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多半有人在搜捕岑家人的下落,这些天先让春草、夏花尽量藏着,不要露面。你去估衣铺买两套男子衣服来, 照着岑姑娘的身段买。”
角天看一眼乔装后的岑雪,知晓这些天她需要女扮男装, 藏匿身份,朗声应下。
两人去后,危怀风关上房门,看回坐在桌前走神的岑雪。藏香阁里的一幕幕已然证实他们先前的猜想, 藏在岑元柏眼皮底下的奸细不是旁人,正是徐正则。岑家被诬告一案, 估计也是他一手促成。
“徐正则叛变,应该与徐家被灭门一案相关。他能在两年前掌管那支暗卫,说明更早以前就已获取了梁王的信任。”危怀风缓声道,“他游学的那三年,必然是查出了什么。”
岑雪眉目凝重,噙泪道:“爹爹不可能谋害徐伯伯。”
危怀风哑然,对于岑、徐两家的恩怨,无从置评,关于岑元柏的为人,也不能发自心底保证什么。毕竟,当年危家蒙难时,岑元柏的做法委实是令人受伤过。
“徐家一案,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当务之急,是先救出伯父。”
岑雪忍住内心悲痛,点了点头。岑家是否做过对不起徐家的事,父亲最清楚不过,想来救回他以后,真相自会大白。
危怀风走上前,在桌旁坐下,替她抹开眼角的泪。岑雪吸气,尽量平复下来,思忖道:“刚才在藏香阁里,妙儿已认出我的身份,她势必会向师……向他汇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也不尽然。”危怀风却道,“他这次勾结庆王妃,目的应该只是伯父一人。否则,岑家家眷不可能那么顺利地从二林寺逃走。他也算是岑家人,岑二爷领着全家老小进寺礼佛,他不可能不知情,更不可能不怀疑。”
岑雪心绪起伏。危怀风捏她脸颊,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
岑雪抿唇,忽然搡开他的手,闷声道:“别碰我。”
“?”危怀风疑惑。
岑雪别开脸,坐在桌前怏怏不乐。
危怀风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忽然间被她讨厌,低头来看,见她睫毛一抖,竟又隐约有泪洇开,慌道:“怎么了?”
岑雪想起先前他在藏春阁里与妙儿你侬我侬的那些场面,心头窝火,算账道:“你以往进青楼,都是今日这副样子的?”
危怀风一怔,旋即失笑:“胡说八道,我以往哪里去过青楼?”
“谁知道你。”岑雪撇眉,分明不太信。
危怀风抓她的手,先按脸庞,后按胸口:“这副皮囊,就只你摸过玩过;这颗心,也仅你一人来过。”说着,唇角不住往上咧,满眼是光,“你我都要完婚了,这一点你还怀疑?”
岑雪嘟囔:“可我看你熟稔得很。”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嘛。不过,今日的确有些话说得不妥当。”危怀风反省极快,诚恳道,“断然不会再有下次。”
岑雪瞪他,见他容光焕发,笑意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不满道:“你笑什么?”
危怀风承认:“你为我吃醋,我心里快活。”
岑雪恼羞成怒。
“但这是不对的。”危怀风笑脸一收,正儿八经,“我怎能以你之痛,为我之乐?此乃大错。”
岑雪被他抓着手,抵在他胸口上,见他眼神诚挚,认错恳切,哼道:“就知道嘴甜。”
※
晚些时候,木莎一行返回客栈,两厢见面后,众人说起各自查探到的情况。
金鳞办事尚未回来,不知藏春阁那头进展得怎么样,危怀风先表态已查明徐正则的身份,属于梁王安插在江州的眼线无误。这次岑家被害,岑元柏受困于囹圄,也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笔。
“救人一事须尽快,考虑到徐正则很可能联合了云桑,我建议先找到云桑的下落。一则她用蛊控制着庆王,算是真正的幕后人;二则她对徐正则而言非同一般,拿下她,或许可以牵制徐正则。”危怀风率先建议。
“不难。”木莎道,“我叫阿娅用蛊虫一寻便是。”
这次来江州,木莎特意带上了巫医阿娅,论用蛊之术,阿娅在云桑之上。
众人欣慰,木莎脸色却不缓和,看一眼岑雪,沉声道:“今日我从官署那里探来消息,令尊被困在大牢里,情形不太好。”
岑雪的心一下被提起来。
“从被关押那日算起,令尊已在牢中受刑半个月,庆王妃认为他谋害了以前的世子王懋,与他有杀子之仇,吩咐狱卒每日对他大动鞭刑,如今他整个人已是皮开肉绽,快不行了。”说及最后,木莎声音转轻,眼神复杂。
岑雪面庞惨白,整个人差一点瘫倒,危怀风扶着她,道:“可否先与狱卒那里打点一些关系?”
