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两句声调娇柔软糯的问话, 却比江湖帮派比武时遇到过的最厉害的招式还令沈矜难以招架。
眼前人此刻正用那双汪了潋滟水色的杏儿眼认真专注地瞧着他,清澈的瞳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沈矜只觉脑中好似分裂出了一个阴鸷疯狂的自己,不停怂恿咆哮着让他点头, 让他说“是”。
这一世是他前世拼尽全力求来的, 崔幼柠便该是他的才对,他凭何要为别人做嫁衣裳,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用自己苦苦求得的来生与别的男人恩爱到老?
把崔幼柠藏起来, 不让宁云简找到, 将她腹中子当成自己亲生。
余生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 或许还能与她再生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
光是想一想, 就让他心跳如雷,整个世界也随之变得光明灿烂。
崔幼柠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答, 不由疑惑道:“这个问题很难答么?”
如一泼凉水直击面门,沈矜猛然回神, 但仍未回应, 只静静凝望着她。
与她生离数载, 死别数十载, 一朝终于重逢,却没什么机会与她独处。
太久太久了,崔幼柠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也变得模糊, 今日终于可以再仔细瞧瞧她。
崔幼柠被他看得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赧然道:“脏了么?我醒来还未洗漱, 这里有水和青盐吗?我想漱口净脸。”
说罢她又轻轻拍了拍自己隆起的孕肚,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还有就是我和孩子现在有点饿, 这里有吃食么?”
她想了想,褪下腕上戴的镯子递给沈矜:“若你是我丈夫, 照顾我和孩子便是理所应当;若不是,便请公子收下它,权当我付的饭钱了。”
沈矜目光下落,看着那个成色极好、翠绿通透的玉镯。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哑声开口:“我不是你夫君,也不用你付饭钱。”
沈矜站起身来:“你稍等片刻,我找人进来伺候你洗漱。”
崔幼柠忙叫住他:“先别走!公子,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识得我夫君么?他如今何在?”
听她问到宁云简,沈矜的眸光立时冷了两分。
沈矜闭了闭眼,强压下心间翻涌的妒意,缓缓道:“你夫君有不得不做的大事要忙,你在此安心住些时日,他很快就会赶过来寻你了。”
崔幼柠呆呆“哦”了一声,又追问道:“那他是个怎样的人呀?他……对我好么?”
心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沈矜默了默,漠然开口:“还行,一般。”
崔幼柠听他这么一说瞬间紧张了:“公子是说他这个人一般,还是待我一般?”
沈矜沉默下来。
连偏僻山野的小儿都知道,当今圣上宁云简任贤革新、勤政爱民,是大昭第一位仁君,又生了副整个大昭无人可与之相比的好样貌,芝兰玉树、清冷卓绝,比画中仙人还要好看三分。
这样好的郎君,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又怎能说他一般?
至于他待崔幼柠如何……
忆及宁云简的痴情,沈矜唇瓣紧抿成线,直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答她。
崔幼柠愣愣看着沈矜迈步离开,不禁小声嘟囔:“男人就是奇怪。”
过得片刻,两个婢女端着水盆,拿着青盐、齿木、帕子进来伺候她洗漱,另有几个丫头进来摆了一桌菜肴。
崔幼柠洗漱完后过去瞧了一眼,见桌上清淡的、辣的、酸的、甜的菜都有,丰盛至极。
她眉眼弯弯地坐下用膳,吃着正欢时,余光瞥见沈矜正站在帘后,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犹豫一瞬,试探着问道:“公子吃了么?若没有,便坐下与我一同用膳罢。”
那道身影在原地静了片刻,忽地掀帘而入,缓步走到她对面落座。
崔幼柠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矜,可才瞧了没多久,就见沈矜停下筷子抬眸看来,尔后听见他语调平静地问自己:“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讪讪一笑,“只是突然想起,我好似还没问你名字。”
沈矜默了须臾,低声道:“沈矜。”
“沈矜……”崔幼柠喃喃重复。
不同于年少拌嘴打架时的夹带怒意和重逢后的礼貌疏离,她此刻声音极轻,因而听上去竟有些温柔,沈矜忽觉耳朵有些烫,立时微微低下头去,强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崔幼柠娇糯的声音却再次传来:“是哪个字呀?”
