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本就有些动摇的人因这一番言论而面色振奋,心怀顾虑的那一拨人则仍有些愁眉不展。岑雪又往前一步,说道:“其三,西陵城节度使崔越之乃武城崔氏,自十年前五王夺嫡以来,崔氏一直扶持庆王。如今社稷分崩,庆王六十万大军驻守江州,势如猛虎,崔越之怕是早有投靠之心。今日,诸位若是以‘诛杀伪君,匡扶庆王’的名号举义,崔越之就算心有不满,也势必不敢贸然动兵,说不准,还会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诸位一起筹谋大业。届时,吴越同舟,戮力以共,谁又还会去计较区区一个兆丰县?至于曹沛,就更不足为道了!”
众人醍醐灌顶,厉炎道:“尊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借庆王的东风?”
岑雪点头。
“可这件事要是传到庆王殿下的耳中……”
“诸位放心,家父乃庆王幕僚,江州那边,我们早有交代。”岑雪特意说了“我们”,言外之意,便是已把危怀风和岑家乃至庆王绑在一起。一句“早有交代”更化无为有,把压根没影儿的事说得板上钉钉。
众人听罢,果然神气大振,厉炎笑道:“怀风,你跟尊夫人有这样好的打算,怎么不早说,害我们白操心一场!”
“就是,要知道能有庆王撑腰,那咱们还怕个鸟蛋儿!”
“……”
众人说笑起来,一扫先前阴霾。危怀风从始至终看着岑雪,目光里是难以捉摸的意外和打量,听得众人打趣,他挑唇一笑,淡淡说道:“总不能抢了夫人的风头。”
厉炎损道:“行了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力也笑,但毕竟年纪长些,示意众人安静后,提议道:“事不宜迟,动身吧!”
众人朗声答应,危怀风领着岑雪上马,从马背后取下那个包裹扔给赵力:“劳驾赵叔派人把这东西给裴家人送一趟。”
“何物?”
“裴大磊人头。”
赵力恍然,裴家寨的人正在危家寨岗楼大门前攻得兴起,要是知道他家老大都交代在这儿了,军心不死也要倒大半,待等他们下山攻打兆丰县的消息传上来,危家寨岗楼大门前便基本是一群仓皇失措的无头苍蝇了。
赵力扒开那包裹,笑着看一眼后,扔给身后一喽啰。众人扬鞭,呼喝着,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奔去。
※
当天午后,危怀风率领两百多名山匪成功攻下兆丰县。半个时辰后,消息飞矢一样传至危家寨,兆丰县官兵大惊,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曹沛下落不明。
傍晚,岑雪被人接进官舍,暂时住入县衙里的一间客房。房屋不大,但胜在窗明几净,古色古香,岑雪谢过那名火云寨里的男子,走入内室。
室内靠墙放着一张拔步床,旁侧摆放着一座三开插屏,屏风后竟传来水声,像是有人。岑雪微愕,便要出声询问,危怀风穿着一身雪白亵衣走出来,领口松垮,胸前是一大片泛着水光的古铜色皮肤。
岑雪倒抽口气,忙背转过身,想到这里原来是危怀风攻入城后休息的地方,尴尬道:“我叫他们给我换间房。”
“留步。”
岑雪正要走,危怀风走上来,高大威武的身影把她兜头罩住。
“不能换。”
第22章 起事 (二)
岑雪抬头, 目光往上时,又一次被他色泽光亮、肌肉夯实的胸膛一烫,整个人被电着似的转开头:“你先把衣裳穿好!”
危怀风很随便地在胸前拢了拢, 靠在墙上, 一副正儿八经商谈要事的模样:“不能换。”
“为何?”大抵是刚沐浴的缘故, 他身上的热气袭来, 岑雪浑身不自在, 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危急时期, 军心不可乱, 要是让外人知道你我并非真夫妻,拿‘庆王’壮军心的事,可就败露了。”危怀风凝视着岑雪飞霞的脸,慢慢道。
岑雪了然, 一时哑口无言。危怀风盯着她,半晌才笑:“谢了。”
说着,撤开了身, 往屏风外放着的衣架走:“忘了问,为何要这么帮我?”
岑雪抿唇,知道这问题迟早要来。老实说, 她并不打算要拉危怀风入庆王的阵营,一则是昔日危家和庆王并无来往, 二则是父亲在那儿势必不可能同意。
可是今日在山上时的情况委实危急,岑雪怕那帮人死活不肯帮忙攻打兆丰县,让危怀风错过良机,话赶话, 便说成了这个样子,眼下被危怀风问, 才觉出几分骑虎难下的况味来。
“攻打兆丰县,是解救危家寨唯一的办法。再说,既然要造反,早晚是要攻城的,对怀风哥哥来说,兆丰县是最好的选择。”
危怀风道:“我说的是庆王。”
岑雪沉吟少顷,道:“权宜之计。”
“哦,那就是骗人的意思了。”危怀风道,“那帮兄弟是要一直跟着我的,照你这计策,是要让我一直骗下去了?”
