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嗯”一声,眼底亮亮的,少顷后,反问:“你哄他的?”
“不是。”岑雪否认。先前同樊云兴说的那些话,的确并非做戏,而是肺腑之言,可是当着危怀风的面承认,委实是太令人羞臊了。
“我……想坦诚相待,让樊参将放下对我的偏见和防备。”
“嗯。”
“那些话,若有说得不妥当的地方,还望怀风哥哥不要介意。”
“好。”
“我……”
岑雪又要解释,不及说完,危怀风忽然走过来,头一低,贴着耳道:“谢谢。”
岑雪一怔。
危怀风抬手,在岑雪额头上揉了揉,带笑的声音贴着她薄红的耳朵钻入:“不会让你跟我一起吃败仗。西陵城,我会给你打下来的。”
岑雪心神震动,抬头时,看见天蓝云白,危怀风的眼睛似倒映在湖泊里的春日,那样的沉静,也那样的闪耀。
“吃过关城的刀削面吗?”危怀风收回手,站直后,歪头示意城楼底下的大街。
岑雪如实道:“没有。”
“走,请你。”
“好。”
岑雪笑起来,跟危怀风一起走下城楼。
※
为做好一州之长该有的表率,发兵前一日,崔越之决定留宿官署,并对外宣称,一日不平息叛乱,则一日不回崔府。
入夜后,崔越之躺在官署里硬邦邦的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又披衣而起,派人召来下榻在官署客院里的徐正则,说是忧心军务,要再次就行军路线商议一番。
很快,徐正则被人领进屋里,来时,并没有崔越之想象里的倦态,反是一身整洁齐楚的白衣,玉冠束发,如玉姿容被烛火一映,于清冷里透出几分温润气质来。
崔越之也是文雅人,平日里也曾自诩有一副儒雅的好相貌,然而见着徐正则,却是越看越相形见绌,忍不住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袍,低咳一声道:“深夜叨扰,实是忧心战事,还望徐公子勿怪。”
徐正则在案前站定,作揖道:“崔大人客气,能为大人分忧,本是在下的荣幸。”
崔越之看他一眼,见他眉眼和善,并无半丝不耐烦,心里踏实下来,指着案上的布防图道:“今日你说,要发兵四万人,同时攻打兆丰、天岩、普安三县。其中,往兆丰县发兵两万人,天岩、普安各一万人,如此一来,西陵城里便只剩下二万守军。我思来想去,总是有些不安,这般部署,会不会太舍本逐末了?”
崔越之在西陵城里任事十年,托西羌一役后,朝廷签订合约向羌人交纳岁币的福,这十年来,硬是没参与过一桩战事。至于兵书,因着并不“风雅”,崔越之平日里也鲜少涉猎,此刻向徐正则提出这样的疑惑,一半是没话找话,一半则是出于本能——自己是不可能挂帅出征的,既然要留在城内,那城里的防守便该是重中之重。
徐正则垂目,看那色泽发黄的布防图一眼,道:“危怀风盗用庆王名号,在西陵城界内揭竿作乱,一呼百应,短短半个月,便能有如此声势,影响不可谓不广。铲草要除根。这批叛贼,若不能一次清剿干净,他日卷土重来不说,日后势必还会有人效仿。大人应该不想再看见第二个危怀风吧?”
崔越之微震:“那是自然!”
“至于西陵城的军备,两万人马,已然绰绰有余。”徐正则伸手压上崔越之面前的布防图,沿着先前设计的行军路线划动,缓缓道,“大人发兵平叛,两万人马沿渠山往东攻打兆丰县,一万人马沿燕山西麓攻打天岩县,另一万人马取邻县普安,三股兵力形成包抄之势,危怀风退无可退,必成瓮中之鳖。他既已自顾不暇,便不可能有余力对西陵城造成威胁,大人要做的不过是速战速决,城中的守备,根本不足以让大人忧虑。”
崔越之想要的自然也是速战速决,以最迅猛的方式解决危怀风,先前按兵不动,是因怕误打了庆王的脸面,现在庆王亲自派人来了,既可以帮他铲除危家这个祸患,又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加入庆王麾下,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
崔越之应是后,笑着夸赞两句,才又道:“这次若能平定叛乱,徐公子功不可没,他日若有幸去江州,崔某必将登门拜访,备礼厚谢!”
“大人高义,愿救小妹于水火,该是晚辈叩首鸣谢才是。”
“令妹是崔某故交岑大人的掌上明珠,又是庆王殿下的准儿媳,如此佳人,沦落在危怀风那恶贼手中,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便是搭上这条性命,也是要奋力一救的!”崔越之容光焕发,微笑道,“总之,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些许客套话,便不必多言了!”
