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鸿见她瞧得认真, 也探出头来,正逢蒋兴昌抬头, 几目相对, 他乡遇故知,大家都很开怀, 热情地招手。
“他身后的是殿中侍御史颜玉文,颜大人。”敏鸿对秋容介绍道。
秋容轻轻颔首,这会子楼下两人已经快步上楼,蒋兴昌耳朵尖,笑道:“颜兄已经高升,如今是正二品的御史中丞啦!”
穆沈二人起身,大家都一一厮见,这里颜玉文官儿最大,他却是个极洒脱的人,笑说道:“今儿是朋友小聚,不论官场那些,咱们还是叙齿坐下罢。”
按年龄排辈,蒋兴昌顺理成章地坐到最末首,一脸悻悻然。
……
闲谈了多半个时辰,众人才渐渐进入正题,敏鸿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交给蒋兴昌,并道是从青州家里过来的特产,乡亲们特地托商队带给蒋大人的。
蒋兴昌抹了抹鼻子,离京这么久,要说他想谁,还真是想青州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
会仙楼包厢并不能藏声,如今是未时,客人们酒正酣的时候,到处都是靡靡之音,敏鸿压低嗓音,问道:“二位大人,你们确定那一位真下定决心了
蒋兴昌看看颜玉文,后者坚定地颔首,朝天拱了拱手,道:“那位虽然平日里恬淡喜文墨,不过逼急了性子也很刚硬。前两天他要提拔原德州都水监丞陈元勋调任京师工部,没想到那奸贼说陈元勋属虎,克他,便断不允许,话也说得很不客气,让那位很下不来台阶……这样的事,如今一天竟有三四起,就是个泥人,也恼火了。”
其实当朝陛下的脾性,前日红玉姨姨都和他们说了,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个爱洒泪的毛病,看落花流泪,看急雨流泪,看蝴蝶被螳螂咬死了也流泪,加上见天儿舞文弄墨,读一些悱恻诗文,更是掉进泪窝儿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个脾性,也有个怪处。人家说过刚易折,他是过折则刚,受欺辱狠了,能丢砚台砸人脑袋。当初有个管家就作威作福,浑然不把还当王爷的他放在眼里,被他亲眼盯着沉井了。
……
思及此,秋容也吐出口气,其实皇帝怎么样,跟他们这等升斗小民的生死是息息相关的,皇帝英武,时政便也清明,老百姓的日子就很过得下去;皇帝要是稀松完蛋,那老百姓可就和秋后的蚂蚱一样,没几天能蹦Q了。
他若果然是个有刚性的汉子,那还好说些儿。
“只是这毕竟是大事,那奸贼在朝中盘桓多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如今朝中他的势利早已如日中天,不可小觑。”颜玉文说道:“所以这件事要悄悄地办,那位不出面。”
敏鸿嗤道:“也用不着他老人家出面,朝中都有谁”
蒋兴昌手指头沾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名字。敏鸿看了看,竟有几个熟人。
他闷了一声,道:“甚么为民除害,这分明就是党争。
颜玉文蒋兴昌对看一眼,都点点头,没有否认。
“姬新亭把持朝政多年,没少倾轧忠良,从头捋顺了说,你父亲甚至你们一家子也都是受害者。”
他们看着穆敏鸿,话说到这里,目的也很明晰――他们今儿就是来拉他入伙的。
但凡朝中官员,没有那个不跟豪商富贾有牵连,大家都是一样的,互相攀附,他们也很需要穆敏鸿。
“其实当初在连州,我就很看好穆公子,可是我百般劝说,他都对我淡淡的。”颜玉文笑着开口,说起软话来,又笑道:“没想到他去了青州,倒和蒋老弟结下机缘,兜兜转转,咱们又见面了,可见咱们命里都是兄弟。”
