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角门前等了一会儿,巷口驶来一辆马车,接了三人往城外而去。凌远目光跟着,手一招,示意两名随从先跟上,接着看回官署,继续潜伏。
不久后,又有一行人从门后钻出,搀扶着一名同样狼狈的囚犯等在石阶前,待马车来后,悄然登车,调头往另一方向赶去。
“这帮人,果然使诈。”凌远身后有人出声,忿忿不平。
“却不知,大人究竟被藏在哪一辆车里?”
“自然是没出城的那一辆。”凌远沉着眉,待官署外的马车从眼前驶走后,吩咐道,“跟上。”
后面出来的那辆马车绕着官署转了一圈,接着往北驶去,方向似乎是庆王府。凌远等人戴着斗笠,潜在人群里,以约莫十丈的距离尾随着。
行至昌平街,眼看要拐入庆王府的地界,凌远心下已基本断定藏在前方车里的人就是岑元柏,便欲动手劫人,前方街道两侧突然冲出来一群黑影,当街杀掉车夫,劫走马车。电光石火间,又有一群人冲杀出来,拦住这群人,看架势,也是奔着车里的人而来。
凌远等人愣住,不知为何会有两拨人一前一后赶出来,为岑元柏大打出手。怔忪间,周遭行人慌忙避让,虚空里射下箭矢,凌远护着一名稚童躲开,捡起一支箭细看,发现箭镞上刻有饕餮徽标。
——有一拨是徐正则的人!
“听令,救出大人!”
“是!”
凌远等人冲入战局,趁机登上马车,踢开拽着缰绳的一名黑衣人。车辆斜后方迅速冲出一人来,手里有刀,挟风砍落,凌远斜肩避开,回以一剑。交手刹那,后背阴风袭来,他赶紧回身,与一名蒙面人相格在一处。
“我乃岑家亲信,不知阁下何人,是敌是友?”凌远压低声音。
那人眼神一动,认出他,不做回答,却猛地收手,帮着踢翻一名意欲登车的黑衣人。
“街头左拐,从东门出城,要快!”说完,蒙面人塞给凌远一块令牌,接着一甩马鞭,驱赶车辆往前疾奔,跳下车,号令麾下拦住所有的黑衣人。
凌远心头咚咚跳动,心知蒙面人也是为救人而来的,却不知是来自哪一方的势力。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令牌,认出来自江州官署,震动更甚。
※
却说王瞿收押庆王妃后,原路赶回王府,径自抵达庆王所在的恭云堂。
今日一早,木莎如约前来府里为庆王看诊,解蛊以后,庆王陷入昏睡。木莎说这是解蛊后的正常反应,若无意外,最多两个时辰,庆王就会苏醒。
为确保万无一失,王瞿先请木莎留在王府里,待确诊庆王无恙,方能离开。
从大牢里忙完回来,正是两个时辰后,王瞿先询问赵有福,从其口中得知庆王果然已经苏醒,整个人神智清明,并获悉了被下蛊一事,眼下正在气头上,摔了房里的好些东西。
王瞿眼睫一垂,掖住眸底笑意,吩咐扈从先在门外等候,脚下一动,走进房里。
“父王。”
王瞿走进内室,伏地行跪礼。
庆王坐在床头,看着跪在满地狼藉里的王瞿,多日的中蛊经历令他整个人急剧消瘦,如今颧骨深陷,眼睑发青,嘴唇也是灰紫色的,眉毛压下来,凶戾毕露,俨然从地狱里来的阎罗。
“那贱妇呢?”
“孩儿已派人扣押,人在屋外。”王瞿规规矩矩,既无报复的快慰,也无多余的愤慨。
庆王冷然道:“带进来。”
“是。”
屋外很快传来喧闹声,庆王妃被押进屋里,跪倒在王瞿一旁,仰面看见庆王,心知一切都已败露,一颤后,森然冷笑。
“你还有脸笑?”庆王目中燃火,声音从齿缝里磨出。
庆王妃笑罢,昂着头颅道:“我凭什么不能笑?堂堂皇亲贵胄,意欲逐鹿中原、争夺皇位的一介枭雄,竟然被我一个深宅妇人愚弄于手心里。如此蠢笨之人,也有脸去与旁人争天下吗?”
