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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低压,山里半点月光都没有,远处的群山像一把把插入天幕的剑戟,岑雪奔跑在及膝高的荒草丛里,不多时,便听得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快,像蟒蛇从草丛里蹿来,岑雪回头一看,果然见黑森森的夜幕里映出一张凶恶的脸。
是何建!
岑雪毛发悚然,竭力往前奔逃,可她身形娇小,纵使全力以赴,又哪里是何建这样的七尺男儿的对手?不出一射远,身后那脚步声迫至耳根,岑雪的肩膀被一只大手擒住。
“贱人!”
何建抓住人后,反手就是一巴掌,岑雪吃痛,滚倒在草丛里,脸颊辣如火烧,不及回神,脖颈猛地被掐住。
“还想跑?”何建压在岑雪身上,恶臭的灼热气息喷在岑雪脸庞。岑雪奋力挣扎,扭开头,嫣唇因要呼吸而张开,何建恶狠狠盯着,蓦然生出一股歹念!
裙琚突然被人掀开,岑雪不寒而栗,拼命挣扎,被何建用右手胳膊压住肩胛。疼痛和恐惧似洪流湮没口鼻,岑雪万念欲灰,从怀里揣出一物。
何建拽开岑雪裙琚,正要侵犯,胸腹突然一痛,低头看时,竟见身上插着一把宝光闪烁的匕首。
岑雪握着鸳鸯刀,双手抖似筛糠。
“你……”何建瞪视岑雪,怒火燃烧在眼眸里,他拽开岑雪的手,便要掐断那截脖颈,岑雪卯足力气,又刺来一刀!
热血喷溅而出,何建震惊地捂住肩侧,不及反击,身下的人突然发疯一般,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那把匕首更猛似飞矢,一刀又一刀地刺在他身上!
何建声音哽咽,上身似被剥开壳的马蜂窝,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他目瞪口呆,舞动着两只不一样长的手,一时竟不知道要捂住哪个窟窿。
底下人又一刀捅来,正中胸口,何建浑身震颤,终于瘫倒下去。
有风刮过,“呼呼”地吹动草丛,岑雪劫后余生,瞪着漆黑的夜空,剧烈地喘着粗气。
不知多久后,风声骤止,岑雪逐渐回神,由求生本能带来的勇气则一下消失,她触电一样扔开手里的鸳鸯刀,抖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再一摸被溅满鲜血的脸,胆寒发竖。
何建的尸体匍匐在草丛一侧,脸庞苍白,直瞪瞪地看着她,岑雪惊恐地往后退,看着一地血泊,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杀人了?!
岑雪呆看着何建阴鸷的脸,再回想起先前被钳制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岑雪抬头,辨认出那正是破庙的方向。
莫非……是裴大磊一行人来了?!
岑雪心头剧震,慌忙收拾衣裳,从草丛里捡起鸳鸯刀,掉头往树林里跑。远处那阵蹄声似有感应,消停一阵后,掉头朝这边赶来。
岑雪不敢回头,在树林里发足狂奔,猛地惨叫一声,摔倒在黑魆魆的灌木丛里,手掌被尖利的石头划破。她顾不得痛,想要爬起来再跑,身上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搏斗后的疲惫裹挟着疼痛袭满全身,岑雪心知已没有体力再跑,爬入树后的灌木丛躲藏起来,期盼能够逃过一劫。
马蹄声由远及近,似在草丛里逗留了一会儿,接着毫不迟疑地冲进树林。岑雪屏住呼吸,埋首抱膝,听见那马蹄声从身后驰过,便要松一口气,那声音又去而复返。
“吁”一声,有人从马上跳下来,静默数息后,几乎是看破岑雪所藏身形一般,径直朝着树后走来。
岑雪倒吸一口冷气,攥紧手里的鸳鸯刀,待那脚步声抵达后,扭身一刀刺出,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来人沉声道:“是我!”
岑雪抬头,看见一张英俊坚毅的脸,灿似星辰一样的眼睛灼灼地看着她,满是忧心焦急。
“危……危怀风?”岑雪声音颤抖,鼻头莫名发酸,泪落下来时,人已扑进他怀里。
第20章 变故 (四)
在危怀风的印象里, 岑雪是不大爱哭的,尽管这小丫头生着一副一捏就要掉金豆子的模样。
离开盛京城的前三日,父亲在危家别业设宴, 一大帮为笼络父亲的人坐在席间, 推杯换盏, 提前恭贺父亲大捷。
花园满是同龄的小孩, 一些是小厮丫鬟, 一些是父亲同僚的儿女, 有两个年纪稍长的围在一块, 议论着朝廷下令要铁甲军攻打西羌的事。
“危怀风要跟他爹去打仗了,打仗可是真刀真枪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可他爹不是大邺战神, 从来都不打败仗的吗?”