敏鸿沉默着,颜玉文的确拉拢过他,他那时没同意,这会子……他知道自己如果这个头一点,意味着他未来会面对什么。他本无心沾染权势,然而这世间的规矩似乎向来如此,你想自在,却哪里都没有自在,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他转脸看了看秋容。
秋容将手放进他手心里,握了握,满目坚定。
敏鸿明白,便也朝颜蒋二人点了点头。
大家碰了一杯。
……
又议了些细节,碍于姬新亭身边总有死士跟着,如何取得他信任,或者出其不意制服他,然后再当堂公开他的罪行,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秋容听了他们相议半晌,忽儿道:“宫中什么时候过节过节的时候看不看耍把势”
敏鸿一听她这话,便福至心灵,想起李尚雨已经在京中结交了一匹江湖儿女,耍把势的技艺很是高超,打了个合掌,道:“亏得秋容提起,我想起来京中有我一个叔叔,明儿我把他介绍给两位,想必大家一定会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的。他,和各位的主意大体一样。”
……
靖历崇元廿九年,端午,皇帝在麒麟宫召开赏月夜宴,召文武大臣与后宫妃嫔王子皇孙共同赴宴。
宴中还请了民间几班百戏,有走索子的,提花马儿的,还有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戴竿寻H之戏。
正在满堂宾客瞧着三五个女童子走在数丈高的竹竿上如履平地地起舞时,长竿哗啦啦倒地,女童子身上都绑缚着绳索,落地倒没怎样,只是长竿碰倒了近前观看的太尉大人,姬太尉被长竿撂倒,向殿中一歪,露出他随身不离的匕首。
然后立刻便有禁中数十个侍卫们齐齐大喝一声,朝他猛地扑去,便听人喊着:“姬新亭预谋不轨谋害陛下,给他拿下!”
还不待御座旁的太后与诸妃嫔醒过神来,户部尚书方西竹便擎着一摞奏章,跪奏告发奸相姬新亭假借陛下名义,派家丁和义子前往南方诸州,强抢民女,搜刮民财,致使沿途百姓苦不堪言!
御史中丞颜玉文又揭发他家中圈养死士,排除异己,杀害忠良之举!
曾经煊赫一时的奸相这会子匍匐在地,早已串过这场大铱戏的蒋太尉一党,都纷纷挺身而出,手里列着姬新亭诸多罪状,纷纷向陛下揭发。
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着的姬新亭,看着御座上端坐着的皇帝那副从容面庞,便知大势已去,颓然倒地。
皇帝将姬新亭下了大狱,交大理寺审理,主判官蒋令德,协从主事颜玉文。
颜玉文是天子喉舌,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个旨意是什么意思。
……
这场大戏落幕,颜蒋二人都有些刷新吏治的快意,只可惜穆敏鸿沈秋容两位老板是商户,不得看见,他二人便马不停蹄,前往他们下处,报告喜讯。
没想到,却人去楼空了――
*
前往青州的马车咿咿呀呀地走着,驾车的夫妇并肩坐在车头,看着落日余晖洒在前路,映出一片耀目金光。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享受着这份心意相通。
忽然秋容拍了拍额头,翻着膝头鼓鼓囊囊的礼物包袱,唉呦一声,懊恼道:“张老伯的百戏杂耍札记,我忘买了,我原想着给送给容姐儿的!”
敏鸿扶额,摇了摇头,笑道:“那为夫可要谢过夫人了,她本就在家舞刀弄棒作些假把式,你把这札子再拿回去,她学些登高爬低的本事,家里可就真招不下她了!”
秋容嗔睨,搡了他一把。
……
太阳渐西,两个肩头也渐渐挨在一起。崇元廿九年暮秋初冬,是穆敏鸿沈秋容第一次来京师,有幸参与过一件大事,可在大事既成之际,他们选择抽身离去。
离开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结局,没有回头再看煌煌帝都一眼。忽然,暮色中远远飘来阵阵钟鼓之声,数着声响,比往日多了三下,这就是约定的号令,大事已成!
