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听完更气:“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既然先答应和我们交易,凭什么又因他价高便卖给他?!”
贡哈只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做生意嘛,本来便是价高者得,再说,互市里卖马的又不止他一人,危怀风一行再去别处买马便是。
话是这样说,可再怎么“价高者得”,那也不能在危家寨下过定金以后说反悔便反悔,不然,先前凑的那一批银两算什么?金鳞等人越听越恼火,横眉瞪眼,围着贡哈便开始骂。
贡哈没想到事情会进展成这样,单枪匹马的,着实有点招架不住,正无措,忽听得一人在耳旁道:“这匹马什么价?”
贡哈转头,看见一高大英俊的青年,蜜色皮肤,明亮眉眼,一头乌发用银冠高束着,正环胸打量着他身后的那一匹汗血宝马。
“这是我的老兄弟,不卖,无价。”贡哈道。
危怀风点点头,偏道:“我买它。”
贡哈一愣后,失笑:“我说了,这是我的老兄弟,脾气很烈,除我以外,谁都不服。你买不走它,所以我不卖,无价!”
危怀风不以为然,含着挑衅意味的目光瞟过来:“我若买得走呢?”
众人沉默,贡哈打量这行人一圈,也挑衅地回道:“你若能骑上它,不用买,我送你,让它认你做兄弟!”
危怀风笑:“你不用送我。我若能骑上它,先前的交易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我若骑不上,今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贡哈知道危怀风是这帮人的头儿,只要他答应罢休,那帮人绝不会再用唾沫星子围攻他,哈哈一笑后,朗声答应。
身后的这匹汗血宝马跟了他六年,是他的马场里脾气最暴躁、战斗力最狠的一匹,别说是外人来骑,寻常就是被生人摸一摸,它都能气得把人踹去两丈远。危怀风硬要来骑,除了被摔个狗吃屎外,不会有其他结果。
果不其然,离开马棚后,危怀风刚一上马,那匹看似温顺的马便开始嘶声大作,发狂一样,冲向集市外的树林。危怀风伏低身体,拽紧缰绳,不及发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得回神,人已被摔在林地上。
“哈哈哈哈哈!”
贡哈放声大笑,集市里的羌人商贩看见这一幕,跟着哄笑起来。
金鳞等人又羞又气又忧心。
危怀风爬起来,拍掉衣上尘土,脸上已有了擦伤,然而他浑然不觉,走回来时,笑着道:“没说只让骑一次吧?”
贡哈不及回答,忽见危怀风伸手扯过要跑回身后的烈马,再次翻身而上,整个人散发狠劲!
“鲁鲁!”眼看烈马又一次发出抗拒的嘶鸣声,贡哈急道。
危怀风扬鞭冲向树林,迅速伏低的身体似拉满的弓,这一次,竟硬生生降着烈马跑出去三十丈多远,及至林前,马蹄向天一仰,人马一同摔翻。
第三次,危怀风策马入林,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才从树林里驰出。回来时,烈马驮着危怀风奔跑在风里,一人一马,潇洒如画。
集市里的羌人们沉默了。
下马后,危怀风把马鞭扔给金鳞。
贡哈看一眼满脸是伤的危怀风,又看一眼在危怀风屁股后头欢快踱步的鲁鲁,心服口服,耷肩一叹。
※
因为摔了两大跤,危怀风一身是泥,回寨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澡。
天还没黑,日头趴在树梢上,余晖从灰白色的窗纸透进来,洒在水汽氤氲的屏风后,危怀风仰着头,靠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闭目养神。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有脚步声走入,危怀风道:“把帕子送进来。”
那人微顿,然后道:“是我。”
声音娇软,有点无措。
危怀风唰一下睁开眼睛,往屏风外看,依稀可见一个模糊的玲珑身影,认出是岑雪,喉头微动后,道:“角天没跟你说我在这儿?”
“说了,我进来拿点东西。”岑雪似有点局促,软软道,“不妨碍吧?”
危怀风默了默,收回目光:“不妨碍。”
说完,又道:“既然来了,便帮忙把帕子送一下。不妨碍吧?”
“……”岑雪站在屏风外,咬牙,“不妨碍。”
洗浴的地方在内室里,挨着槛窗,用屏风隔开一丈见方的空间,外面是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两摞衣物,一摞是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摞是干净的。危怀风要的方帕放在那一摞干净的衣物上。
岑雪拿起来,驻足在屏风口,指尖夹住方帕一角,往里送。屏风后很快伸出来一只手臂,肤色古铜,肌肉夯实,湿漉漉的,皮肤在夕阳里焕发着光泽,以及成熟男人的力量感。
岑雪匆匆一瞥后,扭开头,放完帕子,耳后腾腾发热。
“多谢。”危怀风似很淡定。
“不必。”岑雪快步走回矮几前。
屏风后传来水声,似危怀风在擦洗身体,岑雪看向那一摞换下来的脏衣服,心一横后,开始搜查。
今日孙氏说,当初危怀风离开西陵城时,鸳鸯刀是跟着出来的,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把那一把刀当掉。岑雪斗胆猜测,或许,那一把刀会被他随身携带。反正是一把兵器,平日里揣着,可以用来防身。
想着,岑雪从危怀风的外袍搜起,确认衣袖、衣襟里都没有,便开始翻里衣。
“还没找到吗?”危怀风忽然出声。
岑雪一震。
隔着一扇屏风,危怀风似是而非的声音传出来:“你要拿的东西。”
岑雪深吸一气,盯着屏风,稳住心神后,道:“快了。”
危怀风坐在浴桶里,歪头往肩膀上擦洗,唇角上扬,正笑着,忽听得屏风外的人道:“大当家今日去马市来?”