沈矜长睫轻颤几瞬,放下碗筷,将杯中茶水倒了些许在桌上,以指为笔,写下一个“矜”字。
崔幼柠瞧不清,便起身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唔,我知晓了。”
她凑近时虽有意隔了一尺,却仍叫沈矜瞬间浑身僵住。
冬日的寒风吹动,崔幼柠的宽袖扬起,袖口上那一圈柔软温暖的雪兔毛蹭过沈矜的手背,阵阵浅香缓缓袭来,织成一张甜蜜的网,将他笼罩在其中。
沈矜猛地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崔幼柠呆呆看着沈矜大步离去,有些摸不着头脑,嘟囔着走回去坐了下来,继续将自己和孩子喂饱。
她用完膳后在屋中坐了会儿,颇觉有些烦闷无聊,便问那两个婢女能否带她出去转转。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颔首应下,为她披了件宗主着人备下的白狐氅,领着崔幼柠出门。
崔幼柠边走边听这两个小姑娘说话,这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江湖最大的宗门里,而方才那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年轻郎君,竟是这儿的宗主。
峰峦起伏,云雾缭绕,湖面烟波浩渺,座座巍峨壮观、金碧辉煌的殿宇矗立其间,当真如书里描绘的仙门一般。
如今是寒冬,可一路走来,道旁却开满了花朵。
她虽没了记忆,但见到这么多的花仍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更何况这些花还都是浅粉色的。
崔幼柠不禁连连赞叹,尔后又问婢女玄阴宗是如何让花在冬日开放的。
“是宗主的主意,引了黎檬峰的温泉水下来,这才催开了花儿。”婢女笑着答道,“自前年宗主继承宗门至今,玄阴宗春夏秋冬都开满粉花,漂亮极了。”
“黎檬峰……”崔幼柠抬眸四处望了望,“在哪儿呀?”
“就是那儿。”婢女往东侧那座山峰一指,“宗主的住处和练功的竹林也都在黎檬峰。”
“沈矜练功的竹林?”崔幼柠怔怔出了会儿神,脑海中忽地闪过一段泛黄的记忆,似是来自很久远的过去。
记忆中她与一个小郎君一同执剑习武。那小郎君大她两三岁,生得粉雕玉琢,眉心还有一点红,好看得仿若观音座下的仙童。
小郎君哪哪都好,只可惜长了张嘴,见她那两只小短手连提剑都费劲,出招更是呆呆笨笨,当即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他嘴巴厉害,嘲笑人的话能说一个时辰都不重样。崔幼柠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眼泪直掉。
思绪回笼,崔幼柠垂眸想了想,轻声问道:“我能去竹林看看吗?”
两个婢女闻言又对视了一眼,心中纠结万分。
那片竹林寻常人是不得擅入的。可宗主有过吩咐,无论这位姑娘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离开宗门,便都不能拒绝。
婢女们想来想去终是咬牙应下,惴惴不安地带着崔幼柠往黎檬峰走。
行至竹林前,两个婢女终是不敢进去,便扯了个理由留在外头等她。
崔幼柠没有多想,踩着石子路走入林中。
日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块块斑驳的影。
这儿比外面还冷,崔幼柠将狐氅拢紧了些,慢慢往里走。
走了片刻,忽闻不远处传来剑刃划破长空的声音。
崔幼柠循声望去,只见沈矜正执剑练武,挺拔矫健的身影穿梭腾跃于竹林中,长剑扬起挥落间传来阵阵嗡鸣,道道剑光掠过竹叶,凛冽寒意胜过叶上裹的冬雪。
这幅场景着实值得一观,但崔幼柠见了却转身就逃。
只因沈矜此刻竟是赤着上身的!
崔幼柠不由捂脸。她若知道沈矜会在大冬天赤膊练剑,定然无论如何都不敢过来。
可却已晚了,身后乍然传来一声怒喝:“是谁擅闯竹林,滚出来!”
崔幼柠吓得和腹中孩儿一起抖了抖,正想着等会儿该说些什么好,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听便知这双腿的主人此刻火气有多大。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那株粗竹后头拽了出来,当即痛呼一声。
沈矜也在这一瞬间看清了偷窥者的模样,立时僵在原地,尔后猛地松了手。
崔幼柠余光瞥见他已披了件外袍在身上,下意识侧眸看去,却见他好似没来得及整理好便过来逮人了,绯色华贵的衣襟微敞,隐隐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膛和腹部结实的肌肉线条。
绯色攀上沈矜的耳尖。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还看?”
