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就没正常过。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终于放过了她,叫了凉水,又进了浴房。
崔幼柠怔怔听着浴房传来的水声,等了许久才等到宁云简出来,见他未立时上床,而是在碳炉前站了一会儿,有些担忧地问道:“云简哥哥是冲凉时冷着了吗?”
“不是。”
那是为何?
崔幼柠疑惑不已,直到宁云简带着暖意进被才无心多思。
宁云简体格壮健,刚刚又在碳炉前取过暖,驱散了冲凉的寒意,整个身躯热烘烘的。崔幼柠如今体寒惧冷,手脚冰凉,有些不好意思靠得这般近,怕冻着他,便又往里侧挪了挪。
不料宁云简竟是直接把她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取暖。
崔幼柠的双足被夹在他腿间,手亦被他的一双大掌握着,后背隔着衣料与他炽热的胸膛紧紧相贴。感受着这源源不断的暖意,她羞怯道:“多谢。”
宁云简沉默了一瞬,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崔幼柠浑身暖和,很快便有了困意,却在步入梦乡的前一瞬听见他唤自己:“阿柠。”
“嗯?”
宁云简却静了下来。
夜色深重,他在心里默默劝着自己:阿柠小他四岁,又是他心中爱甚的女子,他应待她宽容些。
就算他的眼睛留了病根,不能淋雨,不能在烈日底下站着,不能流泪,蛊毒也会伴他一生,但他是男人,又不怕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况且当初她也很为难,身为崔家女,自是要站在她表兄那一侧,哪有为了他一个外人背弃家族和嫡亲表兄的道理?夺嫡历朝历代都是一场腥风血雨,阿柠虽伤他多回,却不好论对错,只能说是与他立场不同。
至于裴文予……她是因着裴文予允诺会投入她表兄麾下才点头应嫁的。裴文予喜欢她多年,她却从不逾矩,又岂会说变心就变心?那夜七夕灯会她是去了,但裴文予当初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总得给他情面;她的确与裴文予谈笑风生、对猜灯谜,但两人相识多年,说笑几句,收个礼物也算寻常。
如今崔幼柠活生生躺在他身旁,今日在马车上亲口承认舍不得他,方才唤他名字时眸中也是真真切切藏着情意。所以,她定是像自己一样,从未忘过这段感情。
那就够了,不是吗?
他已身心俱疲、遍体鳞伤,那种想她念她到肝肠寸断却无法再见到她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了,一心只希望快些回到从前,快些重得欢喜。
崔幼柠等了许久,直到扛不住快睡过去了才终于听到他再次开口:
“阿柠,我们往后,好好在一起罢。”
崔幼柠一怔,困意顿时散去了七八分。
“朕会封你为后,让他日史书工笔,将你我名姓书于同页;百年之后,你我共享后世香火。”
“朕会忠贞于你,不纳妃嫔,不令你在宫中勾心斗角地活着,且会堵上朝臣的嘴,不叫你背负骂名。母后那儿朕亦会摆平,不让你因旧事挨责。”
“至于你父亲和表兄,你也无需担心。朕已是皇帝,他们不会再阻挠你我的婚事,朕亦愿放下仇怨,礼待他们,不叫你为难。”
他涩然道:“朕会把那些事都忘了,但你日后……莫再伤朕了,好吗?”
第14章 遗书
凉风吹拂,树影婆娑,整个皇庄皆被夜色吞噬,只有廊檐下的灯笼还在泛着昏黄的光。
羞愧如潮水般袭来,崔幼柠杏眸一红,轻轻在宁云简怀里翻过身,凝视他的面容。
月光之下,天子面白如玉、清隽无双,一对纤长睫羽微微扫下来,目光下敛,与她对视,静静等着回应。
崔幼柠樱唇翕动几瞬,轻声唤他:“云简哥哥。”
宁云简心口一颤,目光未从眼前这张娇靥上移开半分:“嗯。”
崔幼柠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你不恨我吗?”
宁云简默了许久:“恨。”
崔幼柠眸光一黯。
不料宁云简下一瞬竟低头将脸埋入她的肩窝之中,薄唇贴上她柔嫩的粉颈,哑着声线对她说:“所以阿柠往后要努力弥补朕,明白吗?”
崔幼柠立时上了心,敛容认真问道:“云简哥哥希望阿柠如何弥补?可否说来听听,阿柠一定会尽力做到。”
她欠宁云简良多,既然他不忍杀她,那就定要拼全力补偿,依他所言一一照做,绝不推拒半分。
宁云简闻言抬起头来,静静看她许久,目光如窗外的夜色一般幽深晦暗,薄唇轻启,却只是道:“阿柠入宫之后就知道了。”
崔幼柠乖顺点头。
宁云简抿了抿唇,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温声道:“睡吧。”
秋夜微冷,崔幼柠躺于帝王怀中,难得好眠。
宁云简紧搂崔幼柠暖着她的身躯,感受到她手脚怎么也驱不散的凉意,心里泛起丝丝的疼。
翌日晨起,他起身披衣出门吩咐祁衔清:“去审审她那个胆小些的婢女,但不必动粗,只吓一吓便好。朕要知道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这般惧寒畏冷。”
可祁衔清听罢却反常地没有立时接下命令,而是面色纠结地站在原地。
宁云简蹙眉:“怎么了?何事瞒朕?”