木莎道:“打点过了。不过,庆王妃隔三差五就会亲自去牢里探视,有时候要亲眼看着狱卒行刑,花钱打点也不能确保他没有性命之虞。尽快把人捞出来,才能破局。”
众人一筹莫展,角天挠头道:“人生地不熟的,该如何捞?难不成要劫狱吗?”
“那就正中对方下怀了。”木莎坐在桌旁,手指敲着桌案,目光转过来,“我有一计,或许能用。你们若无异议,明日便开始救人。”
众人屏声静气,目不转睛看着木莎,听完计划后,精神大振。
※
秋日悬空,风吹在檐下的花圃里,抖落一片残红。
王瞿在屋里装束完毕,往府外走时,看见一名妇人被侍女搀扶着从东侧跨院而来,行走间不住以帕拭泪。
“母亲!”王瞿加快脚步,迎上前。
孟氏听见他的声音,止住哭声,擦走眼泪,回以一笑。
王瞿哪里会信,往她来的那处方向望一眼,一下看出蹊跷:“母亲又被王妃叫去了?她又对母亲做了什么?”
庆王染疾那晚,是孟氏陪着度过的,次日醒来后,他整个人神志不清,大喊大叫,从此一病不起。庆王妃获悉后,一口咬定是孟氏下毒作祟,这一个多月来,想方设法磋磨孟氏,王瞿看在眼里,又气又恨,偏生碍于身份,无能为力。
“没有,是刚才风太大,眼里进沙了,你莫要大惊小怪的。”孟氏努力笑着,安抚道。
王瞿心头更痛,责问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侍女毕竟是护主的人,“噗通”一声跪下,陈情道:“世子爷,今儿一早,王妃便派人来传唤侧妃娘娘,说是这些天王爷的病情不见多大好转,必然又是侧妃娘娘从中作梗,一心盼着王爷……好让世子爷继位。侧妃娘娘又是求饶又是下跪,折腾了好久,才从王妃手底下逃回来。”
“她是疯了不成!”王瞿气急败坏。
“瞿儿,慎言!”孟氏拉住他,满腹心酸,不堪言说,“她是王府主母,关中穆氏的嫡长女,往后你与王爷争夺天下,少不得要她帮扶。些许误会,不必放在心上,影响大局!”
“母亲!”王瞿目中含泪,恨庆王妃毒辣,更恨自己无能。
孟氏拍着他手背,柔声道:“不要紧的,王爷平日也教诲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失去了王懋,心里有恨,看谁都不痛快。但为娘毕竟是侧妃,她再是气恨,也不敢真拿我怎样。待王爷康复,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可是父王的病……”王瞿黯然。答应让徐正则来诊治庆王后,庆王的病情的确很快有了好转,可是他人醒来,竟是像变了性情似的,不再如以往看重他们母子。上次他有意无意提及庆王妃对母亲的责难,他也置若罔闻。
“徐正则不是在为王爷诊治了吗?他是岑大人的爱徒,如今岑家蒙难,唯有救下王爷,他才有替岑家翻案的可能。救治一事,他自然会放在心上的。”孟氏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满心认为庆王可以尽快康复。
王瞿欲言又止,再三嘱咐侍女照顾好孟氏,若再遇见庆王妃刁难,务必来报,见人应下,这才走了。
及至府门前,扈从从外迎上来,压着声音禀告:“世子爷,那人又在府外求见,撵都撵不走,今日竟说王爷是为奸人所害,若是不除奸人,王爷势必回天乏术。”
王瞿拧眉,一听所谓“为奸人所害”,脑海里便浮现母亲孟氏被庆王妃诬陷、责难的情形来,气恼道:“什么人都敢往府上凑,说些大逆不道的胡话,当王府是菜市场不成!”
扈从看出他心情极差,不像平日温和,诺诺赔罪,不敢再说什么。王瞿急着赶往官署,拾级而下后,根本不往杵在石狮头旁的人瞥一眼,径自登车,便在这时,跟在身后的扈从突然惨叫一声,抱着脑袋摔倒在地。
众人皆惊,定睛看时,竟见那扈从中邪一般,满地扭动,鬼哭狼嚎。王瞿大震,退开三步,唤来亲信查看情况。
那帮人壮着胆,上前钳制住那名扈从,反复唤他姓名,然而他浑然无觉,整个人竟似魔怔。
王瞿突然一凛,掉头往后看,石狮头旁站着一名高挑纤细的妇人,肤色黑亮,头戴斗篷,阴影底下露着嘴唇,唇瓣正不住翕动。
“拿下她!”