崔幼柠瞬间红着脸低下头去瞧自己的鞋面:“抱歉。”
沈矜的声音自上首传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崔幼柠实话实说:“我恍惚记起自己曾与你一起练过剑,所以想过来看看,试试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
沈矜默了默:“你记得曾与我一同练过剑?”
“嗯。”崔幼柠点头,“我还记起来你当时笑我手短人矮,武功差脾气大,被说两句就气得握紧小拳头边掉眼泪边跺脚,像只炸了毛的短腿兔子。”
“……”沈矜别开脸,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半晌后才哑声道,“那时年少不知事,我同你说声对不住,现在已不笑你了,你以后……可否别再记恨我?”
崔幼柠笑了笑:“你将我从那两个贼人手中救下,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些事算得什么?”
她说完又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练剑,下回我会记着,绝不进来打扰你。”
沈矜垂眸怔了一会儿,忽地出声叫住她。
崔幼柠不敢回头,于是背对着沈矜开口问道:“怎么了?”
沈矜默了一瞬:“雪天路滑,你如今身子重,恐会跌跤。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回去穿好衣袍便过来送你出去。”
记忆中那吊儿郎当的小郎君竟已长成了会照顾有孕女子的善良青年,这让崔幼柠不由恍惚了一瞬。她想了想,点头道:“好,劳烦你了。”
身后沈矜的脚步声远去,过不多久又重新响起。
沈矜步步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走吧。”
他此刻穿着赤色绣云鹤窄袖锦袍,外头披了件玄狐大氅,愈发衬得他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沈矜虽已及冠,却不喜冠发,出门或练武时只将墨发高束,又穿着窄袖红衣,还因习武而常戴护腕,瞧上去当真像极了话本里画的鲜衣怒马小将军。
崔幼柠微昂俏脸看了眼沈矜,默默与他拉开距离,心中暗叹一口气。
沈矜身量很高,自己只能勉强到他肩膀,难怪他会笑自己矮。
这条路不长,很快便走出了竹林。
两个婢女见沈矜同她一起出来,立时白着脸向宗主行礼。
崔幼柠侧身对着他:“你自去忙罢,我回屋去了。”
沈矜默了默:“好。”
崔幼柠迈步往回走,可走出很远都能感觉到有道视线凝在自己后背,而待她疑惑转头,却又什么都没瞧见。
沈矜倚着一株移栽不久的榕树,抬头看着在寒冬仍然青翠的树叶,不由自嘲一笑。
他定是疯了,才会只因先前曾与崔幼柠在榕树后说了几句话,便大费周章着人将那棵榕树从明州运回玄阴宗。
不知站了多久,天上忽又开始飘落细雪。
沈矜怔然想着,此刻她应已进了屋,便不会淋着雪了。
他微垂眼帘,迈步往竹林走。
竹林深处,是他所住之地。
他打开暗室的门,用火折子点亮灯烛,走至最里。
五颗硕大的夜明珠驱散昏暗,照亮了墙上地上桌上挂着摆着的画。
画中都是同一人,从垂髫小儿到亭亭玉立。
最近一幅画里,那人已身怀有孕,鬓发微乱、俏脸微脏地跪坐在地上,宽大温暖的雪色绸面斗篷掩住了微微隆起的孕肚,一双杏目汪着眼泪,正可怜兮兮地紧攥着面前的绯色衣袍,怎么也不肯松手。
其实是不敢松,她失了记忆,怕没人来找她,会和孩子一起饿死在那片林子里,或是被窜出来的野兽咬死。
沈矜低眸看了那幅画许久,随即走到书案前,研磨铺纸,执笔作画。
他和崔幼柠的画技出自一家,都是跟着熠王的老师学的。
崔幼柠平常顽皮跳脱,学东西时却很认真,圆圆雪嫩的小脸严肃地绷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握着笔煞有其事地在纸上鬼画符,瞧着可爱又好笑,让他每每瞧见都忍不住欺负几下。
也是因此,被她讨厌了数年。直至他随父母离开崔府,崔幼柠都没再正眼瞧过他。
沈矜眸光微黯,笔尖顿在半空许久,才重新落下。
美人的轮廓被他极为熟练地勾勒了出来,慢慢变得生动,仿佛下一瞬就要从画中走出来。
纸上崔幼柠在竹林中红着俏脸深深低下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足尖,穿着一身浅粉绣牡丹的冬裳,外头披着件白狐氅,看上去真如冬日绽放的粉嫩娇花,美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