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入室弟子而已,是不必居住在岑府里的,可是这个少年是个命苦人,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岑元柏是他父亲的故友,于心不忍,便把人领入家里来,亲自教养。
于是,岑雪和这个少年一块长大,顺理成章地做了“青梅竹马”。
那一天,见着岑雪后,危怀风懒洋洋眯眼:“诶,你是不是有一个姿容秀美、敏慧多才的哥哥?”
岑雪乖溜溜点头。
危怀风“啧”一声,整个人像在酸菜坛子里泡过:“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哥哥,你却是我的第一个妹妹……”
后面的那点不满,到底是没有明着说。岑雪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脆生生道:“可你是我的第一个未婚夫。”
“……”危怀风的脸黑下来,“什么叫‘第一个未婚夫’?”
岑雪歪头,认真说道:“就是第一个呀。”
危怀风咬牙,盯着岑雪那张软糯可爱的脸,伸手捏了一下。岑雪“嗷”一声,捂住脸蛋,像是要恼。危怀风反倒笑起来,心里那点气莫名散了,俯身低声说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那天以后,岑雪开始跟他说“师兄”,什么师兄不会这么说话、师兄从来不玩这个……他越听越不痛快,一不痛快,就想要捏她的脸。她倒是很敏锐,虽然年纪还小小的,但一来二去后,竟猜透了他的心思,从此不再师兄长师兄短。可是他已上了瘾,管她提是不提,心里一痒时,便要动手捏一捏她的脸蛋,看她懵懂或是嘟嘴的样子,能让他笑上很一会儿。
危怀风并不知道那个被岑雪唤做“师兄”的少年叫什么,是很久以后,他才在偶然间得知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姓徐,名正则。他一下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抽查《离骚》背诵时的情形——“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那一句,因为背错,被罚抄了整整三百遍呢。
某种发自灵魂的厌恶一下卷土重来,令危怀风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同龄人萌生出了一种不公的敌意。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像是落入地缝的种子,在心里一扎根,便是整整十年。
风声呼啸,暮春的午后阳光刺眼,危怀风倚在城墙上,看着岑雪,试图从那双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眸里捕捉出内情,然而仅是一刹,岑雪的那点错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坦然。
“我与师兄从无男女之情。”
猎猎的风声里,危怀风听见岑雪这样说。
危怀风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像是有什么安稳地落了下来,又像是有什么在裂缝里蠢动着。风吹完后,危怀风笑一下,忽然从城墙旁走来。
岑雪不解地看着他。
危怀风俯身,声音里莫名多了两分宠意。
“送你。”
※
岑雪原以为危怀风说的“送你”只是送下城墙,谁知这一送,竟然是送到了县衙大门口。
角天正巧从外面办事回来,本是有些疲惫沮丧的,看见这一幕,原本皱巴巴的眉眼一下撑开,笑意满得要溢出来:“少爷,少夫人!”
喊着,便一溜烟跑到了跟前。
岑雪看见他呆傻的笑脸,想起上午那茬,心知他大概又是误会些什么了,便对危怀风道:“我自己进去便好,怀风哥哥不用送了。”
危怀风点头,走前,忽然抬手,在岑雪头发上拨弄了一下。
岑雪微怔,反应过来,原是发髻上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有些歪了。
“晚膳不必等我,睡前给我留门便好。”危怀风交代完,又看岑雪一眼,这才上马走了。
岑雪摸了摸头上的梅花簪,因为危怀风先前的动作,心神恍了一下,转头时,倏地看见一张葵花一样灿烂的笑脸,心头更差点漏掉一拍。
“你笑什么?”岑雪局促道。
角天挠头,那笑容于憨傻里透出一点促狭来。岑雪脸颊莫名发热,收回视线,径自朝大门里走了。
角天目送,揣着手,正笑着,忽听一人在耳后挖苦:“你有病?”
回头一看,竟是金鳞。
“你不懂!”角天仍是笑。
“不懂什么?”金鳞不解又鄙薄。
角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歪头,冲着金鳞耳朵说道:“少爷大概快要有家了!”
