瓜子,丁零当啷洒在桌上。
敏鸿却是眼睛瞟也不瞟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
好没意思的,晴秋叹了口气,收好荷包,看着桌上她端来,鸿哥儿却一口未吃的饭菜,罕见地发了怒,朝天嚷了一声:“啊!”
……
回到房里,见小枣儿正在打包袱,忙不迭诧异道:“你也要走”
小枣儿点点头,没听见“也”这个字,倒豆子似的笑道:“赵大叔跟我说,荀爷爷在乡下呢,打起仗来时他跟一个蛮兵搏斗,叫刀划伤了腿,伙计们赶来才算保下命,菩萨保佑,他老人家还好好活着,我得给他尽孝去!”
当初小枣儿在荀老那儿待过一阵,据说祖孙两个相处的极好,晴秋也忙道:“那你正该去,这世道人活下来不容易,有什么情分都要上赶着叙,不然谁知道哪天生死两隔……不说这个啦,我再送你点东西。”
晴秋便翻箱倒柜起来。
小枣儿嘻嘻一笑,又腼腆道:“只是正该报的是你和鸿哥儿的大恩,还有老太太,也罢了,我在乡下天天给你们念经祈福罢!”
“别捎带上我,”晴秋从柜子里找出一身旧年里的棉袄来,道:“我可没帮上什么忙,当初你的人是喜莲认出来的,赎身钱是鸿哥儿付的,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个大恩我可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