“臣万万不敢!”祁衔清跪地叩首,尔后踌躇片刻,艰难道,“是乔杳她在崔姑娘婢女所住的木屋中搜到了些东西,似是……似是崔姑娘先前所写的遗书。”
遗书……
宁云简想起那日她病重的险状,不由沉默须臾,尔后低声道:“拿来给朕。”
祁衔清眼一闭心一横,将信掏出来交给主子。
宁云简带着他和乔杳去到侧屋,于上首坐下,一封封地看过去:“父亲亲启,娘亲亲启,长兄亲启,二姐亲启,三哥亲启,四姐亲启,文予亲启……”
看到最后一封,他如遭雷击,喃喃重复:“文予亲启……”
宁云简捏着那封信的两根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忽轻声问:“就这些了吗?还有没有别的信?”
乔杳垂首恭声答道:“属下已将木屋翻了三遍,没有搜到第八封。”
话音落下,侧屋中一片寂静。
微风卷动落叶,刮过庭院中冰凉的石砖,将萧瑟的声音送入屋中。
良久,宁云简低低开口,仿若是在劝说他自己:“她怕朕发现她还活着,没给朕写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祁衔清和乔杳齐齐低下头,不忍看主子此刻的神色。
宁云简将其他信放在一旁,长指翻动间,拆了崔幼柠写给裴文予的那封,抽出信笺,展开细看——
“幼柠旧病复发,时日无多,忧君右腕旧伤,颇为悬念。恰南阳有徐姓名医,擅治筋骨,虽不愿再行医救人,但仍予幼柠一纸良方,可缓君腕痛。良方与信一同送至,君可命府医验看。
君见此信之时,幼柠应已不在人世。君待幼柠至诚,幼柠深谢。望君切莫伤怀,亦莫南下寻吾埋骨处,愿君好自珍重,天寒添衣,肚饿用膳,岁岁康健。
幼柠绝笔。”
宁云简捏着信笺的长指轻轻发颤。
她唤那人文予,那人唤她幼柠。
她担心那人右腕旧伤,特意求来药方。
她对那人的一片情意铭记在心,恐其难过,怕其犯傻,忧其悲痛之下会不肯好好吃饭穿衣。
遗书有七封,其中六封都是她写给自己血亲的,独这一封,给了裴文予,她曾经的未婚夫。
唯一的例外,给了裴文予。
想到此处,宁云简眼眶蓦地一红,悲楚、委屈和妒意如浪涛奔腾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良久,他赤着眼眸低声开口:“把那两个婢子带来,朕亲自审。”
*
崔幼柠这一觉睡得极香甜,直到天光大亮方缓缓睁开眼,却猝不及防地撞入宁云简沉如深潭的眸光之中。
她吓了一跳,又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眼中却有根根红血丝,不由有些担心,忙坐起身来凑过去:“云简哥哥,你怎么了?”
宁云简看她许久,却并未回答,只是道:“先起来洗漱用早膳吧。”
他此刻的语气平静却略显冷淡,半点不似昨夜为她暖身的温柔。崔幼柠心里一咯噔,已有了猜测。
她敛眸起身,安安静静漱口净脸。
女影卫拿来了胭脂水粉和两匣首饰。她如今身子太弱,不欲上妆,又恐首饰戴多了会累着,便只戴了几朵小巧精致的簪花和一支玉钗。
她本是想挑成色差些的簪钗,但这里头的每一件都不是凡品,即便是最不值钱的那一支,也是命宫中巧匠用上等美玉精心雕就的。
崔幼柠换上一身水红秋裳,端坐在宁云简对面用膳。
早膳自然丰盛美味,可崔幼柠心神不宁,只勉强将面前的鸡丝粥喝完了。
宁云简抬眼看了看她,淡声道:“吃饱了?”
崔幼柠颔首:“嗯。”
宁云简也放下碗,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开口说道:“朕看了你给裴文予写的信,也已审问过你的婢子。”
崔幼柠俏脸顿时一白。
宁云简细辨她神色,缓缓道:“阿柠猜到了。”
崔幼柠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些:“嗯。”
“但朕还是想再问阿柠一遍。”宁云简声音喑哑,“她们说,那徐大夫只在每年除夕前后出关,你为了求得那张药方,便在雪地里足足站了七日,如今体寒虚弱、难以有孕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是真的吗?”
崔幼柠低下头不敢看他:“是。”
宁云简心如刀绞,只觉喉咙应也被她刺了一刀,说话时才会这般疼:“那朕问你,你肯为他做到这地步,当真全然只是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对他一丝情意都无吗?”