岑雪抬头,见危怀风已衣着齐整,托腮坐在床上,脸色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苦恼。她没来由便有些惭愧。仔细一想,危怀风既然敢放话要攻打兆丰县,多少是有他自己的主意在的,自己插手进来,顾了前头,不顾后头,是有些不太厚道。而且,看他眼下这俨然有些“兴师问罪”的模样,自己怕是把他原本的计划打乱了。
心念起伏后,岑雪心生一计,道:“当然,怀风哥哥要是愿意效忠庆王殿下,自是更好。”
危怀风耸眉:“我愿意,他便肯要?”
岑雪望着他的眼睛,改变了先前不打算拉他入伙的决定,认真道:“庆王振兴大业,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怀风哥哥乃是昔日战神危大将军的儿子,文韬武略,才德兼备,这样的英杰,庆王怎么可能不要?”
危怀风不语。
岑雪道:“而且,怀风哥哥身上正有一样东西,是庆王亟需的。”
危怀风一边剑眉缓缓挑高,眼神里多了一分耐人寻味的思量。
岑雪心一横,从怀里取出那把鸳鸯刀,走至危怀风面前,问:“怀风哥哥还记得这把刀吗?”
“记得。”
“庆王一直在找另一把。”
“一把刀而已,有什么稀罕的?”
“这我便不知了,我只是知道,庆王一直在派人找。”岑雪收起自己的刀,抬眼对上危怀风半信半疑的眼神,“怀风哥哥的这把刀,还在吗?”
“在。”危怀风斩截说完,道,“你要?”
岑雪心头一撞,纠正道:“不是我要,而是如果你有这把刀,就不必担心庆王不会接纳你了。”
危怀风挑唇,那笑并不进眼里,只是挂在唇梢:“可令尊是庆王股肱,我向来不招他喜欢,现在又跟你成了个……假亲,他能让我入庆王麾下?”
危怀风所言,也正是岑雪的顾虑所在。在世人眼里,她一直是庆王的准儿媳,父亲岑元柏为着这一桩婚事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要是知道了她和危怀风的事,必然要发雷霆之怒。
至于庆王,岑雪其实也有些摸不准,他是有雄才大略之人,胸中沟壑并不为人知,既有可能唯才是举,收编危家寨,也有可能为免被人笑话,只要危怀风那一把刀上的秘密,而不会用危怀风这个人。
可是,命运已再次把他二人捆绑在一起,今日,她既然已让他借了“庆王”的东风,便没理由扔开他不再管。
难是难,但她愿意为他一试。
“家父和庆王一样,都是立志成大业之人,不会为一点儿女私情斤斤计较。况且,怀风哥哥是为救我于危难才同我假成亲的,父亲应该能理解。”
危怀风眼神诚挚,道:“你不会骗我吧?”
岑雪皱眉:“不会。”
危怀风笑笑:“那我考虑考虑。”
说完,他起身往外,竟就这样出去了。
※
樊云兴、林况二人是入夜后赶入县城里来的。两个时辰前,兆丰县被攻的消息传至危家寨,岗楼大门前的一大拨官差猝不及防。樊云兴下令开战,原本杀气腾腾的八百多人一下怛然失色,狼狈奔逃,如鸟兽散。
曹沛领着一拨亲信消失了,裴家寨没能逃走的都成了刀下魂,樊云兴部署完后续军务后,率领一百多名铁甲军老兵直奔兆丰县支援,甫一入衙门,便见危怀风翘着腿坐在“明镜高悬”牌匾底下的太师椅上,一脸烛影。
樊云兴没来得及分辨危怀风的脸色,张口便质问:“你怎么能打着‘庆王’的名号起义?!”
危怀风交握着双手,淡声道:“权宜之计。”
“什么叫‘权宜之计’?今日这名号一旦打出去,危家寨的人便成了庆王的狗儿!”樊云兴走上来,气势汹汹。
危怀风仍是那副淡然脸孔:“反正都是要做别人的狗儿,先做庆王的狗儿,又如何?”
樊云兴气道:“你这是什么话?庆王那厮阴险狡诈,能和你我要跟的人相提并论吗?!”