夫妻二人对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驭快了马车。
要赶快回家去了,秋容默默想着,她从邺州订的桑树苗要在开春之时就要栽种到地里,她盼望着青州果然能在自己手底下,不负它本名“青”这一字,不论是荠麦青青,还是桑叶青青,她都有着无比多的干劲儿……
――・第五卷 ・芝成灵华・完――
――・侍女的品格・正文完・――
第102章 连州雪
青州知府黄[是个捐官, 花了足有一万贯钱,原打算谋个上州随便哪部哪监一个儒林郎当当,混个头衔过日子,没想到朝廷一纸文书将他调到青州当知府――一个下州知府, 纵有实权, 也满不如在上州领个闲差混日子, 尤其还是青州这种举世闻名的穷乡僻壤之地, 这儿的知府有什么稀罕的呢
可没法子, 君令如山, 他也只好收拾行囊,驾着车, 带着一众家仆姬妾前往赴任。
哪想一到青州, 算是傻了眼,又不由脸上乐开了花――放眼望去, 青州遍地都是良田,道路阡陌规整, 哪里如外头所言的那般荒芜穷苦可见道听途说最是枉然,下车检视,见田野里种着不知什么作物, 开着一篷一蓬紫色的小花, 一问田间老农,原来是药材。
黄[精神一振, 继而问道:“老人家,这药材种成, 往何处卖咧价钱几何”
那老汉儿笑道:“俺们是跟着沈老板卖, 她家里本是开商行的,能把药材卖到外州去, 就算卖不出,她也管收呢!至于价儿,总也比往年种粮食要收成的多!”
倒是个旱涝保收的营生……黄[心里琢磨,想着改日一定要让这个沈老板登门拜访自己,他也好考校考校他。
不过,黄[知府老爷心里盘算得好好的,但上任一年半载,也没见这沈老板登门造访一次,他有心刁难,却又抓不到人家错处,他的幕僚也劝他,消停的罢,扳倒了沈老板,青州百姓能活吃了您!
不过,随着黄老爷上任时候长,青州经了几次洪涝旱灾,地龙老爷又抖了几抖,他可算见识到沈老板的好处,那不光是一位家资巨万的商行老板,更是一位慧心巧思的奇女子,还有她的丈夫,两个人都有一副菩萨心肠,逢灾必赈,还变这花儿的劝课农桑,简直把自己任上的一半儿活计都拦了去,还不贪功,每每朝廷考课,他都是上等……不出三五年,我黄[就能靠着他二位升发呢!
“可不是,您不知道您上峰!”他的幕僚告诉他,原来上一任青州知府已经擢升入京,便是当今蒋太尉嫡系,吏部侍郎蒋兴昌!
那可是个传奇人物,虽然黄老爷本身是个官场糊涂虫,但也听过这位当红侍郎的名头,便开始做起白日梦来,说不得自己也能靠那两位财神爷到京城里混个一官半职,因此越发小心谨慎对待他们。
……
黄老爷上任没有两年,青州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这件事,让黄老爷越发笃定自己可以凭借他州府上这两位财神爷飞黄腾达――沈老板大前年种的一千棵桑树苗子发芽长叶了!
那天,据说全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看桑树叶,从闵州来的织工娘子给众人展示如何以叶养蚕,大家看着那些白花花蛄蛹蛄蛹的虫宝宝,背脊发麻的同时也都心里恣意畅享,这要是回头果真养成了吐出蚕丝,织成绫罗,可就真格儿发财啦!
……
又过了三年,黄老爷背着手巡视田间,这几年青州因为改了课税的关系,如今种药材的少了,种桑养蚕的反倒多了,且经过两年的磕磕绊绊,养蚕技艺都已臻纯熟,赚钱的门路也多了。
有不少人慕名来到青州收生丝,据说沈老板的绣坊里如今有五十多台花楼织机,每天三班绣娘日夜赶工,能织上百匹布,而她雇佣的绣娘就有几千人!
