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小枣儿刹那清明过来,连忙跑去了,一个兵士在孟青的首肯下也跟着去了。
  好半晌,晴秋才帮张姨娘顺过气来。
  张书染咳嗽半晌,才看向孟青,“你说……什么”
  孟青噗通一声跪下,“伯母,伯父他为保护粮草不落入敌军手里,取义成仁,已然仙去了。”
  “你唬我的,你唬我的,是不是!”张书染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挣脱开晴秋怀抱,拧身往前膝行到孟青身畔,攥紧他臂膀道:“青哥儿,孟青,好孩子,你别跟我说这个顽话,三爷在哪儿朝廷是不是要派他往别的地方筹粮……你说啊,我们家还有粮食,叫他回来,回来啊!”
  “伯母!”豆子大的泪珠儿从孟青脸上滚落,这位年轻的小将军懊恼又自责地捶着自己胸膛,歉然道:“伯母,是孟青没用,没有看护好伯父!”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孟青,你把穆道勋带回来见我!”
  “伯母,伯父他……他是为保护莫尔道大关的粮草不落入蛮贼手里,他和守卫伍长亲自在粮仓里关上仓门,放了一把大火,等再开启仓门后……就……”
  孟青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愧疚地看着张姨娘,失声道:“您……您别急坏了自个儿身体!”
  晴秋也忙扶起张姨娘,此刻的张姨娘就像失了魂一样,任由晴秋扶着她走回燕双飞。
  燕双飞里倒出乱糟糟的,眼下晴秋也顾不上拾掇,她扶着张姨娘往炕上躺下,避难的这几天,这屋里也没生火,戍北的冬天一日离了柴火,便冷如冰窖一般。
  她很快转去柴房,抱了一抱柴薪,从绰楔门远远往二门望去,见孟青和他手下们仍旧跪在地上不起身,她只驻足呆了呆,便很快往东厢走去。
  烧着了炕,又生起炉子,晴秋才去看炕上的张姨娘,见她脸上仍旧白纸一样毫无血色,不禁心忧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只看见张姨娘从炕上伏起身,不住地咳嗽,情急之下,竟又咳出一口血沫儿出来!
  “晴秋,大夫来了!”恰逢此时,小枣儿领着提着药箱的大夫进来了。
  这是个眼生的大夫,晴秋立即分辨出来,小枣儿同她道:“你别发怔了,咱们药铺关门了,荀老也不在,能找着这么个赤脚先生就算不错啦!”
  ……
  那大夫自诊过脉后,便是不住的唉声叹气,怎奈病人自己却一脸看开,丝毫不见上心的模样,反倒是那个丫鬟,围前围后地问着病情。
  晴秋见这大夫也诊断张姨娘是木火刑金,要开些清肝利肺的药,想着的确靠谱,便让他写方子。
  那大夫一脸踟蹰,晴秋吐出口气,掏出许多钱来给他,并说:“治好了有千金万金的赏赐,别就巴望着眼前这点儿!”
  那大夫便利索写了方子,晴秋拿过来一看,见同上回自己家的坐堂医开过的药大差不差,便跟张姨娘说道:“姨奶奶,您瞧瞧这个方儿……”
  张姨娘仍旧一动不动,失了魂似的。
  晴秋知道她心里难受,本也是想饶她多说两句话,也罢,便让那大夫抓了药送进来。
  ……
  到了傍晚,大夫送了药材过来,彼时暖房里炕也烧热了,炉子也把房间烘得热乎乎,晴秋熬好了药,服侍张姨娘起来,笑道:“姨奶奶来吃药,奴婢烧了热水,等会子您好赖也栉沐一番,换个衣裳罢。”
  “啊”张姨娘仿佛才听见似的,转了转眼珠儿,看着晴秋。
  晴秋绞热一块手巾,往她脸上擦去,道:“姨奶奶,您别吓我,要不您哭出来罢!”