林况用折扇拦了樊云兴一下,看着危怀风,温声道:“可是岑姑娘的主意?”
危怀风嘴唇动了动,耐心道:“今日情况危急,与我原先所想并不一样,若非她愿意借庆王的头衔一用,赵叔等人未必会随我攻入兆丰县。”
林况了然,微笑道:“罢了,动静屈伸,唯变所适,既然情况有变,自然不能墨守成规。再说,如今能够压制住崔越之,让他不敢贸然发兵过来的,的确只有庆王。反正这名号用一用并不吃亏,那就先用着吧。”
最后一句,明显是对着樊云兴讲。樊云兴憋着口气,先后瞪这二人一眼后,转身走了。
“二叔是吞了火药下来的吗?”危怀风闷声。
林况便打开折扇扇风,就近入座:“他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先咱们策划了那么久,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开头?再说庆王那边……”他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地笑一笑,较之平日,笑得显然有些勉强,“总之,‘诛杀伪君,匡扶庆王’的名号可以先用一用,但到必要的时候,必须要与‘庆王’割袍。”
危怀风不语,目光藏匿在烛影里,良久才道:“三叔还记得先皇赐来的那把刀吗?”
林况微怔,道:“鸳鸯刀?”
危怀风点头:“今日岑雪说,庆王一直在找那把刀。刀里究竟有什么?”
林况想起当年先皇赐给危、岑两家的那一对宝刀,着实没什么头绪,道:“那把刀你揣在身上揣了那么多年,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得知?另一把不就是在岑姑娘身上吗?刀里若有什么内情,想必是一边一半的。怎么,她没告诉你?”
危怀风支着头,耷着眼,神色并不爽快。
林况心领神会,促狭一笑:“话说回来,要是真有这么一回事,那岑姑娘的另一半私心,恐怕并不是不想嫁入庆王府,而是来拿你的鸳鸯刀吧?”
危怀风眼底神色更晦暗,思忖少顷后,终是一声不吭,起身走了。
※
戌时,岑雪沐浴完,披散着一头柔顺黑亮的秀发,亵衣外罩着件丁香色对襟褙子,螓首低垂,坐在镜台前擦药。
听见门开的声音,岑雪抬头,见是危怀风回来,想起今夜二人要同室而眠,有些局促地移开眼,专心擦药。
危怀风走过来,拿走伤药,要帮她擦。岑雪有些犹豫地道:“我可以自己擦的。”
“投桃报李。”危怀风不多说什么,坐下来后,托起她手背,用手指蘸了药膏一点点擦在她掌肉上。
岑雪忍着疼痛,偷偷看向危怀风,烛光昏黄,虚虚地笼在他脸庞上,浓密的睫毛微垂着,不时扇两下,鼻梁两侧的薄影跟着颤动。
岑雪想起昨天夜里为他擦拭血污的情形,又想起上次在松涛院厢房里帮他给脖颈上的伤口换药的事,耳根莫名热起来,心虚地垂下眼。
正走神,耳畔传来危怀风有些沉闷的声音:“你碰水了?”
岑雪看向掌心那处有点肿胀的伤口,低低“啊”一声:“刚刚沐浴,不小心碰到了。”
危怀风掀眼看来一眼,那眼神像是有些责备,又像是无奈。
“下次乖一点。”危怀风说着,忽然又转了话锋,“算了,不会再有下次。”
岑雪知道这话是说她不会再受伤的意思,抿唇笑一笑,见危怀风心情像是不错,便问道:“怀风哥哥考虑好了吗?”
“没有。”
“那我等你。”
岑雪声音柔柔的,在这样温暖的烛光里,有一种令人心里发软的魔力。
可是危怀风不敢心软。
“你先前说,你的另一半私心是不想嫁入庆王府。”
“嗯。”
“不是拿刀吗?”
岑雪一愣,看着危怀风沉默的脸,恍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一半。”危怀风道,“那日我在主屋沐浴,你在屏风外翻我的衣物,是在找刀吧?”
岑雪的喉咙蓦然像是被攫住,许多的话往上涌着,就是冒不出来。仔细一想,早在央他准许她把箱笼放进库房里的时候,他便起疑了吧,不然不会在门外故意说那句“要不要进去看看”。至于沐浴时问的那句“找到了吗”,就更不是她以为的误会,而是实打实的敲打了。
岑雪沮丧道:“嗯。”
“若是没有今日之事,你找到刀后,会如何?”危怀风神色仍然平静,因为睫羽往下压着,看不出眼底是什么情绪。
岑雪可以撒谎,可是这一刻,她的谎言也像被什么攫住,说不出口。
“师兄来接我后,我会把刀交给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