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蹙眉:“怎么了?”
角天抿了抿唇:“她家男人爱赌,这回估计是又惹事了!”
危家寨里有六成以上的人是铁甲军里的旧部,另外四成里,有三成是大伙的家眷,最后剩下的那一成则是这些年里上山来投靠危家寨的难民。
何建一家便是因为走投无路,差点被大雪埋在雁山脚下,这才被路过的危怀风领进寨里来的。
角天还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也厚,危怀风把何建一家三口领进寨里,交给底下人没再管。后来才知道,回寨当天晚上,何建四岁大的女儿开始发烧,整个人跟块炭火似的,没日没夜地烧了整整六天。六天以后烧退,人就没声儿了,爹娘喊不出,要什么也不说,只会“啊啊”叫。
想是心疼那个小丫头,那次以后,危怀风时不时会问起何家的情况,三当家那边分田发粮时,也会提两句何家。
至于何建呢,走投无路时被危家寨收留,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可谁能想到,这人看似忠厚老实,背地里却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老赌棍?
因为知晓危家寨里禁赌,头一年,何建一直把尾巴夹得很紧,既不敢犯禁,也不敢走漏欠债的事。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年后,何建被安排到天岩县里轮值,偏巧不巧,撞上以前在邻县赌坊里交恶的债主,立马就被人揪到了危家寨来,嚷着要让危怀风帮忙还债。
危家寨禁赌是铁律,按规矩,这债非但不能还,何建一家还要被逐出寨去。事情传开后,寨里人全跑来围观,何建跪在危怀风面前,垂着脑袋,什么话也不说,他妻子李氏抱着他哭,求危怀风再给一次机会,说是何建这次下山没有赌,只是被以前的债主抓着了,来危家寨以后,他便已痛改前非,再不上赌桌了的。
那时候,何建的女儿婉婉五岁,见爹娘哭,她也不吭声,从后面悄悄扯了扯危怀风的衣服,送了一朵花给他。
角天想,大概就是那一朵花打动危怀风的吧。
念着何建的确没赌钱,这一年来,在寨里的表现也算不错,危怀风替他还清了赌债,让他一家三口继续住在寨里。
何建夫妇热泪盈眶,当着众人的面,在危怀风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可惜,好景不长,债务还清以后,何建的尾巴就慢慢地夹不住了。
起初只是小赌,借着下山办事的由头,和寨里的兄弟在街角玩点骰子,输赢都是小数目。后来赌瘾发了,便进了赌坊,少则一天,多则半个月。
事情捅到危怀风面前的时候,已是半年后。那天,角天同危怀风一块去余家当铺当东西,意外得知裴大磊闯入天岩县撒野一事。回来以后,角天翻看轮值名册,才发现这些天在天岩县里放哨的人全是何建。本来,寨里的制度是一人去天岩县里轮值一天,可有些人犯懒,不想下山,何建便主动揽了这活儿,下山以后,一头扎进赌坊里,以至于裴大磊在县城里闹了事,寨里依然半点不知。
“那天以后,何建就一直没影儿,连少爷和少夫人大婚都没回来。我原本还以为那厮是知晓犯了大错,不敢回来,索性抛妻弃子跑了,眼下看来,八成是赌到现在才回神呢!”
角天往岗楼走,说起何建的事,愤愤不平。岑雪听了一路,心里也不齿,及至岗楼前一看,寨口已围了乌泱泱的人群。
有哭泣声从嘈杂的议论声里传来,是李氏拽着一鼻青脸肿的男人在哭诉。
“你怎么才知道回来!你不是答应过大当家不再赌了吗?!你现在弄成这样,叫我和婉婉怎么活啊!……”
李氏面前,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方脸长鼻,模样挺周正,然而眼神闪躲,脸色不耐,想来便是何建了。
“你怕什么?大当家疼婉婉,他一定会帮我!快别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丧一样,不嫌丢人吗?!”
何建埋低头,耳根臊红,李氏听了这句,痛心地打了他一下,哭声更悲惨。何建斜着身体躲避她,骂声也更高。
后面站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模样,应是赌坊里派来的打手,当头那人下巴一摆,立刻便来了两个人拽开李氏,用麻绳把李氏和婉婉一块绑了。
“婉婉!”李氏挣扎着,听见婉婉“啊啊”的喊叫,急得差点失声。
人群后方传来一声冷喝:“放开她们!”
“是少夫人!少夫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往外让开一条道,岑雪在角天和春草、夏花的簇拥下走出来,衣袂带风,眉眼冷厉。当头那打手微微一怔,先是被岑雪的容色所惊,回神后才道:“你便是危怀风刚过门的媳妇儿?”
岑雪不语,何建大声道:“是!大伙都叫她少夫人,她就是大当家的媳妇儿!”
领头若有所思,看岑雪的眼神少了分厉色:“叫危怀风出来。男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女人管。”
岑雪道:“既是男人的事情,你绑她们做什么?”