“是。”徐正则恭谨应声,垂睫掩去眼底神色。
这一夜,送走徐正则后,崔越之一宿酣眠。次日,四万大军兵分三路向兆丰、天岩、普安三县出发,与此同时,一支装备齐全、身形矫健的队伍借着晨雾掩映,早已埋伏在树茂草深的渠山里。
午时一过,一记哨声穿越山林,直遏云霄,正在城楼上换防的士兵神色一凛,掉头朝城墙外看去,惊见一大拨密密麻麻的羽箭朝着城楼上射来。
“不好,有人攻城!”
那人话刚喊完,腰侧中箭,惨叫一声倒在城楼上,原本肃穆的东城门顷刻间大乱起来。
“见鬼!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叛军攻到这儿来?!”
“快上报校尉!”
校尉听闻警情,从城楼值班房里奔出来,正见城外两侧山坡上,滚石一样冲下来一大拨乌泱泱的人影,个个身着铠甲,举盾握矛,看那飞奔一样的行军速度,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校尉快看!是庆王的旗帜!”
这时又有人大喊,校尉顺着那人所指展眼一看,远处山头上,竟满是金灿灿的叛军旗帜,看那架势,后方似还跟着一大拨叛军。
“贼人是谁?危怀风吗?!”校尉厉喝,心头不住发慌。两个时辰前,西陵城四万大军兵分三路往外而去,危怀风眼下应该在兆丰县里守城才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莫非……是庆王的援军来了?
校尉心头大骇,这次发兵平叛,西陵城里仅剩二万守军,太守为稳住南北城门要塞,仅在渠山里的东城门部兵二千,这样单薄的兵力,如何能抵挡住庆王援兵的攻袭?!
“快,派人向南门求援!”
喊话间,飞矢“嗖嗖嗖”地往城楼上射,攻势竟然越来越猛,三丈开外,已有云梯车搭上城楼,敌人正不要命一样地突破重围,往上猛冲!
校尉躲在城墙底下,心惊肉跳,大声喊着“放箭”,转头看时,却见守城的士兵们脸有怯色,个别搭弓放箭的人手都在抖!
自从西羌一役后,西陵城再无战事,如今城内的士兵,多半是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青年人,今日这一战,乃是他们人生里第一次走上战场,面对突如其来、并且大名鼎鼎的庆王叛军,能有几人泰然自若?
校尉卯足一股劲,从一人手里夺过弓/弩,便要率先垂范,一支灌注内力的羽箭突然贴着他太阳穴“嗖”一声擦过!
“校尉!”
有人误以为他中箭,失声大喊。
校尉亦以为要交代在这儿,心胆剧震,缓过神来后,瞳孔赫然收缩。
震天杀声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一匹雪白的战马似利箭冲破人群,及至城楼下,马上那人扔开弓/弩,攀上云梯,飞掠至城墙上,手里长剑一挥,架在校尉脖颈上。
“降,不然就杀了。”
“降降降……”校尉看着来人,震惊不已,“我降!”
第27章 夺城 (三)
危怀风率人拿下西城门, 前后所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校尉带头投降后,战事中止,城门大开, 包括天岩、普安两县在内的五千叛军进入城门, 接管城楼。原本驻守西门的二千名士兵被缴了兵器, 关押在城楼后的瓮城里。
樊云兴走上城楼, 对站在城墙前的危怀风道:“一炷香前, 有人去南门求援了!”
危怀风望着眼前一片静穆的渠山, 眉目不动:“南门守将是谁?”
樊云兴唇角一动, 笑道:“霍方!”
※
崔越之今日没有躲在官署,而是陪伴着西陵城里的一万士卒,等候在南门城楼上。
送走前去平叛的四万大军后,崔越之心潮澎湃, 唤人送来笔墨纸砚,在高大崔嵬的城楼上挥毫泼墨,一连写下了三篇豪气冲天的辞赋。
命人把大作裱起来后, 崔越之酣畅淋漓,便要去往房间用膳休憩,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内传来, 有人失声大喊:“西门有叛军来袭!请求援军!”
“怎么回事?!”崔越之悚然。
今日率兵驻守南门的乃是西陵城里的城守尉霍方,获悉警情后, 霍方立刻派人把报信的士兵请上城楼,一问以后,得知竟是一大批举着庆王旗帜的叛军攻袭西城门。
崔越之喝道:“庆王怎么可能派人来攻我西陵城?绝无可能!”