庆王忍无可忍,发足而来,一巴掌打在庆王妃脸上。
庆王妃摔倒在地,面颊火辣,脑袋轰鸣,抬头来时,嘴角鲜血流溢,满眼泪光。
“王睿,你不配做我的丈夫,也不配做懋儿的父亲。”
庆王低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岁月沧桑,昔日的美貌与端庄已彻底从这张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累、苍老、丑陋、仇恨。他脑颅里血液激流,用力闭一闭眼,猛地从一名官差那里拔出刀来,扔落在她面前。
“既然孤不配,那你来世再擦亮眼睛,另择佳婿吧。”
众人大震,王瞿假惺惺唤:“父王……”
赵有福等人也有意求情,可是一看庆王铁青的脸,皆不敢吱声。王妃再是尊贵,犯下的却也是谋杀王爷的恶劣罪行,是生是死,本便是庆王一句话的事。
庆王妃呆呆看着眼前那把刀,肩膀颤抖,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响,也不知是哭是笑。她低头,慢慢握起刀柄,扑向庆王。
“王爷!”赵有福尖叫。
王瞿早有防备,推开庆王妃,夺过刀反手一击。庆王妃胸口正中刀尖,鲜血喷溅,委顿在地。
“父王?您没事吧?!”王瞿匆匆扔刀,扶起庆王,满脸关切。
庆王盯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目光与那饱含恨意的临终眼神相对,悲愤填膺,呕出一口淤血。
第136章 反杀 (四)
江州城东, 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城楼底下侍卫林立,秩序井然。凌远赶着马车排在出城的队伍里, 怀中揣着那块令牌, 石头一样, 硌着心窝, 七上八下的, 他全身神经绷紧, 不敢有半分懈怠。
前头是一对来城里赶完集的农村夫妇, 坐着辆驴车,车后载着卖空的簸箕以及刚采买来的米粮。
守城侍卫按惯例盘查,验明身份后,摆手放人。
“下一个!”
凌远听得吩咐, 赶车上前,从怀里取出那块令牌,道:“顾府家丁, 奉大人之命出城办事。”
那侍卫一见令牌,眼神微变,往前走两步, 撩开车帘,大概往里面看一眼后, 摆手示意离开。
凌远瞪大眼,按捺住内心狂喜,颔首谢过,驱车离开城楼, 往西侧树林赶去。
※
风啸秋山,角天等在树林里, 揣着手来回踱步。
眼看日薄西山,接人的最后期限便要来临,角天心里火烧火燎,愁眉不展。
树林外倏地传来马蹄声,角天一个激灵,循声赶去,但见山坡底下,数人策马而来,打头的人依稀是危怀风与岑雪。
“少爷,岑姑娘!”角天往下奔跑,两厢见面后,接着往后方看,跟来的人仅有金鳞与阿娅,“夫人与岑大人没来吗?”
危怀风扶着岑雪下马,见树林里并没有旁余人影,心知凌远那头没有接到岑元柏,脸色一时难看。
先前在聚茗轩,他们挟持云桑威胁徐正则就范,本以为可以稳操胜券,谁知庆王妃率人走后,那一帮以饕餮为图腾的暗卫紧跟着杀来。他们毕竟人少,寡不敌众,为免招来城里的官差暴露身份,不敢缠斗,撤走以后,便先行逃出城了。
“王瞿没有送人出城?”危怀风开口确认。
“半个时辰前,从城里来了一辆马车,但是车里的人并不是岑大人,是乔装成他的一名重犯。”角天指着树林某处,“人在那儿,说一切都是被官差安排的,不知背后缘由。”
危怀风一听便知是王瞿在使诈,眉压下来,吩咐金鳞在此处看护众人,转身要骑马回城。岑雪拉住他:“先等等。”
说着,她往山坡另一侧方向眺望,茂林尽头,风吹草动,窸窣声里隐约又有马蹄声传来。
“有人来了。”
众人凝神,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不多时后,一辆马车从秋色掩映里奔驰而来,坐在车前驾车的是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
“是凌远!”岑雪一眼认出,飞奔往前。
凌远刹停马车,先从车上跳下来,向岑雪行礼:“姑娘,大人在车里!”
岑雪心潮澎湃,二话不说要登车,凌远及时扶她,回头时,对上危怀风的眼神,微微一怔后,拱手:“危将军。”
“辛苦。”危怀风先慰问,接着看一眼车帘,略微一想后,忍住不打扰,询问凌远,“伯父情况如何?”