“那是以前的战神,现在都十年没打仗了,谁知道还能不能赢?再说了,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打赢也要死人呀!”
“啊,那危怀风还能活着回来吗?”
“嘘!”
“……”
二人不及住口, 危怀风已走过来,忙赔上笑脸亲切唤道:“怀风!”
“嘴不会使, 可以缝上。”危怀风看也不看来一眼,在唇前做了个手势。
“你怎么说话的?”一人急道。
危怀风这才回头,慷慨般送来一眼,笑道:“看来还是不大会使, 怎么,要我帮忙吗?”
二人想起这人平日里一言不合便开打的行事风格, 后怕地捂住了嘴,掉头便走。
危怀风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才在假山后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八岁大的岑雪仍是软乎乎、白嫩嫩的一团,总是让危怀风想起中秋节花灯灯罩上画着的玉兔儿,此刻,“玉兔儿”正抱膝坐在假山旁,埋着头,耷着耳,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危怀风弯下腰来,拨起岑雪的下巴,看见一张花猫一样的哭脸,错愕道:“你哭什么?”
那是危怀风第一次看见岑雪哭。
“怀风哥哥……你是不是要跟你阿爹去打仗了?”岑雪哭着,脸上是一种稚气的、固执的悲伤。
危怀风想起先前那些人议论的话,欲言又止,蹲下来,解释道:“我爹打,我又不打。”
他倒是想,可惜还没够格儿的。
岑雪泪眼婆娑:“……那你去做什么?”
“陪我爹娘呗,我总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能?”
“你想要我留下?”
岑雪认真点头。
危怀风笑,笑完也认真道:“不行,我得去陪我爹,看我爹怎么打仗。长大以后,我也要上战场的。”
岑雪眼里又涌出泪光:“你也要打仗?”
“嗯。”
“打仗……会死人吗?”
“会。”
岑雪一愣后,“哇”一声,哭得更凶了。
危怀风啼笑皆非,似是很新奇,歪头打量着岑雪的哭脸,忽然笑起来。岑雪看见后,哭声更大,边哭边捶打他,危怀风任由她打着,笑得更欢了。
春草、夏花两个丫鬟听见哭声,赶过来,急得跺脚:“危少爷,我家姑娘都哭成这样了,你怎么还笑啊?”
“我哄就是了。”危怀风屏退走人,屈膝坐下来,捏一捏岑雪的大花脸。
“小雪团,乖,我们不哭了。”
“呜呜呜……”
“小雪团到底在哭什么?是怕我打仗会死,没人回来娶你吗?”
“呜呜呜呜……”
“小雪团果然是人美心善,重情重义啊。”
“呜呜呜呜呜……你捏疼我了!”
危怀风松开岑雪肉乎乎的脸颊,笑得呲牙,忙又收住,确认四下无人后,张开双臂,第一次、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把人圈进怀抱里。
“乖,怀风哥哥抱一抱,抱抱就不哭了,好不好?”
“……”
往事如烟。
树林里,哽咽的哭声像密针一样扎在危怀风胸口,他抱着岑雪,十年后的岑雪,心脏像被巨锤擂动的鼓,一声声地震动在耳膜上。
“别怕,我来了。”危怀风声音发哑,喉结滚动着,半是本能地哄慰道,“小雪团乖,不哭了。”
模糊里,听见这声“小雪团”,岑雪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布满惊疑。
“受伤没有?”危怀风为她抹去脸上的泪和血,认真问。
岑雪摇头,见他抓起她的手细看,想起先前摔的那一下,知道瞒不住,才说道:“……刚刚摔了一跤。”
危怀风看见了,托着她手背,见那细嫩的掌肉上被划开了一条口子,血肉和砂砾沾在一块,虽然不算什么重伤,却让他感觉触目惊心。
“忍着点儿。”危怀风压着心里的不快,从怀里掏出方帕,为岑雪包扎伤口,见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更感难受。
“对不住,来晚了。”包扎完后,危怀风愧疚道。
岑雪含泪道:“没事。”
他会来,会赶在这时候来,她已经很感动了。
危怀风目光复杂,克制着要再抱一抱她的冲动,从树角捡起那把掉落的鸳鸯刀,看一眼后,交还给她。
岑雪接住刀,看见那上面沾满的血迹,想到失手杀死的何建,这才道:“我……杀人了。”
危怀风沉默,想起先前在草丛里看见的那一幕,心似刀绞。
他是在何建离开破庙后赶到的。何建能躲开开源赌坊的债务,跑回危家寨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背后一定有靠山。危怀风猜想那靠山十有八九是自己前阵子刚收拾过的裴大磊,便顺着后山朝裴家寨的方向赶。
果不其然,策马搜寻两个山头后,危怀风找到了一座破庙。
李氏、婉婉都在庙里,前一个哭嚎着,后一个仍是那副懵懂模样,危怀风看出岑雪已逃脱,掉头往草丛里追,待看见何建倒在地上的尸体,狠狠吃了一惊。
何建人不瘦,算是有些粗壮的体格,人高七尺,便是废了一只手,要擒拿岑雪,也是十拿九稳的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势必能拿下岑雪的人,此刻仰躺在草地上,胸前全是凌乱的、凶残的刀伤。
危怀风硬是用了半晌的功夫,才敢去想,何建很有可能是被岑雪所杀。
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才会被岑雪这样胡乱地杀死?