领头看了何建妻女一眼,略微尴尬,解释道:“她男人欠了源记赌坊半年的债,如今还不上了,便签了契书,要用她娘俩来抵债。少夫人,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倒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建这半年来在源记赌坊混吃混喝,负债累累,今日要能把钱还上,我们立马走人;要是还不上,那我们也就只能按契书办事,绑了这对母女下山发卖了!”
人群里发出议论声,有人不忿道:“明明是何建一人欠下的债,要卖就卖他自个,凭什么卖妻卖女?!”
“就是!上次大当家便帮他还了一次赌债,凭什么这次又还?!”
“那次都说好了,从今往后再不沾赌,倘若再犯,便自己收拾铺盖走人!本来就是个外来汉,要不是被少爷所救,老早便死在了荒郊野岭,现在竟然还敢出这种事儿,知不知道要脸啊!”
“……”
众人的抨击声像洪水一样奔涌而来,何建跪在岗楼底下,面色铁青,暗恨危怀风怎么还不出现。上次被债主押来讨债时,何建记得很清楚,危怀风是相当心疼婉婉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接了婉婉送的那一朵花后便心软,答应帮忙还债。
虽然这次的债务比上回多些,可是这一年来,危怀风和婉婉相处的次数更多了,对婉婉肯定比以往更上心,要是看见她被赌坊的人绑成这可怜模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听岑雪向赌坊的人问道:“他欠了你们多少银两?”
“三百两。”
“三百两而已,便要发卖了人家的妻女吗?”
众人听得这话,神色各异,因感觉岑雪像是有要帮忙的意思。何建两眼发亮,向岑雪磕头:“少夫人大慈大悲!求求您帮我这最后一次!大当家一向很喜欢我家婉婉,一定不忍心看婉婉被人发卖,您就当看在婉婉的面上,救我们一家一回吧!”
李氏的哭声跟着响起来,人虽然被绑在地上,但仍是奋力爬过来,跟着何建一块磕头。
“卖妻女的契书是你签的?”岑雪不看李氏。
“是……”何建支吾,“他们人多势众,我若不签,便要砍了我的手!”
按大邺律法,何建签了卖妻女的契书,源记赌坊便有权处置李氏和婉婉。岑雪沉默少顷,看向赌坊的领头:“你们打算把她们卖去何处?”
“两个娘们,除了卖去窑子,还能卖去哪儿?就他婆娘那一脸苦相,卖进窑子里也只能当个粗使婆子,倒是闺女有点姿色,可怜是个哑巴!”领头唏嘘。
岑雪道:“我屋里正缺人手,既然要卖,不如便卖给我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赌坊领头自然知道岑雪这话只是说辞,她买了人,便要给钱,等同于变相给何建还债。笑了一声后,领头重复道:“三百两。”
“嗯,三百两。”
何建狂喜:“多谢少夫人!下辈子便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少夫人的恩情!”
李氏潸然泪下,又开始磕头。
岑雪淡淡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何建、李氏一愣。
“要我帮你,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岑雪目光瞥向何建,清凌凌的,灵动里透着冷肃。
“少夫人且说!”何建不疑有他。
“我要你写下申明,承诺你所欠赌债,一应由你个人承担,无论债务大小,永不能涉及妻女。”
何建微愕,第一反应便是不愿,赌债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小的他自然自己承担,可要是债台高筑,被人喊杀喊打,性命难保了,李氏和婉婉作为他的妻女,凭什么不替他分担?
然而看岑雪的意思,这申明似是非写不可,何建迟疑道:“这……是大当家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岑雪眼神冷了几分,“你不愿吗?”
“我愿,可是……我不识字。”
“我帮你写,你画押便是。”
何建退无可退,闷声道:“好。”
岑雪吩咐春草拿来纸笔,三两下写完申明,让春草交给何建画押。
何建在春草的指示下,抬起拇指按了印泥,往纸上落款的地方按下时,心头不安一跳。转念想想,反正自己是李氏的男人、婉婉的亲爹,又有危怀风这个大靠山在,万一以后再走投无路,李氏一定会想办法让婉婉再去找危怀风。
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一关过了!
画完押后,春草把申明交给岑雪。岑雪打开检查,确认署名、画押一应无误后,看向赌坊领头:“契书给我吧。”
领头保持着两分警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点道理,少夫人不会不懂吧?”
岑雪失笑:“你认为我会赖账?”
她本来一直肃着张脸,这会儿倏而展颜,蓄着笑意的美丽眼睛似清泉流动,领头一时竟差点走神。反正何建一家三口都在他手里,岑雪说的话,大伙也都听着,要是她赖账,自己便接着找危怀风算,再不济,还有那叫“婉婉”的小丫头做筹码。
微一沉默后,领头从怀里拿出契书,交给春草。
春草拿回给岑雪,岑雪看过以后,交给夏花,然后从角天手里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一行字。
春草看见以后,嘴角微动,忍着笑,把那一张纸交给领头。
领头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三百两”。
“你!”领头色变,“什么意思?!”
