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攥住崔幼柠的肩,迫使她侧过头看着自己,声音微颤:“阿柠?你……你这是何意?”
见崔幼柠不答,宁云简心中慌乱愈盛,再也不想叫她留在此处,立时拽着她往外走。
宁云简此刻恨透了自己。
他好不容易才重得阿柠,为何要强装大度?
不如当个位高权重的妒夫,让阿柠与那人永远别再相见,也好过现在心碎欲死。
宁云简刚将阿柠拉至门前,就听后面传来裴文予泣血般的一声:“幼柠!”
他眼睁睁看着崔幼柠停步回头,瞬间心如刀绞,欲将她扯离,却被她用尽全力挣脱。
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就在昨晚,他还在与阿柠做着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阿柠那时虽娇声轻泣,却一直在迎合他。
如今一见裴文予,便甩开了他的手。
宁云简想起去年七夕她与裴文予说笑同游,想起她写的遗书,想起前几日她因为自己要杀裴文予而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两巴掌。
他只觉整颗心都被面前之人掏出揉碎,疼得几乎站不住,勉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扣住崔幼柠的手腕,几乎是在乞求:“夜深了,同朕回去安歇。”
崔幼柠又开始挣扎,冷声要他放手,宁云简紧紧攥着她不肯松开,却见她扬起左手,狠狠朝自己扇来。
在肖玉禄和屋中侍卫含怒的惊呼声中,宁云简身形未挪动半分,任凭那只纤手扇落。
他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痛觉,因为那样狠的力道落在自己脸上,却感受不到半点疼意。
阵阵嗡鸣自耳边传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灰茫,喉间干涩,口中却是腥甜。
他怔怔望着崔幼柠,瞬间心如死灰,浑身冰冷,如坠寒窖。
身后顿时传来许多道声音:
“陛下……”
“大胆!”
“崔姑娘,适可而止!”
……
良久,宁云简漠然侧过头去,目光扫过一脸心疼的肖玉禄和祁衔清,扫过怒而拔刀的那群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卫,最终落在裴文予身上。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忠肝义胆的青年将军此刻死死盯着他这个皇帝,眼底燃着怒气与妒意。
好似他才是个那破坏姻缘的恶人。
宁云简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裴文予,绝不能留了。
他要来祁衔清手中的剑,余光瞥见崔幼柠终于将脑袋转了回来,昂首看向自己。他心中一颤,最后一丝希冀在心底浮起,将目光移回崔幼柠脸上,与之对视的瞬间,却听见她恳求自己:“放过文予。”
放过……文予?
闻言,绝望如浓雾般袭来,彻底将他吞噬。
夜色寂寂,宁云简沉默着看了崔幼柠许久,命人将她带离。
崔幼柠被女影卫拖走之前还在苦苦哀求他别杀裴文予。他忽略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木然望着她的背影远去,这才回过头,提剑走向裴文予。
裴文予怔怔看着从崔幼柠离去的方向。
他喜欢幼柠十余年,好不容易才用效忠熠王换得崔府同意嫁女,并逼着她父亲将母蛊转移到他体内。
崔府同他说,幼柠体内的蛊虫比噬心蛊罕见得多,寻常蛊医绝不可能查出来,又再三保证蛊虫绝对不会伤及幼柠的性命。但他知晓蛊虫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多了定然会损伤幼柠的神志,是以不舍得控制她太多回,更不敢像崔府那样逼她去做她极为抵抗的事。
他知道自己卑劣无耻,不敢奢求太多,只想让幼柠嫁进裴家,帮她逃离崔府那个魔窟,以免被控制着去做更多恶事。
他只想同她说说话,要她关心自己几句。
更亲密的事,他怕她清醒后会哭,所以从来不舍得控制她去做,情愿再耐心等十年。
去年六月廿三,他救了幼柠一命,虽废了右手,但幼柠在他控制着蛊虫让她同自己说笑时,对蛊虫的抗拒已然弱了许多。
他原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满心欢喜地幻想着或许几年后她无需蛊虫控制便会主动亲近自己,届时便可将这害人的蛊虫取出,以免伤她身子。
可宁云简却在大婚前两日杀回来了,让他长达十余年的付出等待瞬间成了空。
裴文予收回目光,看着提剑走近的宁云简,眼神复杂。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明君,以致他此番根本不需担心家人会被株连,毕竟裴氏世代忠于大昭,每一任家主都战死疆场。宁云简不会因为他一人犯错而杀尽忠将家眷。
自己想在被杀前狠狠羞辱宁云简一回,让他彻底死了对幼柠的心,却还要借着他的仁德保全家人,郁气只散了一半,剩下一半积压在胸间,堵得他难受。
裴文予看着宁云简脸上的巴掌印,心里舒服了几分。
好在,有人比自己还难受。
*
正屋。
肖玉禄觑了眼在门外站了许久都未进去的主子,只觉自己这颗心也跟着悲凉起来。
陛下好不容易才欢喜了这么几天,如今被崔姑娘一巴掌直接打得心死了。
他不忍催促,连出声都不敢,只陪着主子在外头静站。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终于动了,迈步进屋。
女影卫见主子回来,忙上前禀报:“陛下,崔姑娘方才不知何故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
宁云简远远看过去:“找不屈来看过了吗?”