  张姨娘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嘴唇也干涩得起皮儿,张了张嘴,才道:“孟青呢”
  晴秋忙回:“奴婢见他跪得太久,便再三请他家去了,他……才走。”
  张姨娘挣扎着往门外望了望。
  那一眼……
  晴秋忍不住背过身去,泪湿了满脸。
  *
  这一夜,主仆二人默默无言过去,张姨娘阖着双眼,睡得怎样不知晓,但晴秋是一宿未眠,睁眼到天亮。
  吃了药的张姨娘仍不见好,早起就一直咳嗽,兴许是连日来的重创与悲痛,和在地窖那几日受了寒所致,晴秋又急又奈何不得,又熬了一碗药,寻思着再不见效,就自己……还是让小枣儿再跑一趟找大夫,自己在家寸步不离守着姨奶奶罢。
  伺候完张姨娘吃饭吃药,晴秋草草拾掇拾掇自己,刚忙完,却见外头进来一个龙骧虎步的男子,后头带着一队亲兵,那些兵瞧着就和孟青的兵不一样,说不上来,总觉得更威严不可靠近。
  果然,那人一进来,便让属下屏退左右――这府里也没别个,主要是屏退了晴秋和小枣儿,他单独进去和张姨娘说话。
  话也说得不久,一盏茶功夫便出来了,等他走后,晴秋才呐呐地进去,张姨娘正坐在炕沿,脸上有了精神些,见了她,笑道:“二老爷在狱中还活着!”
  晴秋抚掌笑道:“太好了,二太太心中大石总算能安稳落地……”她倏地住了口,想到自家三爷……
  张姨娘却道:“总归人还活着就好,晴秋,你知道刚刚那位是谁 
  晴秋摇头。
  “是吕飞。”
  他就是吕飞那个收复连州城的将军
  晴秋又喜又惊,也是为分散张姨娘心神,忙问道:“那吕将军来府上是做什么”
  “他要找我要一件东西,看来他是二老爷极为信任的人,所以松了口。”张姨娘神神秘秘地说着,晴秋听得云里雾里。
  难道二老爷就是果然是藏了一样物什而被下了狱
  而且,张姨娘自己还知道
  张书染却不管这小丫头如何诧异,勾勾手,叫她:“晴秋,你过来。”
  晴秋跟着她往外走,二人一直走到正堂门前那棵大榕树下。张姨娘轻轻在晴秋耳畔说了一句。
  “这是三爷和二爷一直要办的事,二爷饶是伤了腿也没松口,多紧要你要省得,记好了。”
  晴秋呐呐地点头,“奴婢记下了,在关键的时候,把它转交给鸿哥儿,鸿哥儿自然知道要给谁。”
  张书染轻轻颔首,又道:“你的卖身契我已经烧了,怎么还奴婢奴婢的。”
  晴秋憨憨地笑着:“奴婢……我习惯了。”
  她悄悄睇着张姨娘神色,心想,她一定是回转过来了罢……
  *
  可从没经过如此悲痛的晴秋如何明白,这样的苦痛如何能很快回转。半夜里,她听见OO@@的声音,模模糊糊醒来,爬起身,像往常一样照看张姨娘,却见她胸脯平静地躺在炕上。
  拿烛台一照,却“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张姨娘已换过了一身新衣裳,气绝身亡!
  “姨奶奶!”