“怕是有误会,末将愿率兵前去一看, 请大人恩准!”霍方抱拳请命。崔越之看他一眼,暂且不应, 而是对一名亲信说道:“派人去官署里请徐公子,让他立刻往西门走一趟!”
亲信领命走后,崔越之这才看回霍方,威严道:“本官跟你一起去!”
崔越之不相信攻打西门的人会是庆王,一则是庆王占领的江州一带距离西陵城甚远,中间又隔着信州、渠州,若是行军过来,必然会惊动朝廷,不可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陵城外;二则是徐正则人在他眼皮底下,并已明着替庆王向他表示招揽之意,倘若是诈,那他岂不是以身作饵?事发后,安能有脱身的余地?
总之,崔越之不相信西门外的叛军会和庆王有关,猜测多半是什么歹人趁着他发兵讨伐危怀风的当口偷袭。念及此,崔越之命令霍方带足人马,领上五千精兵后,这才赶往西城门。
及至西门城楼底下,崔越之展眼一看,惊见城楼上领头那人一身戎装,腰悬宝剑,兜鍪底下的脸英气逼人,眼神如刀。
崔越之大愕道:“危怀风!竟然是你?!”
危怀风一脚踩着城墙护栏,手搭在膝盖上,耷眼看着底下的人,漫声道:“大人就带了这点人马,够用吗?”
“你!”崔越之怒不可遏,痛斥道,“本官已派出四万大军收复兆丰、天岩、普安三县,势必要荡平你这叛贼的势力,你不在兆丰县应战,竟然敢来自投罗网!”
危怀风道:“我这人一向不按规矩做事,大人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崔越之顿时想起十年前危怀风在危家老宅里杀死官差一事,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恶声道:“无耻叛贼,死到临头还敢嚣张!可别忘了,我西陵城里仍有二万大军驻守,不是你一个恶匪能放肆的地方!”
危怀风不语。
“奉劝你一句!要么乖乖投降,本官留你一命!要么滚回你的兆丰县,与本官光明正大地一决胜负!否则,可就别怪本官一声令下,就地杀你个片甲不留!”
危怀风眼眸微眯,笑道:“不回了,要决胜负,就在这里决吧。”
崔越之难以置信。
樊云兴在一旁接话道:“崔越之,你发兵要攻的三个地方没有咱们的人马,咱们的人都在这儿,要的是你的西陵城。”
崔越之当头一棒,及至此刻,才恍然明白些什么,掉头向亲信压低声道:“徐正则人呢?!”
亲信一头冷汗:“已派人去请了……但还没到,想是快了!”
崔越之心慌神乱,再次看向城楼上的危怀风,内心盘算,知他兵力最多五千,想想城里的二万人,便也不再那般惶恐,冷然道:“好啊,既然是你上门找死,那便休怪本官不客气!”
说罢,狠声发令:“霍方,给我拿下他!”
“是!”
霍方朗声答应,一柄长刀从腰间拔出,凌空一挥,崔越之人头应声落地!
两军噤声。
霍方翻身下马,从地上捡起崔越之的人头,往城楼上一扔。
樊云兴抬手接住,看一眼崔越之震愕的表情后,扯唇冷笑。
※
兵变的消息紧跟着西城门沦陷的消息传入官署,如同平地一声雷,炸得众人两眼发黑,差点晕厥。
“胡说!危怀风人在兆丰县应敌,怎么可能会夺下西城门?”
“霍将军又怎么可能杀了崔大人?!”
“……”
众人的质疑声此起彼伏,不安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报信那人哆嗦道:“千真万确!危怀风根本没有守在兆丰县,而是带着五千兵马偷袭了西城门!至于霍将军,他根本就是危怀风的人!”
“是了,霍方原本乃是铁甲军旧人,这些年来,宁可被崔大人打压着,也不愿调遣到别的地方去!莫非他一直在城中做着的危怀风的内应,这次寻得机会,便里应外合,让我们把西城门丢了?”
“岂止是西城门!现在东门那一帮人被霍方带着兵变,西陵城眼看就要是危怀风的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想死,就赶紧从北门逃了吧!”
“……”
日头刚刚开始西斜,肃穆庄严的官署里沸反盈天,客院一处走廊里,有人白衣胜雪,手拈玉子,坐在案前独自对弈。
廊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惊飞休憩在枝头的鸟雀,粉白色的落花簌簌飘下,脚步声刹停在走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