女影卫恭声道:“请院首大人看过了,说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喝药后歇一歇便好了。”
宁云简静静看了窝在锦被中的那个娇小身子许久才收回目光,淡声吩咐:“请不屈再来看一眼。”
见主子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走过去看崔幼柠一眼,却坚持要医术最精湛的沈不屈为她看诊,女影卫一时摸不准主子如今对崔幼柠的态度。
被女影卫找来的沈不屈看过崔幼柠后也和院首是一个说法。宁云简微一颔首,只问了句崔幼柠何时能醒便再不多言。
待沈不屈回去后,宁云简看向肖玉禄:“把侧屋收拾出来,朕今夜去那儿睡。”
肖玉禄心里猛地一咯噔,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应下。
心知主子的心这回是真碎了一地,补都补不起来了,肖玉禄一边指挥着人收拾侧屋一边默默叹气。
待侧屋收拾好时已至深夜,宁云简往熏炉中加了一勺又一勺自崔幼柠回来后便搁置了的安神香,尔后躺上床,却仍是睡不着。
他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蓦地想起中秋前在南阳衙署,看到的好似也是这样的景致。
兜兜转转,他还是失去了她。
宁云简翻过身面对里侧,看着面前的墙。
门外却在此时传来动静,他皱了皱眉,听见肖玉禄问自己:“陛下,您歇下了吗?”
只一句,宁云简便知是崔幼柠在外面。若非如此,肖玉禄绝不敢吵扰他歇息。
他闭上双眼,没有出声。
屋外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宁云简静静再听了片刻,垂眸木然将锦被往上提了提,掩住半张脸。
门外却又传来了动静。
这一回,有人轻轻推开了他的门。
宁云简眼睫重重颤了颤,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身侧微微塌陷了一块。
纤细的藕臂从后圈上他的腰,柔圆也在下一瞬紧紧贴了上来。
第26章 马车
崔幼柠紧紧搂着宁云简, 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裹狭着安神香的昏暗中,宁云简哑声开口:“为何还要抱朕?”
崔幼柠哽咽一瞬,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云简哥哥, 我不知你还愿不愿信我, 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伤你,从来没有。我……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让你也喜欢上我, 怎么可能舍得伤你……”
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和舍不得伤他, 左脸她扇过的地方却还在隐隐作痛,宁云简一颗心如被生生撕裂, 鲜血从其中汩汩流出, 就连张嘴都能尝到铁锈腥甜:“朕何尝不希望如此?”
宁云简攫取崔幼柠的唇舌,追逐舔吮, 似欲将胸中的悲楚绝望都发泄在这个吻里,直到崔幼柠受不住了才将她放开, 轻声道:“朕做梦都希望你仍如以前那样爱朕。”
他看着杏眸含了水雾的崔幼柠, 自嘲一笑。
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明白, 若说阿柠喜欢他, 为何一次次狠心绝情;若说不喜欢,为何每每与他亲近时,阿柠轻易便会在他身下浑身发软、嬌吟嘤咛。
就像昨晚她被自己狠凿时虽一直哭着喊不要, 却如柔弱藤蔓般紧紧攀着他,未曾脱离半分。
“你信我。”崔幼柠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时而清醒时而浑浑噩噩, 不清醒时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清醒后才一一记起来, 我不敢相信我真会做出那些事,可每一回,脑子都替我作了解释。我伤你双目、给你下蛊、应嫁裴文予,它告诉我是为了助表兄夺嫡,是为了报答姑母的恩情和家族荣耀,我上回打你,它告诉我是为了保护裴文予,一时昏了头才打了你……但这一回没有了!”