  晴秋绝望地哭着。
第69章 泪阑珊
  晴秋一夜未合眼, 翌日清晨,从东厢里推门出来,天地间早已是白茫茫一片,原来昨夜便下了大雪, 踩上去一脚, 已及膝深。
  抬头望望天, 天也白鞯模 老爷儿就像个铮亮的明瓦灯, 除了亮堂一丝热气也不挥洒, 偌大天地,除了冷风就是冷雪, 连个寒鸦也没见着。
  ……
  街上倒是热闹些, 战争一过,原先避难的百姓便如越过冬天的瞎老鼠一般, 从各处犄角旮旯里纷纷冒头,寻摸求生混饭的折, 便有当街叫卖炉饼的,烧滚羊汤的,专做苦力的, 租赁车马行的, 插草标卖媳妇孩儿的,不过最红火的营生还得是棺材铺――家有亡故亲人的, 便是勒紧裤腰带也得买上一副薄皮棺材发纸马,装敛下葬。
  大雪无休无止地下着, 晴秋趟过雪水泥泞的街市, 来到城中最大一间棺材铺,偌大店堂黑咕隆咚, 映着老爷儿的光才看清墙上地上铺堆满香烛灵幡,纸人纸马,主顾们各个哀毁骨立,店掌柜却浮笑满面,见晴秋扎着手进来,一瞧她面容,便知又是个失了亲眷的苦命人,忙赶上来,问道:“姑娘,可是家中有人亡故,小店全套把式都有的,您看这尊墓碑、寿衣――”
  晴秋摆了摆手,打断掌柜的话,开口道:“只要两副棺材,捡最好的抬。”
  最好的,掌柜的乜着眼打量眼前人,只见她束着头发,穿一身棉袍,肩上挎一个打着补丁的软布包袱,虽扮作男子,但任谁瞧上一眼都晓得这是个姑娘;又瞧她裤腿上沾满泥泞雪水干成的泥巴,料想不是坐车来的,便摇头道:“最好的棺木本店恰好有两副,正是邺州柏木制成,里外两层,反复漆上七层桐油,保你百年虫咬不蠹,遇水不腐,只不过一副棺木就要一百贯钱,两副就是两百贯,姑娘这钱可拿的出来”
  晴秋从肩上拿下包袱,道:“有。”
  那掌柜挑了挑眉,心道倒是小瞧了这女娃儿,却笑道:“眼下连州城粮价涨到了天上,凡百杂货便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钱不值钱啦,眼下十文也就抵从前一文,会子钱更是贱如纸,这两样钱我都不要,我只要这个……”他露出袖中手掌,大拇哥上带着一个寸宽的银扳指。
  晴秋道:“也有。”
  那掌柜的见她把柜上一叠纸金元宝扫开,将带的包袱掼上去,那包袱里也不知装的何物,落到柜板上发出“铮”的一声,然后来,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物什。
  掌柜的忙赶上前去一看,只见包袱里都是些女子插戴的银钗环玉镯子,还有一把小银锞子,目下打量,总也有一两多银子兑头。
  “瞧你一身布衣,哪里来的这些”那掌柜的疑惑地看着晴秋,大声叱道::“莫不是做贼罢小心我报官抓你!”
  “那就报官,报到天皇老子那里我这东西也是明路的,这是我家主人时常赏赐我的,还有我长年累月积攒的月钱,难道不够买你两副棺材。 鼻缜锼亢敛痪濉
  那老板忙打了个揖,又伸手指拨弄那些银饰,连连笑道:“姑娘别动气,小老儿就是这么一咋呼,咱就是个开棺材铺的,又不是当大官的,管什么钱财来路是银子咱就认――只是,呵呵,这些还差点数儿,你还有多的 
  晴秋想了想,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金瓜子,问道:“够 
  “够,够,满够了!”那掌柜的忙把一把金瓜子收到自己手心,捡起一个放嘴里磕了磕,识出是足金,满面堆笑,奉承她道:“你家主人是哪个手面这么大方,金瓜子也赏一大把呀!”
  他说完,却见那姑娘脸上涨红,眼窝里汪着泪,道:“我家主子便是西街上穆家,穆道勋是我老爷,张姨奶奶就是我正头主子,如今两个人都殁了,所以我来买两副棺材……”
  那掌柜瞪大了双眼,一把金瓜子滴里当啷掉在地上仍旧不察,张口结舌道:“穆三爷和他那位管家姨奶奶没啦!”
  晴秋呐呐点头。
  那掌柜的忙不迭拾起地上金瓜子,一股脑都放到那布包袱上,连带包袱其他物什,一并推给晴秋,慨然道:“姑娘,你早说你是穆家人……G,这钱我老何不能收,穆三爷随兵出城的时候,我老何还去城门口送他呢,G,怎么会这样……”
  掌柜的一连长吁短叹,竟十分不相信,可他又因做这个行当,最懂世事无常,老天爷偏爱捉弄人这个天理,叹道:“穆三爷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仁商,我们做这一行本就不被人瞧得起,可三爷在商会却时常替我们主持公义,还有穆家的药铺和粮庄,塌它人打得最凶的时候都没关门,听说就是你们那位张姨奶奶下的慈令,这样两个人,正值壮年,怎就遭了这事”
  晴秋道:“昨儿前线回来的孟将军来府上说,说我们家三爷为了保护莫尔道大关的粮食不落入敌手,防火烧了粮仓,他就和粮食在一起……连个衣冠都没收敛到,我姨奶奶知道了这个信,就怔怔的,不哭不言语,谁相当半夜里趁我瞌睡的时候,追三爷而去了,呜呜呜!”