危怀风笑意一僵,想起先前偷偷去互市买马的事,神色微变。
“我看大当家的衣裳破了,上面还有草屑,是在马市里买马的时候,碰上不好驯服的烈马了吗?”岑雪娓娓说来,声音听着也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味。
危怀风忍着猜疑,低笑:“你不是要拿东西,看我的衣裳做什么?”
“刚刚拿帕子时,不小心看到的。”岑雪在屏风外,有点无辜地道。
危怀风不做声。
岑雪往镜台方向走,又道:“我先前看库房里囤放了很多草料,大当家最近是在给寨里添马?”
“不是。”危怀风否认,扯着笑道,“朋友买了匹马,邀我去看。那马脾气有点烈,今日骑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
“哦。”岑雪在镜台前坐下,打开妆奁抽屉,拿走一支如意簪,“我要的东西拿到了,大当家自便。”
危怀风转头盯向屏风,听着岑雪离开的脚步声,无奈扯唇。
都说了从马上摔下来,就不知道问一句有没有受伤吗?
※
岑雪离开主屋,又有点丧气。
刀并不在危怀风的衣服里,这人究竟是把刀藏哪儿去了呢?
岑雪回想刚才的细节,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危怀风似乎开始怀疑她了。
晚膳时,二人一块在主屋里用。这是成亲以来,二人第一次共同用膳。
角天显然很兴奋,准备的膳食相当丰富,既有危怀风爱吃的油泼面、爆三样、酱牛肉,又有顾全岑雪口味的四喜豆腐、清汤里脊、玉米鱼。
开膳后,危怀风从屋外走进来,换了一身藏蓝色窄袖衣裳,人是神采飞扬的,可惜那俊脸上赫然挂着彩,左脸脸颊上是擦伤,右眼眼角处是淤青。
岑雪看了一眼,仍旧没问什么。
危怀风抿唇,在桌案前坐下。
角天笑着来布菜,热情地向岑雪介绍那三样按照她口味做的特色小菜。岑雪点头,拾箸去夹,忽听得危怀风开口。
“东家懂马?”
岑雪微顿,知道他是在计较傍晚时屋里那事,她并非故意打探,只是那时候被他反问得有点慌,所以来一招反客为主罢了。
“不懂。”岑雪道。
“不懂能一眼看出我做什么回来。”危怀风抬着眼,笑道,“日后夫人要像你这样机敏,我可真是半点腥都不敢偷了。”
岑雪静默少顷,道:“大当家原来会偷腥吗?”
危怀风哑然。
第15章 试探 (三)
角天正憧憬着二人恩爱用膳的画面,忽听得这一句,简直晴天霹雳,恨声道:“少夫人别听少爷胡说,咱们寨里的规矩全是照着以前铁甲军定下的,禁赌、禁嫖、禁盗!少爷是一寨之主,众人的楷模、行走的铁律,怎么可能去偷腥啊!”
说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危怀风一眼。
危怀风抿着唇,难得很安分。
岑雪眼眸微动,不说什么,低头用膳。
用完晚膳后,角天收拾碗筷,春草送茶进来,危怀风漱口时,头微偏,蹙着眉嘶了一声。角天瞅他一眼,忧心道:“少爷脸上的伤还是得擦擦药,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拿伤药来给您擦擦!”
危怀风不耐烦地放下茶盏:“你会吗?”
“我……”角天突然福至心灵,“当然是不会的。少夫人,这回又得麻烦您一次,您多担待!”
说完,溜得像一阵烟。
春草欲言又止,看一眼岑雪后,收拾空茶盏退下。
“为何一定要我给你擦药?”