“你要的‘三百两’,给你了,有问题吗?”岑雪放下笔,泰然自若。
领头火冒三丈:“少夫人,我看你端方识礼,所以敬你三分!你要是这样愚弄人,就别怪我们来硬的了!”
说着,抬手号令身后的一众打手:“来人,把何建一家三口绑走!”
岑雪也发令:“来人,把何建妻女带回!”
“少夫人!”领头怒目发作。
岑雪扬起手里的一张纸:“何建已申明,他所欠债务一应与妻女无关,你要绑,绑他便是了。”
第16章 试探 (四)
危怀风从会客厅里来的时候,岑雪正在同赌坊来的领头交涉,有人要通传,被他抬手制止。他站在人群里,默默看着岑雪处理何建一事。
起初,在听岑雪说“三百两而已”的时候,危怀风和众人的反应一样,以为岑雪大发慈悲,要替何建还了赌债。
她有钱,人美心又善,要发慈悲不是不行,只是何建那人嗜赌成性,谎话连篇,帮了这次,必然还会有下次。对这种不知悔改、原则全无的赌徒,帮忙就像往火里扔柴,越帮债越多。
于是,他有心出来阻止,谁知那头话锋一转,岑雪竟然向何建提出了条件。
也是怪,危怀风一听“条件”二字,便立刻反应过来岑雪藏着“阴谋”,最后一看那张写着“三百两”的纸,差点要笑出声。
古有张仪以“商於六百里”诈楚王,今有岑雪用“纸上三百两”□□女,这场戏,可是比想象里的有意思多了。
特别是岑雪,原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姑娘,没想到算计起人来自有一套,看来这些年里,娇姑娘也没少长心眼啊。
危怀风笑着,在赌坊领头发作时走出人群。众人一见他来,纷纷噤声,原本差点打起来的两拨人面面相觑,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危大当家,你寨里的人欠了债,你家夫人信口雌黄,竟用这‘三百两’愚弄我!这件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了吧?!”
说到“三百两”时,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扬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危怀风没看他,却是瞄了那三个秀丽的字一眼,内心觉得那样好看的字被揉搓成这样,委实是有点可惜,漫声道:“你想怎么算?”
“还债!三百两!白银!”领头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似被岑雪弄怕了。
危怀风便问岑雪:“还吗?”
岑雪愣了愣,才道:“不还。”
危怀风看回头领,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头领怒道:“什么意思?这危家寨究竟是你做主,还是她做主?!”
“我做主,”危怀风抬眼说完,又指了指岑雪,“她做我的主。”
“你!”
众人在一旁发出嬉笑,岑雪心头震动,因那句“她做我的主”而差点愰神,却见危怀风唇角挑着,笑得眉眼明亮,半点开玩笑后的羞臊都没有。
“行啊,妇唱夫随是吧?”头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攥着纸团的手咔嚓作响。
岑雪狡猾,先是诓何建在赌债不波及妻女的申明上画了押,后又骗走了何建发卖妻女的契书,现如今,他们手里什么凭据都没有,便是闹到衙门里,也是半点便宜都没得占。
更可气的是,他们现在人在危家寨大门口,危家寨人多势众,真要是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他们这一行上门讨债的打手。
头领越想越恨,冷森森道:“行,那咱们就按规矩办事。还不了债,就跺指头。一根指头抵十两银子,我倒要看看,这厮身上的指头够抵多少债!来人,拿刀!”
李氏始料不及,大哭道:“不要!大当家,求求您发个慈悲,救救我家官人吧!”
何建也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大当家”,叫完便朝一旁的女儿喊:“婉婉,你快求求大当家!”
头领一脚踩住何建后背,另有两个人冲上来,一个按住何建左臂,一个拽出何建右手压在地上。头领拔刀落下,霎时间,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飞入半空。
众人倒抽口气,与此同时,岑雪眼前被一片黑影遮住。
危怀风伸手挡在岑雪眼前,盯着那根飞入半空后,落在草地上的手指头,眼底一片漠然。
惨叫声和哭嚎声响彻山间,利刀一般,差点要捅破耳膜,岑雪因被危怀风挡住双眼,没有看见那极血腥的一幕,然而即便如此,也仍被各种喊声弄得毛骨悚然,眼睫不住颤抖。
头领砍完何建一根手指头后,见危怀风无动于衷,又开始砍第二根。何建的嚎叫声歇斯底里,李氏像快被晒干的泥鳅一般扭动在地上,哭得差点晕厥。
婉婉也哭叫着,“啊啊”的声音里满是茫然和恐惧。
岑雪深吸口气,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惶恐和犹豫。说来很怪,犯错的人明明是何建,被救的人明明是李氏和婉婉,可是在那一家三口的喊叫声里,岑雪竟产生一种她和危怀风才是罪魁祸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