王瞿一声令下,旁侧亲信抽刀上前,那妇人并不躲,被扣押下来后,坦然抬起头来,秋日一照,她眉眼亮似琥珀,清透逼人。
“世子没有发现此人的症状与王爷很像吗?”那人开口,声音泰然,语气里有股令人臣服的斩截力量。
王瞿胸腔骤然一震,看回地上那名扈从,豁然开朗。
第133章 反杀 (一)
聚茗轩, 二楼雅间。
王瞿坐在案前,目光在木莎脸上盘桓许久,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戴着银质的半脸面具, 遮挡住鼻梁以上, 于神秘里透着令人心悸的魄力。王瞿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可是偏偏无从佐证。
木莎在方榻前为那名扈从解蛊, 但见其身躯一抖, 旋即清醒过来。众人皆是惊诧, 王瞿瞪圆着眼, 回顾那扈从先前倒在王府大门口抱头嚎叫的场面,心有余悸。
木莎泰然自若,走回案前坐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
“平蛮县巫医,夜郎人士, 能为世子排忧解难的人。”
“你是夜郎苗人?”王瞿讶异。
木莎点头,不多周旋,开门见山:“诚如世子方才所见, 苗人擅长用蛊,下蛊以后,可以操纵中蛊人的神智。或令其癫狂, 或使其昏睡,又或者改变其心智脾性, 使之做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举止。日前,我听闻王爷突染恶疾,全城名医都一筹莫展,唯独一个叫徐正则的人可以稍微缓解王爷的病症。区区文士, 略懂医理,竟然可以凌越于各大名医之上, 诊他们所不能诊,世子不感觉奇怪吗?”
王瞿心头震动,道:“你的意思是,我父王并非生病,而是中蛊?”
“世子英明。”
“何人下的蛊?”
“那就要王爷发病前一夜都是在做什么,身旁有哪些人接近过他了。”
王瞿神思飞转,第一反应是排除母亲孟氏,这么来看的话,嫌疑人已然水落石出!
“庆王妃?”
木莎不置可否。
王瞿霍地变色,反复回想庆王发病后的一系列事件,先是母亲孟氏被构陷牵连,有苦难诉。后是岑元柏被人检举,徐正则在案发当日突然跳出来,说是有方法可以为庆王治病,从而躲过一劫。
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力荐徐正则入府来诊治的人正是庆王妃。
“徐正则勾结庆王妃向我父王下蛊?!”
王瞿愤怒,满眼是被人蒙骗后的气忿,亏他先前一直以为徐正则是正人君子,一度寄希望于他可以尽快治好庆王!
“一年前,徐正则以为庆王寻宝为由,前往夜郎王都,在那里与一名擅长下蛊的苗家女相识。后来,他离开夜郎,那一名苗家女也跟着消失在夜郎国里。若是没猜错,他二人应该始终待在一起,这次庆王中蛊一案,幕后的操纵者正是他们。”
王瞿听得惊心:“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因为岑家?他想要凭此方法救出岑元柏?”
木莎失笑:“他为王爷诊治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岑家的事情根本没有转圜的迹象,岑元柏被困在大牢里,每日被庆王妃安排的狱卒鞭打,也已不成人形,奄奄一息。世子真以为他像外界所传的那样,是为救恩师而奔波?”
“那是为何?”王瞿皱紧眉头。
“世子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木莎目光锐利。
王瞿一震:“杀人?杀什么人?”
“自然是眼下被他攥在手心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两个人。”
王瞿醍醐灌顶,瞳孔收缩,满脸是错愕愤慨。木莎趁机而进,接着道:“城西有一家名叫藏香阁的青楼,在外看是柳户花门,走进里面一瞧,却发现剑影刀光,机关重重。原来,那地方竟然是梁王麾下一支暗卫的据点。据我所知,在外素有廉名的徐正则不止一次出入此楼,并与楼里的花魁私交甚密。世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背后的缘由罢。”
“来人!”王瞿阴沉着脸,“派人搜查藏香阁,所有人员,一律羁押候审!”
“是!”
亲信领命而去后,雅间里的氛围彻底凝重,王瞿胸口似翻江倒海,难以平息。他极力克制着满心的愤懑,盯紧木莎:“你来找我,应该不止是想揭发徐正则那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