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备受瞩目的战神之子,也不再是她未来的夫君。
那他是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关心。等到她再次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把危怀风的后来拼凑出来时,他已经变成了西陵城外、雁山上赫赫有名的土匪。
名将后人,竟然变成了土匪。
孙氏说,危怀风是因为失手错杀了西陵城的官差,才会逃到雁山上做土匪头儿的。
危家出事以后,一些人对危廷的报复并没有停止。新上任的西陵节度使要霸占危家祖宅,不然就要危怀风的命。危怀风失手犯下大错,从此变成了被通缉的罪囚,不得不离开故园。
那一年,他不过十一岁。
岑雪试着想象那样的情景。
十一岁的危怀风,父亲刚战死,母亲狠心地扔下他在灵堂里纵火自焚,偌大的危家家业眼看就要被父亲的政敌夺走,他在慌乱、愤怒当中,杀死强盗一样闯进家里来的官差,那一刻,他该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不是西羌一战,不是铁甲军的莫名溃败,襄王的意外身亡,十一岁的危怀风仍然是西陵城里最骄傲、最耀眼的少年,他何需要独自去面对来自于父亲政敌的栽赃、欺压、掠夺?他应该和在盛京城里跟她说的那样,早晨起来,在父亲的督促下练武;晌午时,在母亲的鞭策下读书;天气好时,会和铁甲军里的叔叔、哥哥们一块去城外狩猎;要是碰上个下雨天,哪哪都去不成了,就翻开屋里的一箱箱木匣,玩一整天的玩具……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战后变了。
“在想什么?”
千万种思绪袭来时,前方忽然传来危怀风的声音,岑雪抬头,看见火光后他沉静的琥珀色眼睛,心里无端难受。她忽然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关于危家,关于危夫人,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了喉咙,最后只是道:“那个时候……你害怕吗?”
“哪个时候?”危怀风问。
岑雪道:“十一岁那年,失手杀死官差的时候。”
危怀风沉默。
岑雪解释道:“三当家的夫人跟我说的。”
危怀风笑笑,伸手烤火,道:“你觉得呢?”
岑雪静了静,道:“怕。”
危怀风目光微动,似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抿着唇,安静烤火。
岑雪看着手里的鸳鸯刀,良久后,对面再次传来危怀风的声音:“还在怕吗?”
岑雪微愣,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是否还在为杀死何建一事后怕,心知他是误会了自己问他当年之事的缘由,想解释,又发现无从说起,便只道:“不怕了。”
危怀风夸道:“那你比我厉害。”
“我都十八了。”岑雪尴尬。
危怀风笑,先前那点阴霾像是散了,整个人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抬着眼,借着火光认真端详岑雪的脸:“看着不像。”
岑雪心说是啊,明明看着不像十八岁,大体和小时候并无差别,可你照旧还是认不出来,转念想到扑进他怀里时听见的那声“小雪团乖,不哭了”,又猛地一激灵。
那一声,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
见岑雪清漉漉的目光又投过来,探究似的,危怀风勾唇:“又看什么?”
岑雪想了想,道:“大当家记性如何?”
“不好。”
岑雪并不气馁,心一横后,坚持道:“我忽然想起来,先前大当家哄我时,喊了我一声‘小雪团’。”
危怀风“哦”一声,语气多了两分心虚:“小雪团?怎么了?”
“那是我的小名,”岑雪眼眸黑白分明,认真道,“你取的。”
危怀风不应。
“大当家忘了吗?”
“东家不困?”危怀风试图岔开话题。
“不困,”岑雪一下倔起来,“大当家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东家’?”
“不好听吗?”
“不好听。”
“那,‘大当家’好听吗?”
岑雪一愣。
火堆燃烧在彼此中间,哔哔啵啵的,像是什么爆裂在胸腔里,滚烫而战栗。岑雪望着危怀风被火光映得炙热、明亮的眼,无数种情绪齐涌心口。
危怀风也望着她,眼神极深,像要望进她心底里。
“怀风哥哥。”岑雪口齿清晰,毅然地道。
危怀风眼圈微潮,笑一声,忽然站起来,脱下烘热的外袍把岑雪兜头罩住。
岑雪要抬头,被危怀风按着后脑勺揉了一下。
“睡吧,哥哥在呢。”
第21章 起事 (一)
日光从树枝缝隙里漫进来的时候, 岑雪刚醒。
危怀风倚在洞口,低头环胸,身形被浅薄的晨光拖出一层朦胧的灰影, 岑雪默默地看着, 有一瞬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醒了?”