崔幼柠抓住宁云简的衣袖:“这一回它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也根本不想伤你。”
她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从三年前就开始变笨,这些事情越来越想不清楚了……”
宁云简看着崔幼柠,想到死去的裴文予,寒意从脚底缓缓传至头顶,直至浑身发冷。他将崔幼柠搂入怀中,颤抖着指尖轻轻抚着她后背:“莫怕,朕带你找大夫。”
*
沈不屈看着脸色凝重的宁云简,不由摇头再摇头。
方才他和三个随行太医以及当地四位蛊医被传召入正屋为崔幼柠看诊,八位大夫都说崔幼柠没有半点异样。
他想起崔幼柠第一次用毒粉害人时,陛下就曾怀疑过是崔府给她下了惑乱心智的毒物,特意安插了大夫入崔府给崔幼柠诊脉;第二回崔幼柠下蛊后不久,陛下伤心之余又怀疑崔府在她身上也种了蛊,便在崔幼柠出游时命两位女蛊医设法接近她。
那两次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时都说崔幼柠没有任何问题,加上前两日那位蛊医和今天他们八个,前前后后共十二位医家看过都说无事,陛下竟还愿相信崔幼柠的话。
刚刚陛下让祁衔清连夜带着圣旨回京将熠王押入血襟司严刑拷问,然后又命人将裴文予的尸首剖开查看里面是否有母蛊,如今已是翻找了三遍了,都未找到蛊虫。
第三遍时,陛下竟也过去跟着一起找。
沈不屈看着半蹲在尸首旁的那个如玉郎君,连连叹道:“陛下,你何必自苦,这都找了一个半时辰了,裴文予的尸首都快扒烂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们都说了,崔幼柠当真没有中蛊。”
宁云简只当没听见,吩咐道:“再换一批人,和朕继续找。”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天早已亮了,宁云简的眼睛有些干涩,睁眼闭目五六回方好受了些。他用银筷拨弄开一块血肉,忽地看见中间藏着一条半个小指指盖长的黑虫。
他的阿柠,真的被下了蛊。
宁云简心神大震,强压下滔天的怒意和心疼,屏息将蛊虫夹出。
八个大夫见状立时凑过来。
沈不屈奇道:“这是什么蛊虫?”
宁云简见这八人都未见过这东西,立时去净手换衣,走到书案前拟旨,尔后唤来一个侍卫,冷声道:“你即刻回京去将崔珩下狱审问,务必要将此蛊的来历和解蛊之法给朕撬出来,顺便告诉他,若再不据实招来,朕就让他和熠王一起去地底下见他亲妹崔贵太妃。”
侍卫当即领命而出。
宁云简担心崔幼柠的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取出崔幼柠身上的子蛊,便又命四个影卫将蛊虫的模样画下来,带着他们手底下的人去南境和西疆这两个擅用蛊毒之处寻医。
做完这些,他最后看了眼那条恶心的蛊虫,转身回了正屋。
崔幼柠还未醒,宁云简在床前站着看了她很久,接着去沐浴了两遭,又换了一身玉袍,终于觉得身上干净了,这才上床将她拥在怀里。
崔幼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到宁云简通红的眼眶,困意瞬间褪了一半:“你怎么了?”
宁云简摇了摇头,捧着她那张雪嫩的脸一直亲:“阿柠受苦了,朕想亲一亲她。”
“……”崔幼柠呆呆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男人,“你原谅我了吗?”
宁云简闻言从她颈间抬起头来,与她对视良久,轻轻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阿柠是个好姑娘,什么也没做错。”
他将蛊毒的事一一告诉崔幼柠,犹豫一瞬,温声道:“朕将你父亲和表兄下狱了。朕的人不会对你父亲用刑,只动你表兄,你父亲顾念你那故去的姑母崔贵太妃,眼见你表兄受刑,定会将实话全说出来。”
宁云简知晓,崔珩虽用蛊虫控制阿柠,但却如珠似宝地养育了阿柠十五年。阿柠幼时落水,崔珩不顾性命跃下湍急河流救她上岸;阿柠十五岁重病濒死,崔珩也曾哭着跪求院首再试着救她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