崔幼柠樱唇颤动:“没有。”
“那你为何在信中嘱他天寒添衣,肚饿用膳?”宁云简轻声质问。
崔幼柠樱唇又颤了几瞬:“他性子极倔,听闻我假死这一年,他……”
见崔幼柠不敢说下去,宁云简哑声替她说完:“他思念成疾,日渐消瘦,是不是?”
他扯出一个笑来:“你担心他的身子,是不是?”
崔幼柠浑身发冷,艰难道:“他毕竟救过我的命。”
“朕知晓。”宁云简看了眼她发抖的娇小身子,走过去将她带到碳炉旁的杌凳处坐下,再拿了块薄毯盖她膝上,这才继续开口,“朕是问你是否对他动过心。”
崔幼柠身子暖和了些,情绪跟着冷静下来:“没有。”
宁云简静静看她片刻,忽地没头没尾问了句:“他是何时救你的?”
崔幼柠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当即一愣,下意识答道:“去年六月廿三。”
“他的生辰是何时?”
“四月初九。”
“他是何时向你提亲的?”
“去年六月十二。”
宁云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你长兄的生辰是何时?”
崔幼柠一怔,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晓。”
“你次兄的生辰是何时?”
“三月初十……或是三月十一?”
“那你可还记得你表兄的生辰?”
“九月初十?我有些忘了。”
死寂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才终于涩然开口:“阿柠一向不爱记这些东西,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如今却连他提亲和救你的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
他脸色煞白,伸手轻抚崔幼柠的面颊,轻轻问她:“阿柠当真没有喜欢过他吗?”
两行清泪自崔幼柠昂起的俏脸上滑落。她闭上眼,颤声道:“我的确没有动过心,但他因救我而伤了右腕,再也上不得战场,我又已与他定亲,所以便想日后好生待他,与他相敬如宾。”
好生待他,相敬如宾。
宁云简轻轻道:“可是阿柠,朕见过你满心满眼都是朕的样子。你扪心自问,若是十五岁前的你,能说得出想与旁人相敬如宾这种话吗?”
崔幼柠的俏脸瞬间惨白如纸。
宁云简一瞬间心痛欲死,却笑了出来:“但朕能理解。你自幼锲而不舍追逐了朕多少年,他便默默守了你多少年。他为你不惜悖逆裴氏世代不涉党争的祖训,毅然投入二皇弟的阵营,后又牺牲前程救你性命,爱得这般热烈而奋不顾身,自会让阿柠觉得心疼。”
他知晓,崔幼柠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人,她对裴文予或许确实算不上是喜欢,但定然已被动摇。
若再给裴文予五年十年的时间,她或许从身到心都是裴文予的了。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既已答应将过去都忘了,便不该这般计较。
可这封信并非来自三年前,亦不是一年前,而是前天。
他压抑再压抑,终究还是忍不住攥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昂首正对自己,红着眼睛声声质问:“那朕呢?”
“朕算什么?”
“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朕,为何却在朕动心后对朕弃如敝履,甚而两度下毒谋害,最后连心都要给别的男人?”
“朕在你眼里,就这般低贱不值吗?”
崔幼柠泪流满面,对自己的厌恶到了极点,蓦地挣脱他的手,迅速跪地叩首大拜:“臣女人品低劣,实在不堪侍奉君王,请陛下赐死臣女,另择贤后。”
宁云简怔怔看着地上跪着的娇小身子,像是觉得极荒谬般地笑了出来:“你觉得朕是想听你说这些?”
对着面前这张魂牵梦萦、失而复得的娇颜,宁云简几欲哽咽,声音头一回带了颤意:“就这么狠心,连哄一哄朕都不肯吗?”
第15章 啃吻
听到宁云简最后一句话,崔幼柠眸中的自我厌恶骤然一凝,化为呆滞与茫然。
他方才说什么?
他要自己……哄他?
这种话,竟是从宁云简口中说出来的?
崔幼柠怔愕不已,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宁云简今日未着帝王服制,身上是一袭月白锦袍,上面用银线绣了松竹暗纹,瞧过去清冷出尘,俊逸翩然,好似还是当初那个东宫太子。
崔幼柠的目光从他的衣袍移至那双因伤心气怒而通红的眼眸。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崔幼柠看见他的神色虽仍平静冷然,那双眼睛却立时又红了一些,其内是近乎不加掩饰的渴求。
崔幼柠不由心里一酸。
她从前总喜欢一边抱他亲他,一边对他说那些不知羞的情话。宁云简那时虽克己复礼、冷淡自持,但只要自己一扑上去,他就会忍不住嘴角微扬,眼睛亦如盛满了漫天星光般明亮璀璨。
于是她便知晓,宁云简虽嘴上不说,心里是喜欢自己黏着他的。
而她此刻离宁云简很近,只要稍稍往前一凑,就能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