青州的百姓,如今种豆的种豆,种药材的种药材,养蚕的养蚕,还生出许多比如缫丝、织工等新营生,连许多外州人也来青州谋生――这要放在当年,人们都迫不及待地逃离青州,又有哪个敢想青州还有今天
青州辖下百姓,再也不是从前荒土里刨食那般窘况了,就连黄老爷本人,看着繁华热闹的此间,也都不想升迁了呢――当然,这是假话。
所以,当黄老爷拿着朝廷下来的三省同奉圣旨,就有些满腹踌躇――据连州藩军来报,日前塌它多次派游击奇袭我大靖边线,欲挑起战争,撕毁十年前就已补修过的《告塌它书》协议。崇元皇帝震怒,即令枢密院派遣大将军,率各路藩军协同作战,誓死将塌它蛮寇打回莎梭河以北!
而发给青州知府的札子便是命令辖下商户禁止囤粮,并选荐能商力贾,赴任提举常平司,为藩军筹措粮草,护粮前往莫尔道。
想来着诏令是各州都有的,黄老爷捏着这份黄皮札子,心里左右不定,他想着把穆沈二人举荐上去,自己也能沾个举荐有功的光儿,又恐怕事后两位财神倘若生了什么不测,自己这升发之路可就没了指望!
“快,去穆府请穆老板、沈老板过来――等等,独请穆老板一人先来!”
*
不大一会儿,门人便报穆老板来了,黄[忙不迭整了整官帽,狗颠儿似的前去相迎。
说实话,他平常打惯交道的是他家那位沈老板,沈老板虽是女子,但脾性和煦仁义,想必听见朝廷有召,必定一往无前,他倒是想听听穆老板的看法――这位穆老板,虽然常年出门,几乎算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往常见了,话也少,人也显得格外冷漠。
黄[肚子里算盘拨拉的啪啪响,面儿上却很是和蔼,觑着穆老板英俊高挑的身影,又生出些许对老天爷不公的控诉来――何至于叫眼前这人物富比石崇,又貌比潘安呢
……
闲话少叙,一番客套厮见后,黄[开门见山,将朝廷旨意三言两语向穆敏鸿简述,然后又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唯恐他当场拒绝,叫人下不来台。
然而,穆老板却一反常态,眉头蹙了蹙――按黄老爷平日里观察到的,这位大商贾一向是个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儿,想来淡然若素,还没见他蹙眉头呢,忙不迭心里也一提,紧张地看着他。
却听穆老板道:“大人,可否将札子与某一看”
这……札子是下官与朝堂往来文书,别说示外,一向都要封裱起来的。不过穆老板是谁呢,那就是自己财神爷!黄[心里一琢磨,便去开了匣子,反正眼下明堂里只有他们二人,又无壁听,怕甚么
且说敏鸿看过黄皮札子,紧锁的眉头并没有展开,沉沉道:“塌它又袭边攻打连州了”
“可不是,这些北蛮,消停几年就又闹腾起来了,简直是扼杀不尽。”黄[随意地说道,浑然忘记了幕僚曾告诉过他的,穆老板的出身就是连州。
“好。”敏鸿放下札子,点头应道。
黄[讶异一声:“…啊您不多考量考量或者回家和沈老板商量商量”
敏鸿却提步走了,留下黄[一人端坐在圈椅上,望着财神爷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兀自发怔。
……
青碧茅舍。
敏鸿回了家,问门上太太在哪儿
门上忙回,太太收到一封从京师里来的信,眼下正在书房里,叫了许多管事的过去说话。
敏鸿便提步往书房走去。
……
书房里,秋容正在与各管事交代年下里的菽豆、药材等都不要发卖事宜,又说让清点库房,把旧年里积的丝罗拿出来贱卖,换的钱越多越好。
“眼下就是急用钱。”秋容着重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