岑雪在杀他时,又该是怎样的慌乱、恐惧,乃至于绝望?
危怀风不敢细想,那背后的每一个念头,都像是滚油浇在肺腑里,让他难以喘息。
“嗯,看见了。”危怀风压下痛心、悔恨,笑一笑,眼神里含着赞许与抚慰,“杀得很漂亮。”
岑雪哑然。
“他意欲加害于你,你不杀,我也会杀。你自己杀了,更好。”
岑雪微微一震,听明白危怀风话里的安抚后,眼眶再次发酸。
“还能走吗?”危怀风看看她的腿。
岑雪点头,危怀风扶着她站起来,要往外走,却见她一瘸一拐,明显是一副受伤的模样,便把人横抱起来,送到了马背上。
上马后,危怀风照旧把人圈在怀里,出发前,说道:“要是累,就往我身上靠靠。”
岑雪没应声。
危怀风便笑:“不是说了,身上没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靠。”
岑雪脸红,少顷后,往后靠上危怀风的胸膛,甫一相贴,便感受到独属于他的清爽温暖的热量,这一刻,疲累的身体竟然真的有一股被抚慰的熨帖感。
危怀风不再说什么,策马走出树林,想是有意避开何建的尸体,经过草丛时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及至破庙后方,前方山头忽地传来一阵杂乱蹄声。
岑雪想起另一茬,不安道:“是裴大磊的人。”
危怀风敛眉:“你怎么知道?”
“何建说,他是跟裴大磊合伙把我绑来的,想要……”岑雪戛然而止。
危怀风意识到什么,冷然道:“想要什么?”
岑雪抿唇,压低声道:“想要让裴家寨的人羞辱我,让裴大磊旁观解气。”
危怀风静默片刻,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危怀风!”
眼看危怀风下马,岑雪慌张喊道,然而危怀风头也不回,孤身一人,径自迎着那一批迫近的马蹄声,走入夜色里。
※
裴大磊自从在危家寨被危怀风废掉以后,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一应不能自理,每日除破口大骂伺候的人不中用外,便是咒骂危家祖宗十八代,诅咒危怀风生儿代代为奴,养女世世为娼。
当然,光是口头上的咒骂远远不能解心头之恨,裴大磊骂累以后,便派人监视危家寨,势必要掌握危家人的一切动向。在得知何建一事后,裴大磊高呼苍天开眼,立刻派人联络上何建,设计了今晚火袭危家寨的计划。
岑雪是危怀风的小青梅,又是他刚娶的娇妻,掳走她,便等同于拆掉危怀风的软肋,倘若能看着手下人一遍遍地凌/辱岑雪,那就更能一解心头恨意了。
念及此,裴大磊恨不得立刻扒/光岑雪,让她在无数男人的□□下痛苦呻/吟,不得好死。
拿定主意后,裴大磊跟何建约定好接头的地点和时间,不过,因为计划庞杂,裴大磊为顾及另一头的事,赶过来时,还是比计划里的要晚了稍许。
破庙建在危、裴两家山头的交界处,荒僻阴森,并不好找。马车停稳后,有人来接裴大磊下马车。整整四个壮汉,两人抬上半身,两人抬下半身,待娴熟地把裴大磊安置在一张轮椅上后,其中个头最魁梧那个后退一步,负责推着轮椅往前走。
另三人寸步不离,护卫在裴大磊左右。
另有一批背弓挎刀、身材精悍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气势汹汹地朝破庙走,见原本该燃着火堆的庙里一团黢黑,当首那人不由疑惑:“怎么看着像没人?不会还没绑过来吧?”
“危家寨的火都快烧掉半边天了,绑个女人而已,不至于这么慢。”
“多半是怕燃着火把危怀风招来,怂的,先进去看看呗!”
“话说回来,岑家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水灵,今日有幸,几个哥哥赏赏光,一会儿可得让我多操弄一会儿!”
“啧,看把你嘚瑟的,有这胃口,先求老大去!”
几人说笑着,先后走进庙里,当首那人便要吹燃火折子,黑暗里突然闪来一抹刀光,顿挫间,同伴脸上一凉,似被什么溅着,伸手一摸,黏糊糊的,不由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