二人走后,岑雪不动声色问,人坐在案前,脸庞被烛光照出一层玉色,眉宇间透着点严肃。
危怀风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一会儿人来了,你问问。”
岑雪看着他。
危怀风不回视,起身往内室走,岑雪视线跟过去,看见他在镜台前停下,腰一弯,歪头照镜,似在检查脸上的伤势。
那伤岑雪早便看在眼里,虽然都是皮外伤,但眼角那块淤青着实厉害。要不是他人本来就有些黑,反差不算明显,估计会更吓人。
想了想,岑雪打开角天送来的药箱,拿了上回用的那瓶金疮药,走向内室。
“大当家坐下吧。”
危怀风目光微动,没回头,从铜镜里看见岑雪被映出来的身形,她今日穿的是海棠色齐腰襦裙,腰间束着一根鹅黄色锦带,纤腰盈盈一握。
危怀风喉咙蓦地有点干,转身后,坐在镜台前的绣墩上,仰起头,面朝岑雪。
二人身高本来是相差很多的,这样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反倒是很和谐。岑雪用指尖抹了药膏,看过来时,对上危怀风一动不动的目光,抿唇道:“闭上眼睛。”
危怀风右眼一闭。
岑雪:“……两只都闭上。”
危怀风笑起来:“我就伤了一只眼,闭两只作甚?”
岑雪心说“随你”,擦了药膏的指尖按在他右眼处,许是力道没拿准,危怀风又嘶了一声。
岑雪偷笑。
“故意的?”危怀风半睁着眼。
“不是。”岑雪一本正经,“刚刚没看清楚。”
“那么大一块淤青,要多清楚?”
“有点黑。”岑雪随口胡诌,倏然反应过来什么,补充,“灯。”
危怀风盯着她,扯开一笑,眼里带了意味深长的打量。
※
三天后的夜晚,一大批身躯粗壮、四肢坚实的红鬃马在夜幕的掩盖下从后山进入危家寨,藏入树林深处的马场。
次日一早,林况在会客厅里打着算盘,待把这一个月的开销、进项清点完后,哀声叹气:“花钱如流水,挣钱如捉鬼!危大当家,恭贺你重获一穷二白身!”
危怀风坐在上首,支着头,不发一言。
樊云兴想不通:“成亲时收了那么多礼金,还有岑家女郎提前给了半箱黄金,那么多钱,全花光了?”
林况摆着脑袋:“北边的丹阳城在招兵买马,南边的江州也在招兵买马,京城和叛军那儿打成了什么样,更不用多说。这两天,从中原来的商队一波接一波,明面上说是卖茶,背地里谈的都是马匹生意。本来呢,一匹马是三十两的价,现在水涨船高,已经翻到了八十两。再往后,战火绵延,供不应求,马匹、枪械、粮草这一应物资,价格只会更高。二哥自己算算,照咱先前的想法弄下去,至少还得砸多少银两?”
樊云兴愁眉不展。
林况瞅向上首的危怀风,试探道:“要不,劳驾大当家再跟尊夫人通融通融,先把剩下那半箱黄金结了?”
危怀风认真道:“不合适。”
林况心说这才多久,果然便开始护妻了,故意道:“那我再给你物色一门亲事,等这门一结束,便给你安排下一门?”
这话里的意思,就只差喊危怀风挂个牌,在城门口开个摊,卖身养寨了。
危怀风哂笑:“三叔有这本事,不先顾一顾二叔,不合适吧?”
“去你的!”老光棍樊云兴呵斥。
林况摇开折扇遮掩笑脸,危怀风笑完,道:“不砸钱了。”
“不砸钱?”林况耸眉,“那你的宏图大业打算拿什么来铺?”
“你不是说了,丹阳城在招兵买马,江州在招兵买马,打中原来的商队谈的也都是马匹生意。”
“什么意思?”
危怀风淡淡道:“抢呗。”
林况色变,瞄一眼樊云兴,后者移开眼,咳嗽一声,一副不敢苟同又不想反驳的模样。林况看回危怀风,似笑非笑:“行啊,当了十年匪头子,可真是把你这小子的心当黑了。”
危怀风笑一笑,不接茬。
便在这时,忽听一人喊着“大当家”,冲进来道:“何建又在山下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这会儿被赌坊的人押到咱寨里来要钱了!”
危怀风道:“叫他滚。”
“是叫了!可赌坊来的那帮人说,今日要是再还不上赌债,便要押了何建的妻女下山发卖!刚刚少夫人听说这事儿,已经赶过去了!”
危怀风皱眉,起身往外。
※
岑雪今日本来是在寨子后山转悠的。
走在田埂间吹风时,忽有一个小女孩腼腆地跑过来,送给她一捧刚摘下来的、金灿灿的野花。
小女孩约莫六岁大,圆脸蛋,杏仁眼,眼珠黑亮亮的,像颗水灵灵的葡萄。岑雪很快认出来,成亲前两日来屋里给她送蓝蓟花、打碗花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谢谢。”岑雪接过野花,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抿唇一笑,不说什么,害羞地跑回田埂上,抱住一布衣妇人的腰。
“那是何建家里的闺女,叫婉婉,前两年生病烧了一回,就说不成话了。”角天笑着在旁解释,不忘朝田间的那对母女招手。
岑雪不便说什么,便也朝那对向自己含笑示意的母女微笑。
这时,突然有人匆匆忙忙地从寨子里跑出来,尖声喊着“老何家的”,凑近后,也不知是向那对母女说了什么,只见那妇人脸色一变,扔了锄头,抱起小女孩便往寨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