※
回屋后,岑雪叫春草送来纸笔,给师兄写了一封长信。
信是由角天派人送出去的,入夜,危怀风果然没有回来,岑雪独自用完了晚膳,在灯前看了会儿书后,打算沐浴休息。
偏巧不巧,房门“咯吱”一声,危怀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房屋不大,里外两间而已,相较外间用膳的地方,里面稍微开阔些,故而沐浴用的屏风、浴桶乃是放在拔步床的一旁。
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岑雪原以为是夏花,仍气定神闲地靠在浴桶里拂水玩。
浴桶里有夏花洒满的花瓣,花瓣是今日刚从花园里摘下来的月季花,花色秾丽,大瓣大瓣的,压着底下的春光。岑雪拈起一瓣来玩,拨弄腻后,仰起脸庞,把湿漉漉、香腻腻的花瓣放在唇间。便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似有又无的脚步声,那人道:“在沐浴?”
那声音低低的,试探似的,有一点猝不及防般的哑。岑雪一激灵,唇瓣上的花差点被吃进去,忙拈开来,道:“嗯。”
大概也是因为慌,岑雪的这一声应像是深林里受惊的麋鹿,伴着哗然的水声,更有种令人无端兴奋的悸动。
屏风外那人沉默了有一会儿,才道:“那我先出去。”
岑雪听见危怀风离开的脚步声,后知后觉,心如鹿撞。
房门关上后,岑雪慢慢靠回浴桶,手抚在心口上,那里面仍是乱七八糟的震动声。其实,有屏风遮挡,危怀风是看不见什么的,可不知为何,岑雪感觉那一捅便破的屏风又像是欲盖弥彰,因为隔着,反而更令人羞臊。
没来由的,岑雪想起了先前撞见危怀风沐浴的事,那两次也是有屏风相隔,然而,不该看见的,岑雪还是看见了。
第一次,岑雪看见的是危怀风肌肉夯实、青筋蜿蜒的手臂;第二次,岑雪看见的是一个古铜色的、在暮色里亮着水光的胸膛。
想起那似蜜一般的肤色,岑雪低头,看着自己光洁雪白的肌肤,一股莫名的热气突然“轰”一下袭上来。
奇怪。
岑雪面红耳热,心似擂鼓,抱着自己往水底下缩,整个人竟像是醉了似的,有些晕乎。
※
约莫一炷香后,危怀风再次走入屋里,岑雪已换上衣裳,规矩地坐在镜台前梳发,乌黑柔顺的一头长发披在薄肩后,发尾竟然已及地板。
危怀风看了一眼,想起先前听见的那点水声,喉结动了动,环胸靠在落地罩上。
“能说一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危怀风开口问。
这一问实在来得突兀,岑雪手里的木梳一顿,转过头来,讶然道:“怀风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灯火煌煌,危怀风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好奇,了解一下。”
岑雪沉默,转回头,半晌才道:“心性纯良,重情重义便够了。”
“外形呢?”
“不要太文弱,也不用太威武。”
危怀风沉吟片刻,道:“对肤色没有要求吧?”
岑雪那颗心“咚”一声,又乱跳起来,良久道:“没有。”
危怀风笑,走去外间,倒了杯茶水喝。
岑雪的心却像是被风吹乱的湖水,那涟漪一圈圈的,始终静不下来,忍不住道:“怀风哥哥问这些,莫非是要说媒吗?”
危怀风顺着台阶下:“嗯,是遇上了一个媒人,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
“那人是来给怀风哥哥说媒的?”
“我是有家室的人,给我说什么媒?”危怀风坦然应着,又走进来,这一次,目光明亮,唇角的笑意像是更深了些。
岑雪透过菱花镜看见了一眼,接着梳发,知道危怀风说的这个“有家室”是在外人眼里所见的情况。那些人知道她是他的夫人,自然不会再为他说亲,可是这个年头,男人左拥右抱从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正妻不能再娶,纳妾便是了。
况且,她和危怀风终究是要“和离”的。
“怀风哥哥胸有大志,于这乱世,必将大有作为。昔日盛京城里放榜,权贵商贾为觅得佳婿,差点在榜下抢起人来,怀风哥哥这样的才俊,自然也是许多人心里的良人,便是做不成夫人,做妾也是愿的。”
“哦,我不纳妾。”危怀风走过来,看着岑雪的侧脸,“你能接受你喜欢的男人纳妾吗?”