最后, 还是危怀风听见动静, 侧头看过来, 亮似点漆的眼眸微弯。
岑雪忙坐起来, 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 想起昨天夜里的事,神色羞窘。
“抱歉,我起晚了。”
“不晚。”危怀风伸手往外一指,“我在外面等你。”
岑雪在洞里整理好衣着, 捧着危怀风的外袍走出来,见危怀风已在树下摸马。马背后仍挂着那个锦布包裹,岑雪大概知道那里面裹着的是什么, 看一眼后,极快略开,走到危怀风跟前。
“谢谢。”岑雪送上那件外袍。
危怀风看一眼, 问:“谢谁呢?”
“……”岑雪声如蚊蚋,“谢谢……怀风哥哥。”
危怀风笑, 接过衣服穿了,上马后,伸手来接岑雪。
鸟声啁啾,二人策马行在洞外树林里, 前方越来越开阔,有日光从头顶渗漏下来, 洒在不远处的溪流上。
“等一会儿。”
危怀风说完,率先下马,在溪水旁洗了把脸,再掏下腰间的水囊,接了水给岑雪喝。
岑雪喝了两口,解渴后,把水囊还给危怀风。危怀风接过来,仰头饮尽。岑雪看见他滚动的喉结,想起他们前后用同一只水囊喝水,心里微赧。
饮完水后,危怀风要上马,岑雪小声道:“我也想洗一洗。”
危怀风一怔,反应过来她是想洗脸,笑一笑后,扶她下马。
岑雪挨着溪旁的石块坐下,弯腰去掬水,因为左手伤着,便只能用右手动作。危怀风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二话不说把人提溜到怀里。
“我自己来……”岑雪又慌又羞。
“太慢了。”危怀风不给商量的余地,弯下腰,用大手掬水后,往岑雪脸上擦来。岑雪紧张地闭上眼睛,本以为要挨一波“疾风骤雨”似的搓洗,谁知那只大手贴上来后,竟是前所未有地温柔。
岑雪震惊地睁开眼睛。
日光倾泻,洒在危怀风沾着濛濛水珠的脸庞上,先前那些血污不见了,眉眼愈发像破云的日,焕发着光芒。
“何建打的?”擦到脸颊上红肿的伤痕,危怀风问道。
“嗯。”
危怀风眼神微暗,忽然有点后悔,昨天夜里在草丛里看见那厮的尸体时,应该再补上两刀的。
岑雪静静地凝视着危怀风,看他一次次舀水,再一次次细心地为自己擦拭脸上的脏渍,记忆里的少年慢慢和他重合。
“看什么?”危怀风突然问。
这一次,岑雪没有闪开视线,坦然道:“谢谢你,怀风哥哥。”
危怀风反而微顿,扯唇一笑后,低声道:“眼睛闭上。”
岑雪乖乖闭眼。
危怀风为她擦净眼皮上的血渍,指腹划过她眼廓时,想起刚才她看自己的眼神,心如擂鼓。
※
雁山山麓由西南向东北延伸,是西陵城的重要屏障,因着地形复杂,占地广袤,这些年来,入山为寇的人越来越多。除危、裴两家规模较大的匪寨以外,还有赵、彭、王、霍、飞刀、火云等六个寨子扎根在附近。
八寨各辖一方,平日里互不干涉,但要是碰上了共同的敌人——官府,按照以往达成的协议,是要出兵援救的。
危怀风顺着山势往南走,约莫一个时辰后,抵达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坡底下山路盘绕,拐角处有一片树影掩映的飞檐,岑雪认出是回危家寨时必经的那座山亭,心知离危家不远,便往西方看,果然见天幕底下烽烟袅袅,应是危家寨放出的信号。
四方八寨里已有人闻讯赶来,见着危怀风,放声招呼,赶来会合。危怀风勒缰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对打头来的那名灰衣男人道:“可有吃的?”
那人给危怀风扔来一袋干粮,危怀风拿给岑雪,交代完“在这儿等我”后,走去前方与那帮人商谈正事。
岑雪站在树下,捧着馕饼,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昨天夜里大火冲天后,裴家寨的人便在岗楼大门前展开了火攻,待把危家寨的兵力吸引过去,后山遇袭,原是被曹沛安排的一批官差突袭。
万幸危家寨城垒坚固,里面又有樊云兴、林况这样的铁甲军老将坐镇指挥,不然,被裴家寨、兆丰县这样的两大势力前后围攻,危家寨根本不可能支撑至今。
“现如今,兆丰县的一大拨人埋伏在后山,前门则全是裴家寨的人。曹沛在后山抓不到你,今儿一早也赶到了前门来,说是要一口气荡平危家寨。我粗略算了算,那儿至少有一千人,咱们这点人马,根本突围不进去!”