凌远在那名神秘蒙面人的帮助下劫走马车后,一心想着赶快出城,暂时没用仔细看过岑元柏的伤势,但从随从在车里的反应来看,情况怕是不妙。
“大人有伤,需得尽快诊治。”
危怀风敛眉,听见车里传来岑雪痛心的呼唤声,心一揪,跟着登车。
岑元柏躺在车厢里,因要出城,已被更换衣裳,满身伤痕被掩藏着,乍一看并不吓人,但是头发杂乱,面庞惨白,嘴唇上残留咬破的血痕,昔日的清矍神采已荡然无存,整个人气息奄奄,不成人样。
“爹爹……”岑雪试图唤醒他,却是徒劳。
危怀风突感不安,半跪着蹲下,要解开岑元柏的衣领验伤,旁侧有人提醒:“危将军,大人伤势很重,先请大夫来看一看吧……”
危怀风手一顿,旋即明白他们的意思,岑雪看见昏迷的岑元柏,已够心痛,若是再看见那满身的伤,岂能承受?
“我先叫阿娅奶奶来。”
危怀风下车,走前,顺便劝岑雪下来,接着唤来巫医阿娅,登车为岑元柏处理伤势。
“今日在大牢外,前后出来两辆马车,大人被藏在后一辆车里,看行迹,应是打算送进王府里。结果在昌平街上,突然冒出来两拨人劫车,其中一拨是梁王的暗卫饕餮,另一拨人来路不明,是为救人而来的。”
凌远在树下汇报城里的情况,拿出那一块令牌:“这块令牌,是他们的头领给我的,让我护送大人从东城门离开。”
“你从东城门来的?”
“是。”
危怀风狐疑,看那令牌,接过来一看,认出竟是江州都督府的令牌,一时惊诧。
“是顾家?”岑雪看见令牌背面刻着的“顾”字,猛然想起什么,“顾伯伯?!”
“没错。”凌远点头,心里亦是讶然。要知道,在江州城里,除去庆王与王瞿外,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元老级的一众亲信,顾家家主赫然是其中之一。
岑雪向危怀风解释:“顾晔,江州都督,爹爹在庆王府的同僚之一。”
“他与伯父有私交?”
“扶持庆王的那些官员,爹爹私下都有所来往,但是点到为止,并不特别与谁亲厚。不过,顾伯伯为人正义,行事一贯公私分明,这次应是不忍看爹爹蒙冤,所以出手相救。”岑雪说着,满心感激。
危怀风若有所思,把令牌交给她,说道:“徐正则派人来劫车,应是贼心不死。王瞿已勘破他与庆王妃的计谋,如今必定在城里搜捕他,他差不多也应该出城了,为防万一,我们得先离开这儿。”
岑雪点头。
危怀风吩咐众人准备启程,先赶往丹阳城与岑家人会合。走前,危怀风扶岑雪登上另一辆马车,隔窗与她分别,道:“娘仍在城里,我在这儿等等她。”
岑雪一怔,心有不舍,但也放不下木莎,危怀风等在这儿是对的。
危怀风揉她的头,笑笑:“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伯父,等他醒来,便是我们完婚的时候了。”
岑雪赧然,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记得这些。
“你当心些,不许再一次受伤了。”岑雪殷殷叮嘱,想起上一次他在飞泉峡失踪一事,后怕得很。
“嗯。”
危怀风应下,后退一步,示意金鳞赶车,目送众人下山。
秋日白昼渐短,日头已落下西坡,漫天昏灰余霞。危怀风看回江州城门方向,静默一会儿后,翻身上马,赶在关城门前奔回城里。
※
庆王府,漱玉轩。
王瞿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听见扈从汇报完昌平街上发生的变故,心神不安。
下午他在恭云堂借以保护父王的机会“失手”杀掉庆王妃后,庆王想是震怒难当,呕了好些淤血,接着再次晕厥了过去。
王瞿返回住处,不及厘清后面的事务,甫一坐下来,便听得扈从来报,说是转运岑元柏那件事发生了状况,事发地点在昌平街,相关涉案人员皆已扣押,但是暂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王瞿心烦,不解为何突然又冒出一拨人来援救岑元柏,思及那些与饕餮相关的暗卫,问起另一茬:“那徐正则呢?人在何处?”
“属下昨日派人赶往藏香阁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今日在聚茗轩外,属下本打算等王妃走后便抓人,谁知道要动手时,突然有一拨暗卫从四方赶来,身手人数,皆在我等之上,不过一刻钟,便把徐正则和那名外族妖女救走了……属下无能,没能把人捉回来。”
王瞿气得扶额,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说,交代你们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办成的,本世子要你们来有何用?!”
扈从跪地请罪,恳请王瞿息怒。王瞿用力吐出一口浊气,他与长兄王懋不同,在脾性方面,向来平和许多,不会动辄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这也是这些年来他多次被庆王称赞的地方。
极力平复下来后,王瞿道:“那个夜郎女人呢?”
扈从微怔,反应过来问的是被留在王府里的木莎,赶紧答道:“仍在会客厅里,世子要去见见吗?”