“当然不能。”岑雪脱口而出。
危怀风垂眸看下来,笑而不语,那神色里竟像是有一分得意。
岑雪又一次被他弄得耳鬓发热,心乱起来,放下木梳,起身道:“我要睡了。”
“我还没沐浴。”危怀风看一眼拔步床旁的那扇屏风,“一会儿随便洗洗,不打扰你吧。”
“……”岑雪无言以对,脱鞋上床后,放下床帐,“哥哥自便。”
危怀风的心因这声省略的“哥哥”而振了一下,笑着:“嗯,哥哥晓得了。”
第25章 夺城 (一)
曹沛带着一拨官差投奔到西陵城的那天, 正巧赶上崔越之头一天在风月园里与同僚宴饮。
崔越之是文人,吟风弄月是刻在骨髓里的习性,想当初从盛京调来西陵城时, 他嫌风大, 嫌人糙, 嫌娱乐太枯燥, 处处看不顺眼, 待征用了危家老宅后, 便以修建官署园林的名义在危府里大兴土木, 仿照盛京的建筑风格修建了一堆歌台舞榭。休沐时,崔越之派人召齐城里有名的伶人,聚集在“改头换面”后的危家老宅里载歌载舞,舞台底下则坐着崔越之及其同僚,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为原本枯燥无聊的关城生活增添着风趣。
一日, 众人酣醉,有人举着酒杯说,这里既然不再是危家的地盘, 便大可不必用那些方方正正的名号。崔大人是风雅人,不如也给这风雅的地方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吧。
崔越之于是大手一挥, 给这块地方赐了一个新名,名曰:风月园。
既名“风月”,自然少不了风花雪月。牌匾挂上以后,走入危家老宅里的伶人越来越多;入夜时, 宅里传来的歌舞声、欢笑声也越来越盛大。慢慢的,危家老宅便成了西陵城里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崔越之隔三差五便来这里宴请宾朋,喝到兴头上了,再一人搂一位看对眼的美人,走入隔间里云梦闲情。
这一天,崔越之照旧在风月园里行乐,因为玩得欢了,次日晌午才醒转。传话的属官早便候在门外,见着崔越之后,壮着胆把曹沛那件事情说了。崔越之一听,原本还有些迷醉、混浊的眼睛一下迸射出寒光来,难以置信道:“危怀风居然敢攻打兆丰县?还攻下来了?!”
属官应是,把那曹沛如何伙同裴家寨,又如何被危怀风反戈一击,抄了老巢的详情一一道来。
崔越之又惊又怒:“发兵!立刻发兵兆丰县,把危怀风的人头取来!”
“大人有所不知,危怀风这次起事,乃是打着‘诛杀伪君,匡扶庆王’的名号。”属官出声提醒,见崔越之脸色果然变化,才又说道,“现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各地烽火连天,几路英雄里,最成气候的便是庆王。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今日我们发兵杀了危怀风是不难,但只怕这么做,便有可能开罪庆王了。”
崔越之脑袋里“轰”一声,竟是空白了片刻,才恼火道:“危怀风怎么会跟庆王搭在一块?!”
“大人忘了,前两个月,危怀风娶了岑元柏的爱女。礼部尚书岑元柏,那可是庆王的头号幕僚!”属官提醒。
崔越之越听越糊涂,皱眉道:“可岑元柏不是一直要把女儿嫁进庆王府?危怀风那厮横刀夺爱,庆王竟然能忍?还肯收他?”
“庆王争夺天下,要一个漂亮的儿媳有何用?眼下最缺的,倒是能够帮他攻城略地、征战四方的将才。危怀风再怎么说都是危廷的儿子,就算没什么本领,名号打出去,总是能先震住人的。”
“混账!”崔越之一听关于危廷的事便肝火旺,拂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一圈后,肃然道,“曹沛人在何处?”
“官署!”
“我先会会他!”
崔越之决定会见曹沛,本是打算从他口里撬出一些危怀风不可能搭上庆王,或是并没有真正做成岑家女婿的证据,结果一问以后,竟被告知危怀风、岑雪二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曹沛甚至斩钉截铁地指控,让危怀风高举庆王的旗帜造反的人正是岑雪。崔越之一个头两个大,二话不说让人把涕泗横流的曹沛拉出了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