  崩了一早晨的晴秋,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问询,再耐不住放声大哭。
  那掌柜本就做死人生意,原是看淡这些生离死别的,也耐不住唏嘘感慨,眼中沁泪,连连道:“甭哭了,孩子,所谓生死有命,三爷和姨奶奶这对贤伉俪在地上只怕又相聚在一块了……这钱你拿回去,我老何是万万不能收的。他们二人能用得上我的棺材装敛,就是瞧得起我,若是还收钱,只怕满连州城的商户和百姓都要把我脊梁骨戳破喽!”
  晴秋摇了摇头,道:“我虽是侍女,但也晓得道理,买货给钱,天经地义,况且老爷姨奶奶知道我白拿人东西,夜里托梦都要生气的。”
  “唉呦……”那掌柜的看着眼前的姑娘,一连叹了几叹,“好人家啊好人家,连调教出的下人都这么讲公理。”他从包袱中捡出两粒小银锞子,道:“这样,我就收个本钱,你我良心都过得去,可好”
  晴秋想了想,点头,“好。”
  “行嘞,那您先家去,我和伙计稍后把两副棺材送到府上――您放心,一定磕碰不了!”
  ……
  且说晴秋回到穆府,不消盏茶功夫,果然那棺材铺掌柜老何便带着十来个伙计驾车运来两副棺材,一呼啦也引来不少人围观,大家这才晓得是穆家三爷和他家里那位极有善心的姨娘殁了,纷纷感慨唏嘘。
  晴秋送走掌柜,让小枣儿关了大门,院子里又恢复清净。
  两口棺材摆后院院中,大雪还没停,她进门一趟功夫棺盖上已落了薄薄一层。
  将穆三爷外出长穿的一套衣冠放进一副棺木里,晴秋又和小枣儿合力将张姨娘放进棺材,阖上棺盖。敦厚的柏木棺材沉重非常,两个小丫头都几乎使尽了气力,安顿好后,双双乏力,几乎跌进雪堆里。
  “就这么着”小枣儿挠挠头发,扭头问晴秋。虽说穆家分家了,但人又不是都死绝了,难道不该各处都知会一声,然后请一套唱白事的来吹吹打打下葬
  晴秋点了点头,她一直看着外头,神情凄然。
  其实她不说,小枣儿也知道,这是在等鸿哥儿回来,只是如今世道这么乱,鸿哥儿走了这么久还不到家,只怕……呸呸呸,G,即便他到家,见到父母的这两口棺材,也不知道该是多伤心难过呢!
  突然,却听见外头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叫喊声,不大一会儿燕双飞的大门便被推开,晴秋小枣儿赶忙支棱起身子,却见是二太太和澍哥儿进来了。
  澍哥儿如今已经入了藩军,正是在军营里听见将官们传穆道勋战死殒身,便连忙告知老子娘,娘两个这才忙糟糟赶来。
  他两个人一进来,乍然见正堂里摆放的两口棺材,都呆了一呆,澍哥儿胆大又有力气,愣了一会后,不顾晴秋小枣儿出声阻止,将棺木各开了一道缝,见左边那副只有衣冠,右边一副是张姨奶奶静谧地躺在那里,不由委顿两步――
  “这……怎会如此”
  见晴秋闷在那儿,小枣儿只好上前回禀,将昨夜里张姨娘溘然长逝之首尾都禀明,泣道:“等我们醒来时,姨奶奶已经仙去了,她必定是追随三爷而去的!”
  澍哥儿一脸哀容,二太太更是亮开嗓子号了起来:“我的三弟,我的好姨奶奶,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呀!呜呜呜!”
  小枣儿忙赶上来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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