说话的便是那个送干粮的灰衣男人,方脸浓眉,气质粗犷,乃是火云寨的寨主厉炎。虽然火云寨这名字听着挺霸气,但寨子规模并不大,厉炎闻讯赶来,带的兄弟也就三十来号人。其他各寨的情况差不多,目前赶来的援军不到两百人。
这点力量,硬着头皮往危家寨岗楼大门前磕,无异于以卵击石。
“曹沛调动了兆丰县多少人马?”危怀风问。
“至少八百。”回答的是个劲瘦的中年男人,乃是赵家寨的当家人赵力。说完以后,他颇为沉重地看着危怀风:“这回出兵,曹沛是铁了心要灭你危家寨,我们人单力薄,硬碰硬是不可能的。怀风,你有何打算?”
山风劲吹,树影飒飒摇曳,岑雪在后方,看不见危怀风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下山,攻兆丰县。”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脸上皆是错愕的反应,质疑道:“攻兆丰县?你莫不是疯了?!”
“危家寨现在水深火热,你不想办法救,跑去攻兆丰县做什么?”
“不攻兆丰县,曹沛不可能撤兵。”危怀风道,“想救危家寨,唯一的办法便是攻兆丰县。”
有人反应过来,危怀风是打算来一招“围魏救赵”。兆丰县被攻,曹沛第一反应肯定是撤回老巢,不可能再陪裴家寨在这里折腾。这一招棋妙是妙,可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并不算稳健。
“兆丰县屯兵一千,虽然外调了八百,但也还有二百人。再说了,兆丰县旁边就是西陵城,那边派人来援救不过是一转眼的事,你怎么攻得下?便是攻下了,西陵城明天就能派人来收了你,你又是何必?!”
众人吵成一团,明显是不赞成危怀风的提议。危怀风并不急,由着众人聒噪,及至赵力抬手喝止众人,正色道:“怀风,兆丰县能不能攻,攻下以后能不能守都是后话。关键是,我们帮你打退兆丰县,是为自保;但要是帮你攻下兆丰县,可就是造反了!”
话声甫毕,人群里气氛陡然一变,众人齐刷刷看向危怀风,目光里既有震惊,又有考量。
危怀风淡淡一笑,道:“赵叔说的是,我们攻兆丰县,是为造反。可若是不造反,便要在这雁山里做一辈子缩头的匪寇。今日是我危家寨被攻,明日,又该是哪一家呢?”
众人沉默。
当初四方八寨私下协议互为盟友,在任何一家遇险时援救,防的就是被官府围剿。这些年,西陵城那边要剿匪的声势越来越大,曹沛这次敢贸然动武,多半也是参考了上头的意思。危家寨是八寨之首,一旦倒下,底下的小寨们便相当于一盘散沙,官府的刀是迟早要抡过来的,到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又能支撑多久?
“可造反不是儿戏,你有攻城的本事,也要有守城的本事啊!”
“就是,这一招棋实在太险,你可想过万一失败,下场会有多惨?城里那位本来就记恨着你,你再给他捉住这根把柄,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众人仍然难以放下顾虑,七嘴八舌争执起来。岑雪意外地看着危怀风的背影,震惊之余,心里反而释然。
难怪危家寨库房里老早便囤放着那么多的粮草,难怪那次危怀风会从马市里摔伤回来,难怪劫掠商队的那一天,危怀风要骑马去山顶,用不舍的目光俯瞰他生活了十年的危家寨……原来,他早便想着要造反了。
“他不会失败的——”
便在众人争执的当口,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众人回头,见树荫里走来一位身着海棠色对襟襦裙的女郎,秀发如云,明眸皓齿,尽管不施粉黛,却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容色。
“兆丰县虽然有守军二百,但并不知道诸位寨主会入城突袭。所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者,皆伏兵说也’。诸位攻下兆丰县的胜算,远大于在危家寨打退敌军,一旦兆丰县沦陷,危家寨之围不战而解,此为其一。”岑雪捧着那袋馕饼,站定后,接着道,“其二,梁王弑君,天下崩离,如今的大邺,早已不是昔日的山河。幽州有叛军造反,江州有庆王举义,江山易主,皇权更迭是迟早的事,今日不反,莫非要等来日为梁王那大逆不道的畜生陪葬吗?诸位都是人中豪杰,本不该沦落雁山,受人磋磨,现在既然有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的机会,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